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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Chap 4 ...

  •   那是1990年的夏天。那时我刚刚从器重我的老板那里学会“20世纪90年代”这个说法,也听他说这世界局势风云变幻,竟是一副将要分崩离析的模样。我那时也尚不晓得,我的世界也一样快要分崩离析了。

      临近周末的时候廖先生突然打电话给我,说:“宜生,顾少爷回来了。”

      我愣在原地,端在手上要给老板送去的茶水洒了一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宜生。”电话那头像是感觉到了我的无措,顿了一顿又接上去说,“这周末和邓妍一道来吧。小一小时候同你那么好。”

      “好,谢谢廖先生。”我呆了一晌,回过神来应下。心底情潮翻滚,竟是不能自抑。那些甜蜜如同幻象的时光倒映闪回,城郊无尽的海浪和自行车上轻快的歌声。反复碾转的亲吻,颤抖用力的拥抱。

      “宜生,怎么去了那么久?”老板从办公室里出来,看我出神笑着拍我肩膀,“想老婆啦?得,这会子也热得慌,我这也没你啥事,早点下班呗。”

      “谢谢老板。”我忙不迭补上茶水送过去,回了办公室收拾东西。邓妍就在我不远处上班,倒可以接她回去了。这两年有了些小积蓄,加上老板奖金给得多,倒也攒下些闲钱,除了给妈妈和邓妍买点好的补补身子,还买了辆小车下来。开车经过熟悉不过的路,看到路边经过的花店,突然心下一动,停了车进去买了束红彤彤的玫瑰。邓妍看到我的时候惊喜得不得了,只是四五朵开得并不艳丽的花却叫她又是说我乱花钱,又是笑眼弯弯嘴角止不住上扬。“阿生。”她犹豫一会又唤我,“阿生,谢谢你。”

      “说什么傻话。”我从驾驶座上伸过手去覆住她的,心里却是饱满的惴惴不安。到底是不是为了抵偿或是掩饰些什么动摇。

      周六早晨廖先生便打了电话过来,说是派了车来接我和邓妍。我喊邓妍略略拾掇一番,便一同出了门。仍是当年送顾少爷走的那位司机,见我时笑融融地喊我,说着好几年不见都快认不出了。车子却早换了,我坐在陌生豪华的车里,闻着截然不同的味道,看着窗外急速掠过的风景从楼房错落变成掩映的湖光山色,心绪交杂难以自持。

      离他抛下我出国已是整整八年。也不晓得他是读了些什么书,要花那许多年,才肯春风得意地回来。顾少爷——顾少爷。这八年来你是不是又长高了,定然更加英俊好看,不知道你是不是牵了异国美人的手回来——那些美人们一个个都高鼻深目,漂亮得紧,听邓妍说过混血的宝宝特别漂亮,你会不会已有了孩子?我一路胡思乱想,邓妍伸了手过来与我交握,轻轻用力叫我安心:“阿生,我在。”

      只是他竟是完全不认得我了。

      走进廖家大宅子,我倒还记得那曲径回廊,一路去了主厅。目光所及之处,却是一眼就看见了他。

      他略略侧过身面对我,身上西装剪裁漂亮,并无多余图案花饰,简洁清爽,更显得他修长挺拔格外好看。他与廖先生立在一处,两人对面笑谈,他竟已高出了一个头来。不知是说到什么有趣事情,他朗朗笑起来,眉眼舒展,一时明亮得叫人移不开眼。

      我呆在原地,就那样死命地看着他,目光凝固了一般。

      似乎在异国,是过得很好——我明明应该开心的,他长高了那样多,穿起西装来又妥帖又英气,全然看不出苦难的痕迹——可他没有我为什么过得那样好,为什么只有我在半夜里一遍一遍地流着眼泪想念他。难道不是他开口同我告白,难道不是他热切拥抱我温柔唤我,“小哥哥,小哥哥。”

      邓妍拽了拽我衣角,我醒悟过来似的,牵着她继续向主厅走过去。他也看见了我,却目光停顿,想了许久。

      我在原地几乎要落下泪来,他才犹犹豫豫叫我名字,三个字吞吐迟疑:“何宜生?”

