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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胭脂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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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我知魏矜并非有意对我无礼,也就没有挣扎:“情之一字,柔到浓时,百转千肠;冷到极时,彻骨冰寒。大人是本届榜眼,学富五车,才识过人,不想竟也深陷其中。”
起风了,春末仍是有些凉的,尤其是少许饮酒之后。
魏矜本就醉得不深,借着这阵风稍稍清醒了点,与我道:“让许姑娘见笑了。”
我不愿看他继续沉浸在悲伤中,忍不住调笑说:“方才大人抱也抱过了,就别再唤我姑娘了,叫我珞珞罢。”
我在生意场上打拼三年,早已练就了皮厚的本领,是以不像一般的闺中小姐因为注重名节而放不开。
他果然脸颊一红,轻道:“珞珞。”
神情像极了当年的楚荀。
这下反而轮到我微微窘迫,低声咳道:“其实,对红尘痴缠也不是没有缓解的办法。”
魏矜认真道:“是什么办法?”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有缘人不在朝朝暮暮,我们何必执着一念之间?不如多放些精力在正事上,或许能稍解苦苦眷恋的痛苦。”
魏矜放下酒杯,偏头望月沉吟了会:“珞珞,你请魏某这顿晚宴,应当是另有话要说吧?”
我佩服道:“不错。有一笔买卖,想跟大人商量。”
他意料之外地笑了笑:“珞珞,我确信你是商人无疑了。可我听说,许家忌惮朝廷,做的生意从不涉及官场,你找我所为何事?”
我将心中所想都详尽地告诉他,末了诚恳道:“此事,估计只有大人能帮我了。”
魏矜道:“若是珞珞你的一桩心愿,我如何能不成人之美。”
言讫,主动问我相关事宜。
我和魏矜很快在书画馆的布置细节以及开张吉日上达成共识。临辞别,我让随行的下人雇了辆马车送他回府,自己则一个人慢慢踱步回去。
不怪我在品鉴大会第一眼看见魏矜就觉得他很亲切。
因他实在像极了楚荀。颀长的身形,文雅的气质,和躬身走入马车清清冷冷的背影。
我长街独步,怅然失意。
穿过城中心的长乐坊,见有一群人围着刚张出的皇榜窃窃私语,我好奇心又起,慢幽幽凑过去。
这一看,双脚便沉得挪不开。
皇榜的大意是,楚文公之嫡孙楚荀和李家三小姐李画羽青梅竹马,情投意合,皇上要特别为他们指婚,而婚期正好定在我书画馆开张的那一天。
身边有人恍然大悟道:“原来楚公子喜欢的是李小姐,难怪从前会拒绝许家的求亲。”
另有人附和道:“不错,听说许家小姐成天都是女扮男装在外抛头露面,前些日子还妄图勾引祈王爷。如此不知礼义廉耻的女子,就算身家数万,又怎么能跟贤良淑德的李画羽小姐相提并论?”
“可不是?娶妻当娶李家女,李家盛出才情貌美的女子,楚文公家孙媳妇可不是有几个臭钱就能配得上的。”
看来我仍是出门太少,竟然不知外头都是这么评价我的。
摇了摇头正欲拔腿离去,耳边却又听人道:“此言差矣!莫不是诸位都不晓得李家小姐与大皇子的那些事?”
我回过身去一看,这人穿了身长白衫,手握一方抚尺,明显是个说书的。
若不是瞧见他身旁乍看之下并不起眼的六子,我顶多以为这又是一场别开生面的民间话本。六子显是也见着我了,隔着人潮远远朝我倾了倾身,做了个请上马车的姿势。
我不太明白。
祈王苏慕为何要找人在大街上散播自己侄儿的不良消息。虽然消息是真的。但那叔侄间血浓于水的亲情也是真的。我百思不得其解,唯有掉头看向一直坐在对面悠然品茶,一脸恬静淡泊的苏慕。
马车行驶不算很慢,但却很稳,他轻拾衣袖的动作优雅如兰。
“还没想明白么?”他抬眸对上我迷茫的神情,展颜一笑。
我自是摇头。
他将倒好的茶放置在我面前,说得很是直接:“也对,朝堂上的事,想你也不会明白。本王这是借机给大侄儿一个教训,省得他乱了辈分。”
这倒说得过去,苏慕不过与大皇子一般年纪,辈分却是高了一个等级。
但他直言不讳,轻视我不懂朝堂之事,不知是在讽我还是讽我?
我这脾气也是心高气傲,此番心里总归是不大舒服的。转念又想,这么说的话,他并非有意除我难堪,那我也乐得不用还这份情。
思及此,我学着他的动作,毫不客气地也品起茶来。
车厢内茶烟袅袅甚是温情。静默了会,苏慕突然问道:“你如何会在这里?不是在城东宴请魏矜吗?”许是看我神情愕然,又添上一句道,“别问本王如何得知,天底下没有本王不知道的事。”
这话不假,天底下哪能有不透风的墙,何况他位高权倾,我于是释然道:“这不宴完客,正打算回去呢。”
他像话家常般聊道:“看你意兴阑珊的,想是宴客不顺。”顿了下,他又状似无意地提点道,“该不是察觉到魏矜另有青梅竹马的意中人了吧?”
