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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楔子 三、 无计悔多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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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如刀,刮在人身上格外的冷如骨髓。或许是由于天气过于寒冷,往日喧嚣的大街小巷一片死寂,连街头叫卖的小贩也消失得无影无踪。路旁零星散落的店铺门都关的死死的,还有几间茅屋,有的已经不住人了,柴扉被北国的风吹得摇摇晃晃。其中有一间传来说话声:
“来,大伙儿干了!”
说话的是一条彪形大汉,肌肉虬结,长发披肩,手中端了一大碗烈酒一饮而尽。屋中除了壮汉另有十余人,有老有少,均是须眉男儿,除了一个女子。那女子正当妙龄,清丽可人,只是神情忧伤,看样子昨夜刚刚哭过。女子的目光总是经意不经意间落在屋子另一角落的一名白衣公子身上,却每次总是匆匆一眼迅即看向别处。最后一次她向他瞧去时,霍然发现他也正向她这边看,两人目光一触女子就匆匆移开了目光。白衣公子见她眼眶潮红,凄楚可怜,心中颇为过意不去,可碍着这么多人的面又没法上前去搭话。正犹豫间,突觉肩头被轻轻拍了一下,扭头看是一个高瘦中年人:“郑兄弟,别来无恙?”
“哈哈,好得很。”姓郑的中年汉子哈哈一笑,“倒是吴师伯跟赵师叔闹矛盾啦?怎么师叔今天一副气鼓鼓的样子?”
白衣公子吴凭淡淡一笑,没有答话,而是把目光投在屋中央的壮汉身上。姓郑的讨了个没趣,注意力也集中在壮汉身上,后者正和几个朋友喝得兴起,一面倒酒一面大声道:“兄弟们,今天是咱九妖派的大好日子,大家再干一碗!”端起酒碗痛饮几口。吴凭叹口气:“这狮子,还是这么贪杯。”
屋中央壮汉正是吴凭的四师弟宋狮,一来因他虎背熊腰,威风凛凛;二来因他是个得道狮精,所以识得他的人都戏称他为狮子。一个汉字听了宋狮的话问:“宋师叔,大家都是自己人,有什么好事儿跟大家伙儿说说。”宋狮又牛饮数口,这才摇摇摆摆从椅子上站起,一脸醉意:
“今天我们大家伙儿得以——呃(一酒嗝)——聚在这里,全是托先师李老先生的福气。他老人家都五千年修行了,眼看将入大道,却被那群仙教的狗屁仙给害死了!”另一汉子插口:“可不是,这次前来的妖,绝大多数都是受过李祖师的恩惠的。”
汉子口中的李祖师即李任。自古以来人妖之间便势同水火,李任千年道行,无人能对他构成威胁,本可就此归隐山林、自在逍遥;但他念及世间千千万万的同族法术低微,难免丧命于人类之手,心中割舍不下,于是在胡山创立九妖一派。李任创派之日起便立下门规,但凡是妖,在修行上有疑难向他请教的他都会有问必答,若有妖向他寻求帮助的他也会施以援手。时日一长,非但上门请他指点迷津的妖络绎不绝,投奔他的妖也是越来越多。仅短短数十年,九妖派便由最初的不足十人扩展到千人有余。就算不是九妖门下,只要是妖对李任也无不是赞不绝口的。
受过李任指点的妖虽多,严格意义上讲李任一生只收了四名弟子:大弟子吴凭跟随师父时间最久,修为也最出神入化。二弟子杨翠,举止端庄,温柔贤淑。三弟子赵静和师姐相比则刁钻古怪许多。一方面她聪明伶俐,悟性甚高,入门虽晚,修为却较杨翠高出不少,很得师父喜爱;另一方面她刁蛮的性格又让李任颇为头疼。她经常做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绝大多数时候师父都一笑置之,可也有个别时候惹得师父真的生起气来,她就撒娇撒痴。她本就生的柔美,讨饶起来更加楚楚可怜,李任往往还未罚她便即心软,爱也不是恨也不是,最后只好摇头苦笑。四师弟宋狮性格豪爽,平易近人,在四弟子中交友最广。
