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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竹节伞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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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慕领我在小园漫步挺久,直到有下人跑来禀告说宾客都已经到齐了,我们才择近道往回走。彼时细雨如丝,我见苏慕的外袍几乎都被雨打湿了,便关切地问:“王爷,您不要紧吧?”
他是本朝最金贵的王爷,若是因为我淋出一身病,皇上怪罪下来,我可承担不起。
苏慕摆手笑道:“一点小雨,淋过之后神清气爽,好不惬意。”
我瞪眼看他,想不到世间竟还有人喜欢身上湿嗒嗒的。
我俩才进里屋便被一人上来拉住:“皇叔,珞珞,不过一眨眼没见,你们跑去哪了?”
此人正是太子。他这性子随意,一点也没有身为太子该有的架子,难怪跟当朝各路官员都混得极好。听说皇上立他为太子时,朝里竟没有一个官员反对。
苏慕望向我道:“后院有只小猫不省心,本王去处理了一下。”
太子何等聪明的人,何况净月轩根本没有养猫,他看了看我们很快便了然:“原来如此。”
我故意忽略他冲我眨眼的动作,任由苏慕带我入座。在场官员和名门贵胄之后本就惊讶净月轩进来一位女宾,又见我与祈王太子都这般熟稔,看我的眼神不免多了一丝探究。
太子因为迟来,先举杯自罚三杯。苏慕则端坐着,不见有何动作。想来谁也不敢跟祈王计较这些。席间,名门子弟弹琴作曲、吟诗作画,令我大饱眼福。
其中有一个据说是今年刚进入这个圈子的才子,叫魏矜。这人是今年才刚高中榜眼的考生,本也出自名门,姑姑好像是先皇曾最受宠的郦妃,可惜后来郦妃病逝,便只落得个越来越惨淡的结局。
我一向珍惜这种出身不俗的才子。
不俗在他年纪轻轻便经历了家道中落的变局,且并未因此自怨自艾颓废终老,甚至一举高中荣获榜眼。
以我目前的阅历看来,魏矜将来一定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是以我摩拳擦掌,欲向其讨一幅真迹,顺便详商开个书画馆的想法。
苏慕显是注意到我的异常,趁着众人不注意按了按我的手:“看什么看得一本正经?”
我一直注视着魏矜,对他文雅的举止甚是满意,当即脱口而出:“刚刚这位魏才子甚是不错。”
手上压力在无形间陡然增大。
我诧异地抬头望去,却见苏慕一脸平常,嘴角还带着贯有的淡笑。
他漫不经意的声音幽幽道:“你看上他了?”
不知为何,我竟在未时三刻觥筹交错间感到一丝冷意,遂喏喏地缩回手,举起酒杯一口闷下肚,再不作声。
此番我只专注于桌上的吃食,不再看魏矜,生怕被苏慕看出点端倪。不料各位才子轮番展示完才艺以后,他却主动找我说起此事。
“你还是觉得魏矜最为出色?”
我嘴里塞满虾爬,好不容易才勉强咽下去一些:“对。”
“出色在哪?”
“年轻有为,进退有礼。”说着,我还忍不住叹气道,“现如今这样的好儿郎不多了。”
苏慕什么都没说只笑了一笑。
眼看着大会结束,我打算跟着诸位官员就此离去,却被人从后面叫住。转头看去,竟是苏慕身边那看着有些面善的随从六子,我好奇道:“还有事?”
他对我态度恭敬不少,鞠了个礼道:“这是王爷吩咐让小姐带去的。”
我慢悠悠地探头朝他身后一瞥。
竟是一枝粉嫩香艳的杏花。
我看了看不远处正跟丞相之子谈笑风生的苏慕,很是纳闷地问六子:“王爷的意思是?”
“胭脂杏,意在位高显赫,特别赠给小姐。”
位高显赫,我许珞珞一介富商要是再身居高位岂不是嫌命长矣,遂挥了挥手示意拿走,自己漫步出净月轩。
此时斜阳暮色,集市散了,务农归去,京城沉浸在一片祥和温馨的画面中。
我突然有些好奇许纭伤得有多严重,便雇了辆马车去知味楼。路上随意挑开车帘,便望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大街上慢行。下过雨的路很糟糕,但他走得不紧不慢,丝毫没有把脏水溅在鞋上,文雅不俗,却是魏矜不错。
他一人独行身边并没随从跟着,莫不是魏家如今已潦倒至此?
