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之》律芝

6、第四章 人事音书漫

　　冲田总司一行人回到雍州，刚进王府就见原田左之助一脸凝重的迎了出来。他一眼看到冲田总司身后站着一个陌生的青年，原本想些什么就有些踌躇了。

　　冲田总司偏头道：“这是斋藤一。”斋藤一对原田左之助点了点头示礼。原田左之助却略惊讶地看着冲田总司与斋藤一，道：“竟然是斋藤公子么？公子才动天下，我曾多次听王爷提起过。原来王爷与斋藤公子关系如此密切。”

　　冲田总司微笑道：“昔年母妃寿辰时，……就是一枝梅来府中的那年，斋藤也在的。那时一见如故。”斋藤一眼神沉静如一池深潭，只在听得一枝梅三字时仿佛泛起粼粼波光，不过始终抿唇沉默算是默认。

　　“都是自己人。原田想说什么但说无妨。”

　　原田左之助也是耳聪目明之人，现下道：“是，属下听从王爷指令。府中原本八十二口人，现在尚有五十三口，都是坚决自愿留下的。那些离开的……王爷你看……”
　　“不要为难他们。”冲田总司挥手道，“只是留下来的人，我恭亲王绝不会亏待他们。”他说完径自向书房走去，只道：“原田，安排斋藤先住到锦素苑。”

　　斋藤一随着这个红色短袷的高挑男子来到王府中北边一处僻静的院子，中庭种植不少桃花与腊梅，此刻桃花虽未到开放时节，墙角却是雪覆梅枝，香气郁人。所谓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是颉颃相争啊。

　　斋藤一深深呼吸了一口芬香，随口问道：“恭亲王喜欢花木么？”
　　原田左之助见他看花看得入神，想了想道：“应该不算。但是王爷说，梅花开完，象征春来，桃花落后，便是春尽。每年他都喜欢在这里看看一季是怎么走过去的。”他说完之后，又补了一句道，“这里的桃花大多是先年北园移植过来的，王爷说是为了纪念一位故人。”
　　斋藤一听了似乎想到什么，心里一阵烦躁，他不禁脱口而出：“王爷似乎总喜欢做些多余的事。或许这些桃花在北园开得很好，何必强硬地改变它们的去处？”
　　“王爷说，谁曾给他一枝花香，他便会满园相赠。公子认为是为什么要移栽它们？”原田左之助冷淡地道，“何况既为花木，生在哪里不是长？”他过了一会，又缓缓道：“最后一句是原田自己的想法了。”
　　斋藤一恢复冷静，沉默不答。只是眼中的花便没有那么美好了，不过他也不愿意再去看那满园的花了。
　　“公子请早些休息吧。”他为斋藤推开门很快就离开了。室内早已打扫得干干净净。

　　环顾四下，屋子布置并不奢华，但是器物却极精美。西南角镶铜花几之上设着青铜戟花蚕纹觚，三鼎珐琅熏炉袅袅散出香气，正中软榻上置了一张细脚精工檀木炕几，一只八卦束竹紫砂壶，黄纱宝帘之后置了紫檀案桌。又走几步，百鸟漆画屏风后还有一张纱帘垂地的梨木万字床。斋藤一一一看过。

　　忽然有人轻轻叩门，一个温婉的声音道：“斋藤公子，王爷派我来看看是否有什么缺的东西。”
　　“进来吧。”
　　那婢女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并阖上门。她一抬头，斋藤一只觉心中一滞，随即意识到，世界上本来就没有一个地方是他来去不了的。只见这女子明眸皓齿，眼波流动之间和一个少女的脸出奇地相似。她进门来回看了一圈，然后径自坐到炕几旁，用紫砂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西山白露。”她闻了闻茶水，然后尝了一口，随即满意地点了点头，也给斋藤一倒了一杯，推置他面前。
　　她见斋藤一不去动那杯茶便笑了，她的笑声也十分温柔，只听她温柔地道：“你担心什么，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
　　斋藤一淡淡地道：“如果没有南云公子，我早在前朝就死了。我会担心你什么？”他将杯中茶一饮而尽，尽不知味。
　　那名女子，南云熏露齿一笑，道：“其实我是来恭喜你的，为了我们的计划前进了一大步。”
　　“可是冲田总司并不信任我。”斋藤一记得原田左之助与冲田总司的对话，淡淡道。
　　“你不需要他信任你。冲田总司不信任任何人，包括他自己。”南云熏的眼神看起来忽然有点鬼魅，“你在他身边那就足够了。冲田总司想反，”南云熏看着斋藤一微笑，“那他就需要你这样的人才，所以你不必担心。”
　　他从袖中摸出一个绣包，放到几上，道：“你的下一步，就是它。”
　　斋藤一心知这前朝太医院院士的厉害，皱眉问道：“这是什么？”
　　“我叫它一夜变。它是一种慢性药，长期服用会让人精神亢奋，但是实际上极损精元。如果一般大夫查看，也只会认为是普通的补药。”南云熏仿佛在说一件事不关己的事，他打量着自己细白的五指，“你只需要在这段时间将药神不知鬼不觉地让冲田总司服下。最后一次加一味药引，一夜之后他就会全身无力，身体又痛又痒如冰火交加。也有可能五感尽失，求死不得。”