四名弟子除了平日里修习功课外,也帮助师父处理派中大大小小的事务。尤其大弟子吴凭,思绪缜密,办事得力,是李任的左膀右臂,深得师父器重。派中兄弟出于对他们师徒五人的敬重,都自称晚辈,尊称李任为祖师,对四弟子也以师伯师叔相称。
吴凭老成持重,一表人才,门下弟子对他向来敬畏有加;师叔豪放不羁,不拘小节,和派中兄弟最合得来。二人一个谨慎,一个鲁莽,一个温文尔雅,一个粗枝大叶,性情大相径庭,却偏偏成了至交好友。另一个众所周知的秘密便是吴凭和赵静的感情。他们青梅竹马,长大后更是亲密无间。二人携手游山一直是胡山上一道常驻的风景。男的玉树临风,女的花容月貌,又都是李任座下弟子,一直被认为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佳偶。到后来吴凭娶人类女子冯依茹为妻,赵静悲愤之下一气出走,从此音信全无。直到昨日,似有天意指引,二人才在雪中重逢。
九妖派成名百年,仙教兴盛则是近几十年的事情。仙教向来以降妖除魔为己任,九妖派自然而然成了仙教的头号劲敌。十年前,掌门梅子真人率领仙教人马围攻胡山,双方苦战了三天三夜,最终九妖堂被攻占,李任和梅子真人同归于尽,战役以仙教的胜利告终。九妖派十成人口死了九成,剩下一成在吴凭的领导下杀出一条血路逃出胡山。十年里残存的妖孽同党一直是仙教的心腹之患,仙教几次歼灭行动都以失败而告终,同时吴凭等妖也在四处奔走壮大九妖势力,为九妖派东山再起报仇雪耻而日夜奔波。
宋狮朗声道:“十年前仙教围攻胡山九妖堂,害死先师杨师姐,更害死了我九妖派数百名好弟兄。如此血海深仇,我们九妖派永远不会忘记!”
草屋中响起一片附和之声:“对,宋师叔说的对极!”“以牙还牙以血还血!”“灭了仙教,为弟兄们报仇!”破口大骂者亦有之:“害他老人家的畜生真是大大的混账王八蛋!”“他妈的狗屁仙,老子剁了他喂狗。”骂声渐响,不多久满屋都是污言秽语之声。
忽听吴凭淡淡道:“谩骂解决得了什么问题?”声音虽轻,在场所有妖都听得清清楚楚。
屋中登时鸦雀无声。
“吴师伯教训的是。”一名汉子诚诚恳恳地说,“十年前那场浩劫发生时俺也在山上,亲眼见情同手足的兄弟姐妹们一个个死在仙的刀剑之下,那尸骨成山血流成河的惨状现在回想起来都触目惊心。若不是吴师伯智勇双全,带头领俺们杀出血路俺们的小命早断送在胡山上啦。俺许丰二在此替诸位弟兄们先谢过吴师伯的救命之恩!”说着伏地便拜。
吴凭忙将他扶起:“吴某愧不敢当,快快请起。”
许丰二被他搀起,心情激荡,大声说:“俺许丰二粗人一个,别的不懂,就知知恩图报。李祖师和吴师伯的再造之恩,俺没齿不忘!以后但凡师伯您有什么差遣,俺和俺兄弟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绝不会皱下眉头!”
“多谢!”听了许丰二这番肺腑之言吴凭也是颇为感动。
宋狮大喜,握住许丰二的手说:“兄弟好爽快,宋狮交了你这个朋友。”
许丰二受宠若惊:“宋师叔——”
“什么师叔不师叔,叫我狮子便了,要不就是和我过不去。”
“那俺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宋狮更是喜欢,蓦地想起什么事,问:“许三是你弟弟?”
“是?”许丰二心下惴惴,自己那弟弟调皮捣蛋,该不是什么地方惹了宋师叔了吧?
“他在哪儿?”
“阿三,快过来!”许丰二冲角落喝道,立时一个瘦小的年青人走上前来。那许三生性胆小,见宋狮身材魁梧,高出自己一个头,又相貌凶恶,吓得瑟瑟发抖。许丰二替弟弟担心,冲宋狮赔笑道:“舍弟不知天高地厚,如有冒犯,还望师叔多多海涵。”
宋狮奇道:“他好的很啊,几时冒犯我了?”
许丰二松了口气:“狮子找舍弟有何吩咐?”
“我听师兄提起过,说你弟弟许三做菜是一把好手。昨天有个仙鬼鬼祟祟地跟着我们,被我师兄杀了,劳烦令弟整治出一桌好酒菜给咱兄弟们下酒。”
笑容回到许三脸上:“这个好说。二哥你先陪师叔聊着,俺这就准备去。”吴凭笑道:“有劳了。”许三答:“保管叫师伯满意。”说着进了厨房。吴凭笑容刚敛,就听许丰二身旁一妖问道:“吴先生,昨日跟踪您的仙可否叫赵承?”
