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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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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很长。殷汲环着她的脖子不肯放手。她问他,有什么东西要带走的。他说,如果可以的话,我要带走你。
她笑了。没有水,我会死的。在地上,你会活得更好。
那……我就让他们给你造一个很大很大的湖,连通所有的河流、湖泊还有海洋,你就住在那里,我想你的时候,我就可以去看你,也可以像现在一样和你一起住。
她笑而不答,任由他抱紧自己的脖子,玩弄她长长的头发,然后在她怀里沉沉睡去。
清晨。雾很浓。初具规模的城市里,街道不很繁华,早晨更是有些萧条的景象,却又有着蓬勃的潜力。她想起他说过得他的世界的城市的景象。要比这繁华得多得多吧。
殷汲躺在她怀里,手指紧紧地抓住她的衣襟。她轻轻的走路,平稳得像是大江下游的水波。她在陆地上,觉得身体很重,步履维艰。她把头发学着那些贵族女人的样子精致地盘起来,只是用一些河边的野花装饰。她完全不担心自己是不是太寒酸。
她记得地下那些涓涓细流所说的她所在的地方。她轻巧地穿过那些并不熟悉的街道、桥梁,准确地找到了那位母亲所住的地方。
那高大的牌坊上鲜艳如彩霞般的颜色,穿过了浓雾,映照到她眼里。金色的琉璃反映着透过浓雾的阳光。她缓缓地靠近那座牌坊,她的目光穿不过浓雾,浓雾是她的触角,让她感觉得到那些人,怀着敌意而又期待着的目光。在这当中,走得最远的,是那位母亲,最强大的,也是那个母亲心中的喜悦和盼望。地下的涓涓细流,随时准备着,响应她的命令。她感觉得到,敌意和期待的炽热,几乎要将她的皮肤灼烧成空中的水汽,融入浓雾之中。
她估计那些人就要看到她了。她在考虑着,是以殷汲看到的那个形象出现,还是变成别人甚至别的东西的样子。
殷汲醒了。她站住脚,等着殷汲睁开眼睛,看看她,然后自己跳到地上。她牵住殷汲的手,说,听话,你就要到家了。如果你妈妈问你想不想她,要说想。
殷汲说,你不是不许我说谎的吗。现在怎么教我说谎呢。我妈妈不是你吗。
殷汲有些惊慌地望着浓雾后面的那些人。他们是他的同类。他第一次见到这样多的自称为人的生物。他们当中,那些自信的、趾高气扬的人穿着稀少的蚕丝织就的衣物,戴着闪闪发亮的金属制成的饰品,站在人群前面;他们周围,是俯首贴耳只着粗布衣物的人。他甚至从中看到一些似曾相识的面孔。他们把他当作水妖,惧怕他,远离他,也让自己的孩子远离他。面对未知的东西的时候,人的恐惧莫名其妙得可怕,即使对象是一个看起来与自己并无不同的生物。他以为他们会像那时一样,抱起自己的孩子,然后飞跑着离开。他躲到她的身后,还不甘心地窥探着浓雾中的人们。
那些人回答他的是沉默。他看到为首的女人蹒跚着向他走来。他感觉得到那个女人眼中泪水之外的感情,就像是她看着他时的眼神,又多了一些别的东西。
他还不知道思念为何物。
她笑着,这是你的孩子,我把他带回来给你了。我给他起了名字,叫殷汲。
她把他推到那个母亲的怀里。他不情愿,却被那个母亲抱住了。那个母亲温暖的怀抱和乳香让他很不习惯。他心里母亲的怀抱,就是她清凉的、带着水草香味的怀抱。而且那个母亲还把脸埋在他的肩上大哭,泪水顺着他不会湿的衣服流下来,滴在地上。他转过头去求救一般望着她。她只是笑着,说,叫妈妈啊,叫不出口的话,至少要叫母亲吧。
他的脸始终面对着她,她不停地鼓励他,直到他最后勉为其难地转过去,对哭着的女人嗫嚅着,母亲。
那个女人停止了哭泣,抬起脸来望着他,脸上还带着泪水,本来精心梳理的头发显得有一丝蓬乱。那个女人笑了,说,毕竟还是我的孩子。跟母亲回家啊。
太阳出来了,浓雾散开。街市上已经腾起人们的嘈杂声。
那个女人站起来,牵起他的手。人群中迸发出一声欢呼,把他吓了一跳。那个女人很快恢复了贵族的得体,甚至比不久以前年轻了几岁,微笑着对她说,夫人贵姓?不用在寒舍小住一段吗?