　　他一看斋藤一的表情似有些迷茫，白皙的玉腕便像蛇吐信一般伸向斋藤的手：“怎么，你难道还在想如果你当年接受冲田总司那一支桃花是否会有转机么？你真是天真，冲田总司和我是一种人，我再清楚他不过了。你只要记得，斋藤已男是为什么死的，是怎么死的。”细长的手指半途变更方向，拿过斋藤手里的茶杯，“而我，只要记得我的妹妹，雪村千鹤现在是怎样的。”
　　他恶毒道：“你我都只需记得，如果没有冲田总司，我们重要的人都绝不会是现在这个下场！”斋藤一深深吸了一口气，眼中结了一层化不开的冰，冷冷道：“他夺走了一切……你不必一直提醒我。”

　　恭亲王府的书房分为数槛，书架嶙峋，经史子集三教九流泾渭分明，堆放整齐。云龙莲纹多宝格上也搁置了不少历朝古玩。显得既有气派又不太奢华。香炉里的熏香与案几上的墨香混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味道。

　　原田掩门而入，此刻他眼中的冲田总司锦衣玉带，眉头微锁。有的时候，很难说冲田总司这个人真的在乎什么，他的想法永远让人捉摸不透，同时每个人的想法似乎都在他的脑中。这种感觉就像是与自己下棋一般，没有胜负，却是寂寞。
　　阳光斜照在他白皙的皮肤上，落下花牖边盛开的兰花浅浅的影子。他的周围仿佛与世隔绝，安静得如同一幅画卷。然而却从下颚压抑的弧度看出他必定是在紧绷牙关。
　　这是这些年来原田左之助第二次看到他露出这种表情。很多时候只要你想，冲田总司就可以是一幅画，可以是一本书，一盘棋，他和任何东西放在一起都可以很搭配。但是真正的他或许却和一切都毫无关系。

　　在原田记忆中，冲田总司第一次露出这个表情，是三年前，即弘冶十三年，恭亲王妃去世时。冲田总司也是一身素衣，风吹着花雨落满他的衣袂和肩膀，他正在抚琴，一遍一遍地弹奏同一只曲。他几乎是面无表情，除了下颚不自觉地紧绷着。亭中贵妃榻上那个美丽雍容的女子穿着她最美丽雍容的衣服，她轻轻阖着眼帘，仿佛只是睡着了，嘴角甚至还有浅浅的微笑。
　　王妃死得太离奇，冲田总司却好像早就知道。原田曾问他王妃到底是怎么死的？冲田总司眼中仿佛葬了一只灰鹊，毫无生气，他淡漠地道：“有何区别。我总会让那些人为此付出代价。”

　　原田叹息一声，心想自己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王爷，你吩咐的已经安排好了。”
　　冲田总司轻轻翻过一页书，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原田左之助想了想，还是好奇道：“王爷神机妙算，如何得知斋藤一会奔赴王府？”
　　冲田总司打了一个哈欠，道：“因为我神机妙算。”
　　原田左之助顿时咬牙，觉得之前认为他寂寞绝对是一个错觉，或者说，如此讨打的性格会有人愿意多和他扯才怪。
　　“原田啊。”冲田总司抬起眼，看到属下扭曲的表情笑出了声。他玩着自己的一绺额发，缓缓道，“有人认为下棋总要看得更远，其实不仅如此。下棋要下好，往前看，但要下赢，从第一颗落子开始，每一步都要去布好自己的局。
　　“有人误以为棋局是十年前开始的，然而事实上，早在先帝入关之时就开始了。”他微微一笑，“我不过是为父亲下完这场残局。”

　　一只白鸽从窗口冲了进来，停在冲田总司的手边，冲田总司解下白鸽腿上的纸条。仔细看过，然后写了几句话，重新绑回去。做完这一切后，他有些疲倦地揉了揉眉心，道：“近藤差不多该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