吴凭向问话者看去,见他一身细皮嫩肉,生的肥肥胖胖,大腹便便,衣着华贵,倒像个大商贾,自己之前从未见过,问:“这位先生贵姓?”
商贾道:“不敢,小姓牛,一直在江浙一带经商。久仰吴先生的高山景行,今日特来拜会。”
“牛先生过奖了。”
许丰二插口道:“吴师伯,这位牛锦江牛兄弟是在下的老乡。俺小时候家境贫寒,牛兄弟念着同族情谊经常救济俺兄弟们。若不是牛兄弟,俺们还没等上胡山投奔李祖师就已经饿死街头了。”
“牛先生急公好义,救困扶危,吴某佩服。”
“承蒙谬奖,真是惭愧得紧。”
“俺这牛兄弟对李祖师和吴师伯您都是敬佩得五体投地的,他又听说俺是九妖门下弟子就托俺来引荐引荐。”
“幸会,牛先生从何处得知赵承的?”
“这个赵承是仙教右护法纪惊云手下的一名爱将,近年来在绍兴四处捉妖,但凡是跟‘妖’字沾边的通通抓到石狱当中,百般虐待,死得惨不可言。”
吴凭眸中暗芒一闪:“先生是浙江绍兴人?”
牛锦江哈哈一笑:“正是。绍兴麒麟山上的仙为了捉九妖余党,把绍兴可是翻了个底朝天。我被发现只有完蛋的份儿,是以天天提心吊胆,生怕被仙捉了去。”
“因为吴某的缘故,害得绍兴妖惨遭仙教屠戮,吴某真是十分过意不去。”
“哎,先生此言差矣。仙教自创教以来就把铲除我们这帮非人妖魔视为己任,就算没有贵派和他们作对我们这些小魔小妖被他们撞见也是照杀不误。我想与其带走家里束手就擒,倒不如跟我这许兄弟一块来投奔您。在下经商数十年,也算小有积蓄。这算是在下一点儿心意,还望吴先生笑纳。”说着从角落提出一口大箱子,打开箱盖,里面亮晶晶的全是白银。
“牛先生太客气了。如此厚礼吴某受之有愧,先生还是收回吧。”
“这是我一点儿心意,吴先生要是不收也太不给面子啦。在下知道吴先生您光风霁月,决不会把这些区区阿堵物看在眼里,但九妖派百废待兴,复兴一事可是要花不少钱的啊。甭说别的,光上次胡山围剿烧掉的那些亭台楼阁要重建的话百箱银子只怕也不够呢不是?我这也不算是为贵派出了一份力嘛!”
“既然如此,那吴某替九妖派在这里先谢过了。狮子,这次到会的每位弟兄都发给他一锭银子,剩下的就暂存我这里,诸位意下如何?”
“有钱发谁有意见!牛兄弟,你出手很大方,很够朋友啊。”一汉子道。牛锦江笑着回答:“以后大伙儿就是兄弟了,哪分你的我的。兄台高姓大名?”
“我叫程化,你叫我程兄就行。”
“程兄,小弟敬你一杯。”
“干了!”
不一会儿饭菜端上来了。许三果然是好手艺,所有妖都对他的人肉三丝赞叹不已。吴凭与众妖在饭桌上谈笑风生,先是天南海北地穷聊,话题渐渐又回到九妖派上来。一汉子道:“国不可一日无君,家不可一日无主,李祖师辞世之后,九妖派群龙无首,须得有人统帅才是。不知诸位可否有合适的人选?”
程化早听得不耐烦了,拍桌子叫:“这不是废话一堆么?吴师伯十年来为复兴大业四处奔波我们都瞧在眼里,又是李祖师座下大弟子。吴师伯不当统帅又有谁当?”余下的妖一听,都好生后悔自己怎没抢先说出这句话来。
“就是,若是吴师伯以外的家伙当了掌门,俺许丰二头一个跟他过不去。”
“诸位,现在说这些话还为时尚早。七日之后胡山大会诸位务请出席,届时再定夺此事不迟。”吴凭说。程化哈哈一笑:“吴师伯,这你就有点儿不倜傥了。这掌门之位明明就是你的囊中之物,吴师伯你又客气什么?”
忽听在座唯一一名女子赵静开了口:“诸位弟兄听我一言。吴凭这人狼心狗肺,万万不可轻信于他。”
众妖愕然回顾。宋狮笑道:“三师姐,你这玩笑也开得太不合时宜了。师兄他——”
赵静火了:“你平时说话脏字不离口,怎么一说到吴凭便师兄长师兄短的,可没见你哪回这么恭敬地对我啊!”