她愣了一下才听懂那个女人说的话。那个被他们曾经尊为创世神的人从来不这样说话。她也从不会这样教殷汲说话。她虽然觉得有些恶心,还是笑着回答,我的名字是,扬。我走了,如果需要我的话,在任何有水的地方,叫我的名字,我会来的。
她知道殷汲在听到她说要走的时候已经热泪盈眶。她还是笑着,走过去拍拍他的脸颊。一个水球在她的手中凝聚,升起,那当中还有两条小小的鱼。他伸出手接过了,眼泪流出来,抽泣着说,妈妈不要走。
那个女人有不甘的神情。
她下决心不理他。她知道如果自己不坚持,将来一定会更加伤心。她站起来走开。他一定要集中精神保持那个水球,否则小鱼会死,所以他不能上前追她。她打算在走出他们的视线之后,就融入到雾当中,或者到地下的黄泉当中,然后回到自己的河流、湖泊、海洋当中,恢复原来的生活。
或者就这样沉睡,直到这个世界灭亡,或者再一次创生。
但是,他从自己的衣服上撕下一片布料,包住那个水球。水球不再保持原来的形状,安然地在那片布料当中变成一个小小的池塘,两条小鱼在里面安然地游弋。他提着那个袋子,追上了她,抱着她,哭着,不要走。我让他们给你修很大的湖泊,通向你所有的河流,湖泊,海洋……你留下来,和我在一起……
她竟然也像他们一样流泪了。泪水流过的地方,她变得透明,擦干之后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她迈不开步子,也不忍心在他的怀中就化为一泓清泉。她奇怪自己怎么会有那些人才会有的无用的情感。
你不留下来的话……我也不会到他们那里去。河水还找不到么?我立刻就投到河里去,再也不出来。
殷汲拽着她的裙子,仰起头来看着她。他哭得满脸通红,都有些肿了,两只眼睛肿得像桃一样,鼻涕也要流出来,和别的孩子没有任何差别。他的长发湿淋淋地贴在脸上,两只小手执拗地握着她的衣服,拉出一些顽固的褶子。他毕竟是人的孩子。
那个女人也跑上来,看了他们许久,然后跪在地上向她叩首,说,请您留下来吧。我说过如果您让她回来我怎样都可以,我们会像他说得那样为您修湖……
殷汲,你乖乖地回去,像他们的孩子一样长大吧。在我这里,你算什么?水里的一切都是我亲生的孩子,只有你不是。你是你母亲的孩子。我留下,你总有一天会背离我,不如现在我离开你,以后,你想念我了,再来看我。
我不会的。
殷汲抽噎着说,我是你养大的,我和那些人不一样。你相信我。
你相信我吧。留下来吧。你忍心让我一个人留在这么陌生的地方么?
沉默。那个女人望着他们,他望着她,她不知在看那里。
你们人类,为什么要把自己喜欢的东西都据为己有?为什么你们只有囚禁自己依赖的东西,才会安心?
她笑着,冰凉的嘴唇轻轻地说,那个时候,你的母亲,忍心让你一个人留在可能会有各种危险的陌生的地方,我又怎么能不忍心让你回家呢。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感到神说过的,心痛。她不应该有心的,她只是一团水,有灵性了而已。没有心又怎么会痛呢。
她记起她刚刚学会化为人形不久的时候,她天真地对那个男人说,你喜欢我的话,让我跟着你吧。
那个男人有些玩世不恭地笑着答道,千万别。我不想囚禁你,你也不要想囚禁我。
我不会烦你的。我只是跟着你。
随缘吧,扬。水不是最随和、最善变的东西么。你总会厌烦的。
若不是世界一直在变,她也一定会厌烦这个世界,早早就睡过去,再也不醒来的。
但她又记起,那个男人,就那样没有征兆,没有道别,某一天开始,就再也没有出现。她像那个男人说的那样,很快就习惯了,但从此就寂寞了,那睡意一阵阵越来越浓地袭来,直到她抱起殷汲。
她害怕殷汲像那个男人一样再也不出现。
水中的一切都是她亲生的,只有殷汲不是。但她可以为了殷汲放下水中的一切。
她终于握住殷汲的手。
我留下来。但我总要走的。你要我留多久?
