1、十八春与八十春 ...
-
十八春与八十春
春天到了，窗外的桃花又开了，我望着临近的一枝桃花不自觉的想起了往事。
时间是最不可信的东西，直到今天当我回想起以前，总觉得还近在眼前，没有丝毫的发黄变色，依旧那么鲜活，闪着灵动的光辉。半个多世纪过去了,真是一眨眼的工夫,快到我还没来得及适应,它就已经过去了。真的，我感到我的心到现在还像当年那样强有力的跳动着，我总以为我还只有十八岁，还是个扎辫子的小丫头。在我的身体里一直有把热火，在我很小的时候它就一直燃烧着，起初它让我觉得很舒服，尤其是在寒冷的冬天暖融融的，但在我十八岁那一年，它终于爆发了。它异常滚烫，不再温暖。它不时的爆发搅乱了我的生活，它使我无法穿衣服，无法喝开水，睡到半夜我总会被热醒可又出不来汗，这股热流走遍了我身体的每个部分，但我知道它来自内心。由于它烧得我实在难受，我只好每天不停的喝冰水，站在窗户旁吹冷风，这样做虽然可以缓解热量，但却无法根治，我感受到这股热火奔涌而来的时候，其中夹杂着欲望感情，以及一些我不知道的东西。
我出生在一个算是富农的家庭里，家里面有田有地，父亲还有工作，算得上是很好的境裕了，可在中国的四十年代，像我们家这样的也照样挨饿，经常要靠亲戚们接济。记得我小的时候，家里面的人很多，兄弟姐妹十九个，可后来越来越少，他们都死了，最后就剩我和二哥。
二哥后来娶了邻村财主家的大女儿，我只记得她为人非常刻薄，而且心狠手辣。可没过几年她就疯了，原因是那年她连着死了五个孩子，伤心过度悲气成疯，最后她也吐血而亡。听人说她死的那一夜非常清醒，所以看她的人放松了警惕，独自睡去了。二哥回来时，她已吐血不止就这么断了气。
给她办完丧事以后，我才发现整个家里只剩我和我二哥两个人了。那时候二哥去上工我去上学，家里面的地都租给了别人，所以他们都叫二哥马员外。二嫂走了不到一个月，二哥就请了个有名的风水先生来看宅子，那先生还没进门就说赶快搬家吧。因为我家门前有个坑，原本是条小河后来干涸了，就成了现在这个坑。据说这样的地形在风水学上叫死人坑，有多少人也填不满。二哥很信那先生的话，临走时塞了些钱给他。第二天我们就搬到了亲戚家住，一个月后老房子拆了，变成了地继续租给人家，二哥又在山前盖了新房子，我们也从亲戚家搬了出来。不到一年二哥经人介绍又娶了新嫂嫂，婚礼办的挺热闹，远亲近邻都到齐了。跟娶第一个嫂嫂一样，同样是四人花轿，大红褂裙，龙凤盖头，外加一套金银首饰，有金锁，金戒指，金耳环，龙凤镯。其实新娘的行头都是原来嫂嫂的陪嫁之物，只因现在的家境不比从前，再者这次嫁过来的嫂嫂家境贫寒双亲早亡无依无靠，只有个拖油瓶的弟弟随她一块儿嫁了过来。十里八村早就知道我们家能克死人，不是家境不好谁愿意进我们家的门哪。
自打我懂事起家里就年年办丧事，亲人们一一离去，而我只有在娘去世时才哭过，爹死得早，我对他已经记不清了。在我们家死人就如同家常便饭，说不准那天早上一起床就又有人过了，也说不定哪天我也睡过去了。所以我对死亡似乎已经麻木了，并不怎么怕的，除了娘以外也不怎么伤心。可二哥跟我不同，这两年他死了六个孩子妻子也去了，可我从未见他掉过一滴眼泪，只是见他不停的抽烟，一袋接一袋没完没了，仿佛那烟袋是个无底洞。新二嫂嫁进来还不到一个月，就听到二哥打她，我们家人脾气不好这是众所周知的，可这新嫂嫂是个嘴上不认输的尖刻女子，自然多挨了几顿打。她虽然小气刻薄并且带有一般乡下女人的那种小农意识，可她比原来那财主家的小姐好对付多了，我和她倒也相安无事没什么接触，和她带来的那个弟弟倒是处得不错，我们经常在一块玩，因为他比我大两岁，我得管他叫表哥。
表哥拉得一手好二胡，而我又喜欢唱歌，当时我会唱一百多首呢，是我们那儿有名的金嗓子，所以我们经常合作。那时，我尤其喜欢唱周璇的>，我敢说我唱的丝毫不比她差，只是也没她好罢了。直到现在我还经常听CD里的>毕竟老了嗓子上不去了。
十八岁的姑娘，梳着条乌黑发亮的麻花辫斜搭在胸前，身体里的血液都充满了活力。就在那年我开始了初恋。那个人是我的同学又住的离我们家不远，所以经常帮我挑水，一来二去的就有了感情。他一米八的个头，长得高大英挺，直而陡的鼻梁，好似悬胆，大大的双眼透出一股正气，是个典型的北方人。最重要的是他有着一幅极好的脾气，从来都忍让着我，就算我生气了他也不跟我吵，这对于我来说是最大的优点。多年以后，想起他的温柔还让我感到温馨。