      我还肖想他能有那么几分想恋我,可他却连我的名字也不记得。

      我不记得是怎样落席,只是浑浑噩噩就过去了,全靠邓妍扶持着我。席间他并未多看我一眼,只是和廖先生寒暄叙旧,不久便进入正题。他此番回国,自是要重新接管回顾家的事业的,廖先生也自然不愿意这么就拱手交出。当年他年少心智幼弱,也没有记得要签什么合同找什么公证。只是顾先生的儿子手段又怎能简单,三言两语里似是有了什么了不得的把柄,一顿饭尚未吃完就把廖先生气走,志得意满地为自己斟上一杯酒。

      廖夫人追了过去,邓妍去了洗手间。桌上就剩下他与我。

      他端起透明的美丽酒杯,轻轻晃了两圈,凝视着其中优美的酒泪出神,竟是完全没有看见我一般。即使我已经偷偷痴痴地看着他看了整整一顿饭时辰。

      下午我和邓妍不好意思再叨扰情绪不稳的廖先生,自行回了家。一路都是无话。我心下再多柔情,此刻都冷得彻骨。我早该想到他该是见了那许多莺燕缭乱灯红酒绿,我早该想到他独在异国他乡学业辛苦事务繁忙,我早该想到比起与我一起短短三月更值得怀念的难道不是和陆微在一起整整三年么。何宜生,何宜生。海滩上的誓言归于海浪。

      我和妈妈、邓妍一起去了顾家老宅,为他将这废弃多年的地方重新收拾出人气来。他是再没提过当年缱绻,和“小哥哥”的腻软温情,我也安心上自己的班,只当那暖心笑容都是幻觉。我仍旧为他做饭,他却似乎早已不再爱吃我专门为他做的餐后甜点,有几次都原封不动扔在他公司的垃圾桶里;他接管了公司,下班后累得鞋也不脱和衣睡倒,哪里还会去管牙刷牙膏方向,只是我每晚在他睡熟后去替他摆正,看着就慢慢微笑起来。

      像是替他守着那些年。

      夜长争得薄情知。那些热烈又明亮的荒唐事情,都是大梦一场,在他眼里看不见一点余温。只我这么平白惦念,惦念他沉默里藏着迷人仇恨的眼眸,惦念他在我面前放肆笑起来的白天。

      不过这么一晃神,手里正杀着的鱼就挣了开去。邓妍过来帮忙,温柔笑我:“这么大人了连条鱼都抓不好。”我也笑,想起夫人过世后他和我说的第一句话,“小哥哥,我想吃妈妈做的鱼。”那样舒服好听的声线,怎么就是那样一张木然的脸。时隔这么多年,我也就摊得这一张漠然表情。

      如今,爱吃鱼的小朋友长大了。或许从那个女人把顾先生气得突发脑溢血开始,他就不再是我的少爷了。他长大了。

      邓妍不久后又怀了孩子。妈妈开心得更甚当时,和同在顾家服侍的另一个老太太商量,暂时多匀了些活儿给她,寸步不离地守着邓妍,怕出现和上一个孩子一样的景况。邓妍却终日有些郁郁模样,妈妈也不知从哪儿找了许多相声的VCD和笑话书,不停地逗她开心,她才有了些笑颜,母亲也欣慰得不得了。

      这来之不易的小宝贝可算是出生了。我在手术室外同妈妈一起等着,看着上面的红灯发呆,生产过程却比预想中顺利。第一声哭声响亮又利落,我抱着满是血污的小宝贝又是笑又是哭,妈妈也在一旁擦眼泪。宝宝是个健康的男孩,长得颇像邓妍。邓妍躺在病床上笑得温柔恬静,虚弱地问我:“阿生,你想要宝宝起什么名字?”

      其实之前同邓妍商量过许多次。在夜色里我听着孩子在她腹部踢腿闹腾,看她痛却极幸福的眼眉,想过许许多多上口或是寓意好的名字。

      “何欢。”

      与之前的每一个都不同。却是我最想一问——生何欢啊。

      妈妈在抱上孙子不久后就去世了。很满足似的,在睡梦中安详地睡过去了。我收拾妈妈遗物,在角落里翻找出空空的药瓶。其实在这许多病痛之后,妈妈一定走得很幸福。我在葬礼上掉着眼泪,拼命搜寻着模糊的人群没看见他之后,忽然觉得死亡是一件格外美好的事情,因为所有人都忘了,你却没法忘,这记忆生着一天就折磨你一天,如果可以彻底离开,谁便也不折磨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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