……到我习惯的时候,我就放你走。
她忘记了,那个男人唯一央求她记住,人这种动物,总在想办法控制你,所以,宁可睡去,也别再搭理他们。
她几乎记得别的一切,只忘了这一句话。她像人一样只记住自己喜欢记得的东西。
她的睫毛垂下,又慢慢抬起,她点了点头。
每个人的脸像被别人的笑容慢慢点亮了,先是殷汲,然后是他的母亲,那些贵族,最后所有人都快活起来。这些人盼望她,就像盼望久旱之后的甘霖一般。他们簇拥着她,唯恐她消失。他们看起来似乎早有预谋,只不过她没有注意到罢了。
乌鸦会反哺。鸭鹅会跟着走出蛋壳后第一个看到的东西,甚至将它作为自己将来的伴侣。但人早已不记得要这样感恩了。
殷汲的母亲——被人叫做夫人的女人,果真是极有权势的人物。扬听过那个男人说的人类的等级,却没有想过竟然可以这样高效。当她随着夫人到达为她选定的土地边上的山丘上时,竟已经有数千人开始伐木,还有源源不断的人正在赶来。
殷汲第一次看到这样多的人一起劳作,有些恐惧的拽住了她的衣角。她拍拍殷汲的脑袋,感到一边的夫人眼神中的,也许是,嫉妒吧。
她并不知道怎样应对,只得把殷汲推到夫人身边,笑着说,请您让他们停下来吧。即使这样劳作,到殷汲长大了,湖水都不会流向这里。我自己动手就好了。
夫人只对身边的人使了个眼色,片刻之后,悠长的号角声响起,人们从正在变得空当的土地上离开,又是片刻,那里就只有伐了一半的树林,和刚刚开始挖掘的湖。
她看着一片狼藉的土地,想着,他们还没有什么力量,如果有力量了,大概就是我们死去的时候了吧。
但她并没有多想。而是构思了自己的湖的样子。天下的水,还有水中的活物接到她无声的命令,感到有些费解,却还是来了。他们不明白那一个孱弱的孩子对她为什么这么宝贵。
只是眨几下眼的瞬间,空中传来波浪的声音。日光因为突然的水而变暗,又是一瞬,刚刚还一片狼藉的土地,顿时波光粼粼。岸芷汀兰,沙鸥翔集,锦鳞游泳,仿佛这湖泊已经存在了千年万年。所有的河流、湖泊、海洋,通过地上或者地下的河道通向这里。湖边的树林中,传来刚刚退去的人们的欢呼声。
这是神迹,足以让已经不再信神的人们重新匍匐在神的面前。树林中的人们还很虔诚,她可以听得到他们祈祷的声音。殷汲像是以前那样崇拜的望着她,立刻挣脱了夫人的手,从山丘上奔向湖边。只有夫人静静的望着那一片湖水,若有所思。
那个男人曾经对扬说过,你在人的面前做出什么他们做不了的事情的时候,他们如果没有在崇拜你,就是在考虑怎样利用你。你要想好怎么应对啊。
当夫人从遐想中醒转过来,扬已经到湖里去了,眼前只有殷汲踌躇着站着,手脚似乎都不知道该怎么放。
夫人慈爱地笑着。没见过人的孩子,慢慢就会好的。
殷汲嗫嚅着,眼睛都不敢直视他的母亲,似乎随时都做好了逃回湖里的准备。
母亲……扬,让我跟您回去。
夫人牵着殷汲走着。她没有再生养过孩子,所以不知道这么大的孩子应该走多快。她走了很久才发现殷汲累得气喘吁吁。可他却不肯跟她说话。
她停下来,望着殷汲。殷汲躲避着他的目光,低下头去。他把她当做陌生人。她蹲下来,逼着他看她。她问,这么多年,你想我吗?
他看着她的眼睛,机械地说,想。
她笑了。这孩子,撒谎都不会。
她把他抱起来。她没有抱过这么大的孩子,有些吃力。
是我做你的妈妈好,还是扬好?