“师姐这是哪里的话——”
“我于你们这些九妖派复兴啦报仇雪耻啦之类的事都不甚了了,,本不该瞎掺和。可我必须提醒你们:吴凭忘恩负义,你们千万不要推选他做掌门,省得日后追悔莫及。”
“胡说八道——”
“他负心薄幸!卑鄙无耻!你们为何总向着他?”赵静大喊,眼中已有泪光。在座的大多数都知道吴凭和赵静这段情事的,见赵静相隔十年仍不能忘情,均嗟叹不已。牛锦江却不晓得事情原委,见她没来由地乱泼脏水,心中有气,冷笑道:“这位姑娘请你自重。用如此恶毒的言语辱骂你的同门师兄,你的行为让人作呕。换做是我也会甩掉你这个泼妇!”
“你找死!”赵静大怒,玉指连挥,赤炎妖火狞笑着向他扑来!牛锦江亮出兵刃,原来是一把象牙折扇,扇子一摇,两点星光打向妖火,不料一如火上浇油,火光更盛。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口,吴凭劈手夺过牛锦江的折扇,也不知怎地一拨,妖火噗噗砸入地面,留下三个小洞。
牛锦江吓得脸色惨白,觳觫不住,当吴凭将折扇还给他时,他竟因手指过抖而拿捏不住,扇子啪的一声落在地上。赵静快如电闪,只听哎呦一声呼痛,原本坐在门口的许三不知被她用什么手法摔到屋子的另一边,看样子断了几根肋骨;门扉打开,灌进一股砭人肌肤的穿堂风。吴凭同时消失在门外,赵静刚行几步,他便追上了她:“师妹!”
“你放我走!让开!!”
“师妹,你——”
赵静提鞭在手,下一瞬灵蛇般的鞭梢化作漫天光影,携着无数怨灵呼啸之声当头向他砸来!吴凭不愿与她正面冲突,后退一丈,这一鞭子就砸在地上,雪花四溅。吴凭双手在胸前飞快结了一个法印,在他与她之前建立一个屏障。四溅的雪花接连不断砸在屏障上,雪中的怨灵企图伤害吴凭,却被屏障中看不见的力量化为灰烬。
风雪消散的瞬间,赵静早芳踪不见。
“吴师伯!”随后赶到的众妖见吴凭一人呆呆望天,身前一片斗法的痕迹,“赵师叔呢?”
“她去了。我……我没能拦住她。咱们回去吧。”
“这……赵师叔她不要紧吗?”
吴凭欲言又止,末了还是摇摇头,不发一言带头往回走。宋狮见师兄神色郁郁,安慰道:“三师姐修为这么高,一人闯荡江湖也没人惹得了她。上回她一人舍我们而去,这十年不是也过的好好的么?师兄你就不必为她担心了。”
“就是,”姓郑的中年汉子也来帮腔,“赵师叔说了几句话,吴师伯又何必往心里去愁眉不展。所谓爱之深恨之切嘛,赵师叔那么心高气傲的一个女子,对师伯那么一往情深,结果你把人家给甩了,师叔一场相思终成空,难免心头忿恨有些过激言行。”
程化心直口快,忍不住道:“要我说,当年吴师伯要是娶了赵师叔,现在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他这句话道出了大家的心声。最初吴凭要娶冯依茹时就遭到了众妖的极力反对,但吴凭执意如此,众妖也无可奈何,只能暗自替赵静可惜。大家伙儿原本颇高的兴致被赵静这么一搅合都荡然无存,回屋默默喝了几杯闷酒后便不欢而散。
牛锦江和众妖分开不久便到当地最繁华的一家酒店要了一间客房,他刚走进客房便赶紧关门上锁,像是生怕慢了点就会有鬼追进来似的。他瘫倒在床上拭去额头上的冷汗,脸色还因适才的有惊无险而苍白得可怕。
“那个赵静真是太可怕了。”他喃喃自语,“不过这次收获颇多,确是不虚此行。麒麟山那边知道了这些消息一定会很高兴吧?”他想着想着,忽然笑起来,眸中闪动着狡狯的光,从所带包袱里摸出纸笔搁在案上。他将毛笔蘸满墨,沉吟半晌便果断在纸上写了起来,没多久便写完一封信。他把信收好,匆匆下楼。夜已三更,酒楼只有一人自斟自饮。牛锦江径直走到他对面,伸食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三下,那人立刻敲击五下回应。
“把信交给你们陈教主。”牛锦江压低声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