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光后遗症》冻梨

2、怪物孙清流

　　九八年发大水时，孙清流在长江以南的一个小村庄里。

　　那一年孙清流六岁，猫狗都嫌的年纪。

　　那个小村庄名叫孙家塘，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这个村庄里有很多姓孙的人家，而孙清流一家只是这许许多多孙姓人家中普通的一户。孙家塘里家家户户都种着梨树，梨子算是这个村庄的经济作物。每年一到仲夏，孙清流家门口的空地上就会搭起临时的棚子，村里的人就会把自己地里的梨采来过磅卖给外地来的买主。这个时候孙清流一般都会穿条小裤衩挂件小背心，坐在被太阳台阶上啃被太阳晒得发烫的梨子，边苦恼地想：他们买这么多梨吃得完吗？

　　奶奶和妈妈总是跟她说：“不要吃热的梨，要拉肚子的。”——虽然这句话一直到13岁都没有在她身上应验过。

　　九八年下那一场很长很长的雨时，正好孙家塘的大部分梨都已经卖掉了，而孙家塘离长江又远得很，除了地势低洼的地方被水淹了，好多人家都没有受到严重的损失。

　　但这些与六岁的孙清流无关，她所唯一知道的这场“大水”给她带来的困扰，只有她必须呆在家里不能乱跑，所以理所当然她也不能去找陈品玩。

　　孙清流家屋前是她家的私有地，地旁边堆着柴垛，潮湿的雨季里柴火上总是长出一朵一朵白色的蘑菇。那是这场雨的第五天，孙清流拉了把小椅子叉开脚坐在屋檐下，黑亮的眼睛望着前面地沟里涨满的浑浊的水，耳边是总也不停的房檐上的水滴下来打在地上的声音，空气里是饱满的水汽，屋子里是她绑在凳子上仍旧在晃荡的牛皮筋……

　　所有这一切，都让孙清流觉得不开心，很不开心。

　　她哀愁地叹了一口气：“什么时候才停呀？”

　　声音刚落，屋里就传来拖鞋趿拉的声音，“清清，打两斤酱油来！”

　　孙清流不情不愿地“喔”了一声，慢腾腾地从小椅子上站起来。孙清流妈妈很快走到她身边，把一只浅绿色的玻璃瓶递给孙清流，瓶底还留着浅浅一层酱红色的液体。把三枚银光闪闪的硬币塞到孙清流手里后，她就转身去拿靠在墙角的那把大黑伞。帮她把伞撑开递给她时，孙清流的小手还倔强地朝她摊着，手心里是三枚亮闪闪的硬币。

　　孙清流妈妈叹了一口气，“不懂事。”手还是探到裤袋里摸出了另外一枚黄澄澄的五毛硬币放到她手心里。孙清流高兴地揣了钱走到雨里，身后是孙清流妈妈的叮嘱：“路上小心点。”

　　这一年的孙清流仍旧是小裤衩小背心，蹬着双透明的粉红色的小凉鞋，理着男孩子那样的西装头，整个人被夏季热辣的太阳晒得跟块儿炭似的。

　　孙清流小小的身子躲在巨大的雨伞下边，心中快乐地盘算着多出来的五毛钱可以用来做什么。九八年的时候，那一枚圆圆的五毛硬币可以等于很多东西，可以给孙清流带来很多快乐。最后她趴在杂货店的冰柜旁，隔着玻璃望着里面的人头雪糕和双色冰棒犯了难。

　　玻璃上结了水汽，杂货店梳马尾辫的老板娘在一边催促。孙清流的手指在上面划来划去，觉得很痛苦。

　　那是孙清流人生初级阶段遇到的最为严重的选择，也是最初的关于质还是量的选择，同时还是最早的关于“鱼和熊掌不能得兼”这条古训的最朴素的认识。但是孙清流六岁时还没学会分析权衡利弊，只能靠感性的直觉来做出决断。

　　她选择了双色冰棒，因为看起来二似乎比一大。

　　孙清流在柜台付钱时，店里又来了一个人。

　　是村南的一个大胡子，大胡子一进来就站在孙清流旁边，手肘撑在柜台上，从裤袋里拿出一张十块钱，粗着嗓子说：“一包利群。”

　　老板娘边帮他拿“利群”，边压着声音问：“南边是不是来人了？”

　　大胡子右手在柜台上一扣一扣，说：“可不是吗，被大雨憋了这么多天，这可好了，全去看热闹了！”

　　老板娘又说：“这事儿是真的吗？”

　　大胡子翻了个白眼，“谁知道啊！前些年孙二强不一直巴着他们老陈家吗，这下树倒猢狲散的，村里的落井下石最多的就属他了！”大胡子说着大叹了一口气，“现在的人心呐，比不了当年咯！”

　　他们说话时，孙清流一直神经紧绷地站在一边，老板娘把酱油瓶递过来时，她一声不响地结果就转身要走，大胡子却突然在她跟前蹲下来。孙清流看着那一把大胡子突然出现，“啊”地尖叫一声，然后头也不回地就冲到雨里去了，跑出两三步后，又折回去拿了伞，仍旧心有余悸地在雨里飞奔。

　　大胡子搔搔头皮，纳闷道：“老孙家的孙女怎么了？”

　　老板娘没理他，继续同他扯“南边”的事。

　　孙清流怎么了呢？飞奔到一半，孙清流终于停下来撑着膝盖大口喘气，同时还转过身去看看大胡子有没有跟上来。大胡子，就是青苗獠牙的怪物，和花斑大虎、雷神公公一样，都是要把不乖的小孩子抓去吃掉的。如果孙清流曾经做过噩梦的话，大胡子就是元凶之一。

　　所以真的不能怪孙清流，要怪只能怪每个夜晚在孙清流床边恐吓说“再不乖，大胡子就要来把你抓去吃掉了”的孙清流妈妈。

　　小卖部和孙清流家之间是一条笔直的小路，两边搭着葡萄架。这个季节葡萄已经采完了，只剩下褐色苍虬的躯干，小路两边从葡萄架上垂下来的枝叶在雨里淅淅沥沥。孙清流松了一口气后，就在被葡萄架掩映起来的这条路上慢慢地走回家。

　　在家门口，她看到了王斯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