她不死心,继续问。
他不说话,有些执拗地抓住她衣服上的皱褶。
她又笑了。果然是被水养大的孩子,懂得察言观色。但也像水一样,死都不肯说谎。刚刚那一句,看来是扬教的了。水再善变,也不会比得上人。像他这么大的孩子,再笨也至少会说一样好。
水里的生活是怎样的?天天对着那些鱼啊虾的,一定很枯燥、很烦闷吧。扬也还没有教你念书吧。
水里比上面好玩多了,一点都不枯燥。上面都是人。千字文早念完了,《论语》、《孟子》都念过一些了。
殷汲的脸上流露出一些骄傲。她笑了,为自己竟然全都猜错了。他比同龄的小孩子竟然还懂得多些。
她的笑声有些气喘。殷汲说,你要是累了,就放下我。我自己会走。
如果是扬抱着你,你是不是就不会让她放下?
夫人想逗逗他,笑着说。
我不会让她抱着走路的。抱久了,她会融化的。我早就学会走路了。
瞎说,那天,你是被她抱过来的。
她继续逗他,心里却已经不太高兴了。
他也不说话,随着她默默地走。好在,没有几步,就已经到她的院落。
白色的围墙将院落里面和外面隔开。墙壁之上,是湖蓝色的琉璃瓦。刷着蓝色油漆的高大的木门两边是高大的石狮子,大门打开,里面是干净的铺着青石板的院落。有假山和缭绕的溪水、小池,池中有芙蕖,池上是错落的朱木的曲折的小桥。
有几个孩子在院中等待他们,还有拿着东西的大人。
那些孩子见到殷汲时都露出了极夸张的笑容。殷汲没有表情,只是越过他们,向房屋的走廊走去。他看到一个房间里有许多书,还听到有读书的声音,直接向那里走去。
夫人在后面叫他,殷汲,他们是你的弟弟妹妹啊,也不招呼一下吗?这里还有妈妈送给你的东西啊。
殷汲说,他们叫我水妖,向我丢泥土。还有那些东西,扬都给我玩过,我早就不玩了。你不要贿赂我。
他的稚气的、恶狠狠的腔调又让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傻孩子,我是你母亲啊,还用贿赂你吗?你欠我那么多。
殷汲没有再回头理会她。
晚上。夫人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殷汲从浴盆里拖出来。这孩子太喜欢水,自己把脸埋在水里不出来。侍女拉不起他,吓得跑去找夫人,才总算把他拖出来。不想他憋在水里,气色还好一些。
夫人生气了,用毛巾狠狠地擦拭他的身子:你这个样子,怎么不让扬把你变成一条鱼?!
殷汲不情愿地被她擦着,叫道,那样倒好了,我就可以和她永远在一起,不用到这里来了!可是她不肯!
我哪里不如她?
你……你就是不如她!
夫人一愣,不禁还是笑了。小孩子就是小孩子,说不过大人,只能强词夺理。
她又温柔下来,笑道,好啦,我不如她,我改就是了嘛。今儿晚上和爸爸妈妈睡吧?
殷汲睡惯了水草,躺在丝绸的床单上,还觉得它很粗糙。但他没说什么,只是躺下去了。扬对他说过,在岸上的所有不习惯的东西,只能慢慢习惯,决不能抱怨,因为那是他将来要生活一辈子的地方。不然,扬就不再见他。他是个听话的孩子。当然,他也不知道扬的心对他来说有多软。
水是很随和的东西。但如果水要坚持起来,也是无坚不摧。这就是为什么大禹治水,堵不如疏呢。
夫人唱着摇篮曲,想要哄他睡觉。殷汲嫌她的声音不如扬清脆。她的体温也太热。
他当然睡不着。
夫人的摇篮曲突然停了下来。殷汲睁开眼睛。
夫人先是笑着看着他,说,你还没睡啊,小坏蛋。爸爸回来了。
爸爸,父亲,大概是一个严厉过头的男人吧。
一个巨大的阴影投在他身上。殷汲转头,看到一个高大的男人的背影,他正在把外衣脱掉。那个男人终于转过头来。他黑色的长发已经解开,披在肩上。殷汲觉得自己的眉眼确实有些像他。他的肤色黝黑,额头宽阔,细长的眼睛却是水一样的碧蓝。鼻梁□□。薄薄的双唇看起来没有感情。下巴的线条也有些太过坚硬。他留了一字形的胡须。
夫人的声音变得更加温柔,道,你回来了?