我大感意外地瞥了他一眼:“祈王殿下连这个也派人调查?”
他揉了揉眉角:“用人之前自然要调查个清楚。”
虽然我不与官员有私交,但并非不知道如今的京都分有两派,一派是太子党,另一派则以大皇子为首。而朝堂上的第三股势力是楚家,先前楚文公一直保持中立,朝中局势才得以稳固,然楚荀与李画羽的联姻势必要打破这个平衡。
谁都知道李家公是大皇子一派的死忠,只不知楚荀这般素来对政事不感兴致的人届时会如何自处。
我默然举起茶杯,在唇边滞了一下,随即放回到桌上。
苏慕看向我道:“怎么,不合胃口?”
我轻叹道:“茶凉了。”
六子这便机灵地把茶满上。“现在呢?”
我浅尝一口,又蹙眉道:“太淡。”想了想,拦下正欲为我换茶的六子:“不用,我不想喝了。”
苏慕眉峰微微蹙起,黝黑的眼眸静静望着我。
马车摇摇晃晃前行,缎帘偶尔轻扬,掀起一窗清风冷月。我沉默良久,把茶一口饮尽,故作轻松道:“在外抛头露面就是不知礼义廉耻?”
苏慕微微一愣,随即道:“世人多粗鄙,何须在意。”这确实是他一贯的作风。
我想了下,又问:“李画羽既然喜欢大皇子又怎会与楚荀青梅竹马,情投意合?”
苏慕清澈的眸子凝视我,忽然极轻地叹了一声:“你不高兴就是因为这个?”
这声叹气像是燕羽轻抚脸颊,又如春风和煦照人。
将我刚才毛毛躁躁自怨自艾的性子收了干净。
我动了动手指,道:“我没有不高兴。只是喝了点酒,有些头晕。”
苏慕先是默不作声地将我瞧了瞧,然后抬手轻敲几下车壁,立时,马车行进的速度便放慢了许多。
我又不免有些后悔。
诚然,我行事风格素来滴水不漏,扯的谎惯是有据可引,但不知为何,他的眼神似乎能将人看透,黑眸深邃不见底,让我莫名心虚。
一路默默无言,直到马车停下,六子将车帘掀开一条缝道:“许府到了。”
我紧张地瞄了眼苏慕,见他侧身闭目好似睡着了,这才松口气,悄悄起身出去。
“许珞珞。”苏慕忽然从身后叫住我。
“你与本王第一回见面时,说你有喜欢的人……”顿了顿,苏慕仍是用那样极淡的口吻缓缓道来,“那个人,是京都第一公子楚子烨,对么?”
伸出的手堪堪停在车帘前,像是有预感的,我心跳一直加快。
深深吸一口气,我颓然转过身,无限懊恼地问:“有这么明显吗?”
苏慕依然地半躺在窗口,神态慵懒,风华艳艳,但眼底迅速掩起一抹我不懂的情绪。他欠了欠身,招手让我靠过去,然后将手贴在我额角,声音轻如梧桐叹息:“珞珞,只差写在脸上了。”
第一次听他这样喊我。没有鄙夷,没有气焰。
我愣了愣方才起身。
可能是禁军在门前停留太久,惊动了父亲,我下马车时,看见他带一众家仆跪在地上,直到车厢里传来一声淡淡的“免礼”方才起身。
苏慕没有多做停留,很快便唤手下离去了。我垂头在一旁,等父亲开口责备。
“珞珞……”感觉父亲盯着我看了许久,才道,“今儿晚了,你先回房休息罢。”
我有些疑惑地抬头看去,在门廊昏黄的灯光下,父亲那张熟悉的脸显得比往常温和,像是回到小时候,父亲把我抱在膝上玩耍,只是多了几道浅浅的印痕。
这样的神情在我接手家族生意以后极少出现,偶尔流露,那也是面对许纭的时候。
然我的疑惑持续不久,便被房前一片艳丽的胭脂杏给震住了。
轻红映碧廖,无以破妖娆。
我几乎不敢相信,眼所能及之处,竟都栽上了杏树。随着清风一阵,花瓣簌簌而下,恍如身临仙境。
“陈伯!”我转身唤来管家,“这是?”
“小姐你刚出门,祈王就派人送来府里,五六个人连夜栽的,那儿还有几株尚未完工。”
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确实还有几个杂役仍在栽树,我愣道:“他有让人带话来么?”
陈伯回想了下:“那人说要是小姐你还嫌不够,他们可以再送些来。”
我当初不要那枝胭脂杏并非觉得他小气,而是花本身的喻意不讨喜,若再送些来,岂不是要将我家整个给淹没了?挥挥手打算让陈伯退下,余光却瞥见他犹犹豫豫,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陈伯,你打小看我长大,与我还有什么话不可说?”
“晚膳后,宫里来人替皇后娘娘传话。”他微微颤声道,“说,楚公子要与李家三小姐……成亲。”
凉风带着刺骨的寒意侵袭而来。我放在身子两侧的手紧了紧,抿唇不语。
许久方道:“我爹……”
“老爷什么都没说。”顿了下,他上前握住我的手,老泪纵横道,“没人心疼小姐,老奴疼你!若老爷坚持要送你入宫,便是拼了我这把老骨头也不叫他得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