这时我才有点明白为何我体内的那把火会爆发，原来我一直渴望有一份感情让我重新获得爱，由于二哥是个不善表达的人所以自从娘去世以后，我就再也感觉不到爱了，他的出现填补了我多年的感情空缺，而我的身体只是表现出心里的渴望罢了。同时我还发现他带来了希望，可以让我脱离这个空虚的家的机会，是的，我想走，想离开这里，其实我早就厌倦了这个家。这些年我的生活犹如白开水一样平淡无味，日子只是熬过来的，但不知是什么时候我惊奇的发现我开始恨这个家了，我不明白我是怎么了，这里毕竟有我唯一的亲人，这里是我的家乡，有我最爱的母亲，可我还是想走，想逃，走得越远越好，哪怕逃到天涯海角，我只愿和我心爱的人共渡一生，这样就不会再有死亡，有分离了。我想我的下半生会是幸福的。
可事实再一次惊醒了我的美梦，一个晴天霹厉的消息毁灭了我的希望，我又一次陷入了绝望之中。二嫂鼓动二哥迁往他乡，二哥也听了她的，把我和他们一起迁走。这么一来我和子川的感情岂不付之东流?没办法，我只好和二哥二嫂离开老家到另外一个新城市去生活，以后的人生会怎样，我实难想象，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
到了新城市后，我在二哥的介绍下找到了一份临时工，工作很辛苦，把我白嫩的皮肤都晒得脱了皮，不过在这种辛勤工作下，我胸中的那团烈火好像隐藏了起来，不再爆发，这倒让我着实舒了口气。日子又归复于平淡，每天上好发条计划着做完一天，好像今天是昨天的重复。就在这平淡的日子中，一件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事发生了，它扭转了我的一生。
一天下午，我像往常一样工作着，突然受到了书记夫人的接见，当时我很震惊，心想不会是我犯了什么错吧。我一路紧张的来到了书记室，里面只有书记夫人，不见书记。书记夫人亲自给我倒了杯茶，还客气的跟我话了会儿家常。真让我受宠若惊，究竟是什么事呢，我心里还在犯嘀咕。逐渐她的话题越来越具体，把我的祖宗三代问了个遍，最后她才说出了目的所在，是想给我介绍对象，明天就让我见见，另外还付加了条件，只要我能和他谈成就马上把我调到幼儿园当正式工。
这种由组织包办，有条件的相亲在那个年代比比皆是，如果我一开始就拒绝搞不好连二哥的工作都会出问题。一回到家二嫂马上堆着笑脸问我，书记夫人找我干吗，我说没什么。她嘴一撇笑道，还瞒我，这有 什么不好意思的，都有十八岁了是个大人了，谈谈恋爱也很正常嘛。今天书记夫人特地跑来告诉我，给你介绍的那个对象可是个“苗子”，属于重点培养对象，人长得也帅，还是个转业军人，工资比人家都高，你这丫头就是有福气，能遇到这么好的机会。书记夫人说了只要你们能成，就把你调到幼儿园还是正式的呢，这么一来你二哥说不定也能沾沾你的光往上升升呢。她一边自顾自的说下去，一边陷入了自我陶醉中，可我已经听不下去了又不能走开，只好跑神儿不时醒过神儿来见她还在幻想，最后我实在受不了跟她说我有点累了想先去休息一下，就走了。回到屋里我就给子川写了封信，问他近来过得怎么样。第二天一早我正要去工作，嫂子就拦住我让我回去换衣服，说今天去见人家总得留个好印象。留什么好印像，我只是想应付一下罢了，于是我依旧穿着原来那套旧衣服走了出门。
还没到工地我就被叫走了，不用说还是书记夫人，这回她身边还站着个衣着整齐的年轻人，看来他就是我的对象喽，然后书记夫人很识相的走开了。我和他一直逛到路的尽头就分了手，其间都是他问我答，也没什么特别的，我对他的唯一印像就是干净。
后来他又约我见了几次面，都跟第一次的情形差不多，我对他印像最深的还是干净。每次他都穿得笔挺，皮鞋擦得光亮，头发还抹了凡士林，整个向后梳去，那是四十年代顶流行的，可这一切在五十年代恐怕就只有他了。他姓贺，是湖南人，小时候家里很有钱，所以上了几年私熟，会写诗还写得一手好字，后来父母死了，家产败落，就去当了兵，可以说是在部队里长大的。像他这种上过战场的军人转业后工资是很高的，所以他在当时算是很有钱的。他在老家有房子，在这儿单位分的也有，此外他还有一块欧米茄的手表，要一百多块呢，就是现在也得上万，真是奢侈。他长得倒是很标致，典型的湖南人，一米七的中等个，他比子川会打扮，显得很潇洒。虽然他条件这么好，可我自信自己决不是个贪财的人。就在这时候，子川来信了，说他想调过来和我结婚。天啊，我没想到他会在信里向我求婚，本来我是应该很高兴的，可现如今这种情况让我进退两难。