这就是咱们的儿子?
那个男人说着,线条硬朗的脸靠近了殷汲,殷汲向里面缩了缩,却碰到了夫人的手臂。夫人催促着,叫爸爸呀,叫呀!
爸爸。
那个男人笑了,虽然有皱纹,脸上的线条却柔和许多。
果然比那些孩子更像我。他今年,该是七岁了吧?
那个男人坐上床来,然后躺下。床上立刻就显得有些挤。
男人长长的手臂伸过来,夫人顺从地枕在他的手臂上,面向着殷汲,温暖的呼吸吹得他很不舒服。他的头就靠在男人的手臂下面,炽热的体温让他觉得自己的头发都快要被烤焦了。
想到自己本来应该被这样的两个人抚养长大,他觉得很不可思议。
父母亲的体温,常人觉得是天伦之乐,他没有享受过,竟觉得这是那么的难以忍受。
他身边的两人很快就睡熟了,呼吸沉稳而缓慢。月光透过窗户纸,变得更加朦胧,轻轻地笼在三人的身上。
他想起在水下的时候。月光透过被夜空映成深蓝色的水,绕过摇曳的水草、鱼虾,变幻着,轻轻落在水底。水很温暖,不是人体温的热。扬断断续续的歌声,和着水声,送他入眠。光滑的水草是最好的床褥,水底的细沙是最好的垫子。
扬一定是不要他了。不然,为什么要逼着他适应岸上的生活呢。再不然,为什么不让他去看她,而要他等着她呢。
他做错了什么事吗?是不是因为他骑在不能入海的鳄鱼背上,要它带自己到海里去?是不是因为他拿走了一颗龟蛋,无意中让那小龟不能出世?是不是因为他趁大蚌不注意,把沙子弄进它的壳里,因为他想要一些珍珠?
他做错了什么事呢?
他从两人之间抽身出来,坐在床上。眼泪流出来,他却不敢哭出声。
扬不要我了。妈妈不要我了。
妈妈对不起。无论我做错什么,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可你总要告诉我为什么吧?……
他留在了岸上。他夜夜睡在父母亲中间。他执拗的表情渐渐融化了。
他无聊时让茶水从一个杯子里腾起,旋转着落在另一个杯子里。好奇的孩子们因此崇拜了他,他也乐意与别的孩子们一同玩耍,听从他们的请求,用水变变戏法,教他们做些扬教给他做的玩具。
他很快就认识了家族中所有的人,上至上百岁的长老,下至学会说话不久的幼童。他随和的笑容温暖了他人。
只有他的父母亲注意到,他的笑容越来越苍白。
他一直信守诺言,不去找扬。他相信扬会来看他。也许就是明天。这样日复一日,很快就过了一年。
扬。扬。你出来啊。
夫人的声音把扬从沉睡中唤醒。看看阳光的方向,树木的年轮,她已经睡了一年多了。
殷汲真是听话的孩子。他没有来找过她。
你快出来。
一阵涟漪。扬看到岸边只是两人,夫人,还有一个男人。夫人有些憔悴,有淡淡的黑眼圈。那个男人将长发束成发髻,相貌坚毅,皮肤黝黑,有水一样碧蓝的眼睛,还有一道一字形的胡须。他的样子有些像殷汲。想必,他是殷汲的父亲,这个家族,蓝氏,的族长。
一阵波涛,水溅在岸上。扬从水中站起来,问道,殷汲怎么了?
他……每天晚上都在哭。他很想你。
为什么不带他来见我?
扬,他是我们的孩子。你要把他还给我。你养他那么多年,我们会报答你,但你不要太过分了,好吗?