马车很快便到知味楼。
管家传话说父亲要见我。想来我跟太子去净月轩的事他早已知晓,此番见我是想打探究竟。
许家祖训之一便是不允许与官家有私交往来。
许家能有今日,主要原因是这条祖训定的好。因为我许家自觉断去与官员相护的羽翅,向朝廷投诚,不论朝堂局势如何,许家必不会偏向任何一方,更不愿牵涉其中。如此,朝廷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许家做大买卖。
但祖训说的是不能有私交,我只想与魏矜做笔生意,根本不算私交往来。
客厅里,父亲正在用膳,让下人拿了一碗桂枣山药汤给我,淡淡道:“知道自己胃寒,在外面就少吃点凉的。”
我知道定是虾爬吃得满身味道,便吐吐舌一口气将汤给喝了。
“去净月轩可长见识了?”
“见了不少王孙贵族,但他们大多纨绔子弟,不值一提。”
父亲哼笑道:“那还是有些个能入得了我女儿的眼?”
我听出父亲语气中的不满,沉吟片刻,将心中的打算告诉父亲,并详细说明魏矜如今的处境,他博闻强识,文采斐然,但所作诗句与其人一般低调,显然在朝堂上是极不惹人注意的,可以放心笼络。
“珞珞。”父亲听后忽然轻叹了一声,道,“为父晓得,子烨回来,你心里终究是不大舒服的。”
我低头默了。
父亲用一只手抚摸我的头发:“三年前你未能嫁与子烨,并非是你没有福气,而是你和他有缘无分。”
他顿了下又语重心长地道:“其实现在这样何尝不好?生意场上一分钱财有一分重量,赚到了就有沉着的气势,而官场风云变幻,一旦有所牵连,即使是文公府,三代之内定是难逃罪责,你年纪尚浅又如何能从容面对。”
三年前,春,我病好后。
父亲曾给过我两个选择,一个是另择良日马上跟他人成婚,以保家族声誉不毁;一个是留在许家,以男儿身份协助打理生意。
当时我心灰意冷,只觉得儿女情长之事索然无味,却激发出管理生意的兴致,也好尽尽孝道。
然家族生意不可与官场沾上边,我与楚荀多年的交情也算到此为止了。
现下想起来依然有些伤感,我张了张嘴道:“父亲说的我都懂,三年来也没有怨过谁。”
“这么说来你与那个榜眼……”
“仅是赏识魏矜的才华。楚荀他虽然回来了,与我也是……不可能的,但女儿断不会随便找个人嫁了跟自己怄气,请爹爹放心。”
“这样最好。”父亲点头道,“书画馆本不是我们许家最擅长的生意,而且盈利也不多,何苦让自己这么累。”
“不,爹。我已经为书画馆在城中购了一块地,在这件事上,希望爹爹不要阻止我。”
我因为楚荀学作诗学品画。
他是存在我记忆里的一个梦,永远都是。遥不可及。却又那么深刻。
我无法将他据为己有,却可以在心底为他留一个位置。
“糊涂!”父亲震怒,丢下碗筷,二话不说便抬脚走出门去。
父亲如何会不知晓我的心思。他嘴里虽然责骂我,但其实已是默许了。他说的糊涂一是怪我事先没有跟他商量先斩后奏,二是怨我对感情痴缠不争气罢。
净月轩的甜点太腻,除了虾爬别的我都没怎么碰,就着父亲用过的残羹剩菜凑合一晚白米饭,吃得竟也香甜。
得到父亲默许,第二日,我便着人请魏矜去城东一家酒楼赴晚宴。
之所以没邀请在知味楼便是怕让有心人看见又有话可说。
魏矜果然又是一人应邀前来。
花间玉食,月下美酒。加之睿智清雅的才子,能有幸一道享用,真是人生乐事。
魏矜举杯与我道:“多谢珞珞姑娘看得起我魏某。”
“哪里哪里,大人乃本届榜眼,能请到大人是我的福气。”
他缓缓饮下一杯扶头酒:“珞珞姑娘出身富贵,何必挖苦魏某?”想是净月轩中,他见我与祈王坐在一块,便认定我是富贵人家。
“论金贵怎及魏大人。”我回敬他,“我许家不过是有几个钱罢了,并非魏大人所想。”
他先是一怔随后又了然道:“原来是许家千金。”这般一来一回,聪慧如他,已知晓我的身份。
扶头酒性烈,但看他一介文弱书生,居然自斟自饮没有闲时。我不免好意提醒他:“这壶扶头酒酒劲不小,大人切记适可而止,不要贪杯。”
他嗓音沉醉地笑道:“若醉后能一晌贪欢,魏某情愿一醉不醒。”
联想着他那令人哀伤的身世,我不无感慨道:“魏大人小心身子。”
清濛的白月衬出他皎白的玉容,眼角下一片明显的酡色,却丝毫不减他清俊的气质,反而越发让人心疼。
我摇手在他眼前看有几分醉意。
“青娥。”魏矜眨了眨迷蒙的眼,忽然伸手抱住我,“青娥,是你吗?”
原来,不论是才识过人的榜眼,还是贪恋回忆温暖的小丫头,都不过是望不穿红尘的凡夫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