真是无巧不成书，这边那个姓贺的也向我求了婚，一时间整个单位全都知道我要结婚，而且还钩到了金龟婿。没过两天我就被调到幼儿园成了正式工，我一点也不惊喜，这早在意料之中。唯有一点不对，我一直都是虚以应付，可怎么这么快就成了真？我记得我没答应过呀?就在我还没迷过来时，事情已经发展到无法挽回的地步，现在的局面已不是我能控制的了。因为二哥连升了两级，我也因转成了正式工收入一下提高了两倍，况且所有人都认定了这事，我还能说什么呢。
就这样我和老贺准备结婚，婚前我给子川回了封信，信中诉尽所有委屈，道出所有理由，最后让他忘了我，希望他能找到更好的人。我以生平最快的速度写完了它，然后连看都不敢看就把它封了起来，因为上面写满了谎言，充满了虚荣，我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是这么虚伪的人，我把那薄薄的信扔进邮筒中，头也不回的逃离了现场，深怕那封信又粘上我。
那天我在外面游荡了很久，真想就这样一走了之，到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一个人安静的过完下半辈子，我想放弃一切可我做不到，最后还是乖乖地回家了。
家人们还沉尽在升职加薪的喜悦之中而这一切又都归功于我，她们也就对我宽松了许多，并且没过问我去了哪里。没过几天，我就结了婚。婚礼根本不是我印像中的那个样子，没有花轿，没有吹打，没有亲朋好友只是摆了几桌酒席，招待的也全都是单位的同事，自然少不了以大媒人自居的书记夫人，那天她笑得最灿烂。一整天我一点儿东西都没吃，直到晚上我才自己煮了碗面，对着那碗面我忍不住流下了眼泪，混混沌沌和着泪吃完了面。此后我所熟悉的那把火再也没有出现过。
生活又开始了，一切都跟我期许的背道而驰。虽然我终于离开了那个我想逃离的家，躲开了我不想见到的人，可我发现记忆是抹不去的，我真正想逃避的是自己，原因在我而不在家。日子就这样过去了，某一天我突然得知自己怀了孕，老贺高兴极了专门从上海买了二十几桶炼乳，还买了好些补品，从此我就像菩萨似的被供养了起来，二嫂专门搬过来照顾我，那段时光是我有生以来最享福的日子。我第一胎就生了个儿子，全家人高兴坏了，可好景不长，我由于乳水多而胀坏了奶，只得又回医院做手术，儿子也只好交给邻居代养，直到半岁才回到我身边。儿子取名叫天锡，寓意为上天的赏赐。后来我又生了两个孩子一女一男，一家五口虽然琐碎，但过得倒是不错，可不知为什么孩子一多我们吵架的话题也多了起来。以后的下半辈子我们几乎都是吵过来的，每天一大早就开始吵，从未间断。
有一年子川给我来了一封信说他当年在我结婚后的第二年就去支援边疆建设了，现在已在那边扎了根刚刚结婚，我听到这个消息真是为他高兴，同时缠绕我多年的心结总算解开了，心中的石头也有了着落，可这件事不知怎么的传到了老贺的耳朵里，从此他的醋劲一发不可收，吃了半辈子的干醋，或许这就是我们吵架的主因吧。
二哥是最早离开我们的，他一直活到了七十六，此后表哥也走了，然后是二嫂，去年老贺也离开了我，唉，同辈人都弃我而去，逼得我不认老都不行。近几年来我几乎都没照过镜子，就是怕看到这皱得变了形的老脸。可今年的桃花开的这么艳，又勾起了我爱美的记忆，不自觉的望向镜子，镜中的容颜自然改变不少，但我还是我。这一生该经历的都经历了，该发生的也都发生了，福也享过，罪也受过，酸甜苦辣咸是一样都没少，我还想怎样呢？老天总算待我不薄给我这么长时间让我一一品尝，但个中滋味只有自己才知道。望着窗外的桃花，我想起十八岁的春天，望着镜中的自己，我不禁要问，那么八十岁还会有春天吗？早已熄灭的火苗还会重燃吗？我不知道，但我期待着答案。
2002年10月30日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十八春与八十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