她连敬语都不用了。
扬冷笑,我把他还给你了啊,你留不住他吗?我又能要你们什么报答呢?我什么都有,什么都不需要。
那个男人说,我们会给你修建最好的神庙,让天下人都祭祀你。
何必呢。没有人的时候我一直都过得很好。
夫人跪下来,哭着说,扬,我们不能让他再回到你身边。他不是你的孩子。可这样下去,他会死的。
扬望望远方。他们庭院里的水,映出殷汲憔悴的面容。他的脸上似乎还有泪痕。其他的孩子从他身边经过,欢笑嬉闹,但他只是出神地望着湖水。
她不忍心看他这样。
就是真正做母亲的,也有要离开孩子的一天。何况是她这个后母呢。
但她又能做什么呢?能退让的,她都退让了。
除非是让殷汲自己离开她。
她说,你们带他来见我。
夫人的手很冰。
殷汲小跑着跟着她,直到看到那烟波浩淼的大湖。
许多人定居在湖边。湖水清洁纯正,没有任何味道。晴天时可以一眼望到湖底的水草,但是,无论多么熟悉水性的渔夫,都没有到达过湖底。湖中水产丰富,有许多这个地区的人从来没有见过得鱼虾。
一看到那湖水,殷汲就挣脱了夫人的手,直冲到湖边。他苍白的脸色立刻变得绯红,眼中也有了神采。
湖上水鸟飞翔,看不出扬在这里的痕迹。
她还在沉睡吗?
殷汲放声大喊,扬——妈妈——
他的声音落下,竟是万籁俱寂,只有沙鸥寂寞的叫声。
许久。水波兀自荡漾,那只是风吹的涟漪。扬没有出现。
殷汲又喊道,妈妈,殷汲来看您了,您出来呀——
他又等着,等到旁边的随从都不耐烦了,水上也没有半个人影。
殷汲走进水中。他的新衣服不比扬用水草编织的袍服,到水里就湿了。而这湖水,竟然冷得让他颤抖。
他从湖边的浅滩向深处走去。随从要去拉住他,他回过头来,说,你们不要跟着我,扬不会害我的。
有人还要跟着他,他回过头来,叫着,回去!
没有人见过这个温和的孩子这么坚决。这孩子的力量,大家也都是知道的。众人一愣,就知趣地回到岸上。
妈妈——妈妈……
妈妈,你是不是真的不要我了?
他继续向深水走着。没有人回答他。水已经淹到了腰上。
他的父亲也已经从家族赶来,站在岸边叫他回来。他没有理会。
泪水从他脸上落下,落在湖里。湖水似乎有些悸动,但又立刻回复平静。
您总要告诉我为什么吧?
他的声音已经沙哑,却还在向湖水诉说着。
泪水在湖面激起小小的涟漪,丁冬的声音很好听。他的脸已经被咸咸的泪水蛰得绯红,他也没有拿衣袖擦一下。
您让我等您,还叫夫人带我来这里,只是为了让我知道,您彻底抛弃我了吗?
湖水已经淹到他的胸口。很冷。
您怎么不说话呢?
他继续走着。湖水淹到了颈子,下巴,嘴唇。
没有味道的湖水,竟然变得很咸。
妈妈,你也哭了吗?你舍不得我吗?那你为什么不出来见我呢?
湖水淹过了头顶。他的脚离开了湖底。他依然向深水的地方游去。阳光透过湖水,变成了碧蓝色。
水中的鱼儿不像以前那样围绕他欢快地游戏,而是避得远远的。
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鱼儿都不理我?
他不再游动,任由水流带着他向深水的地方飘去。
水就像是母亲的怀抱。但今天的水,寒冷彻骨。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呢?
外面的人喊他的声音穿过水面,变得很缥缈。
他本能在水中呼吸,但这一天,他却感到了窒息。
他的身下看不到湖底,只是水草,不知多深的水草,蓝绿色的,静静地飘荡。
阳光已经很远了。还在变暗。
是因为他远离外面而显得变暗,还是因为,他,已经快要失去知觉了呢。
呼吸不了。
他感到恐惧。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幅影像。扬不想离开他。扬哭着,用她宽大的衣袖,罩住他的口鼻。扬纤细的手指卡住他的咽喉。
这是幻觉。扬不会害他的。
水好冷。他想用水的力量让自己浮上去,但水不听从他。水拽着他,向湖底坠下去,坠下去,坠下去。
他本能地扑腾起来。那股力量却更大了。
妈妈,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我不想死在这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