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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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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头探出海面的时候,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头顶的天还是和海水一样的蓝,又蓬又软的白花花的云飘来荡去,风吹过我湿湿的头发的时候有一点点冷,让我不禁又缩回了海水中,摆了摆尾巴向更浅的地方游过去。
这是为什么大多数人鱼不愿意经常上海面的原因,在水里面待的时间长了,冒出海面的时候总是会感觉风有些呲得慌,有些还担心皮肤会□□燥的风吹裂了——我认为这完全是无稽之谈,反正我是从来没有见过皮肤被风吹裂了的人鱼的。
浅水的地方到了日头过半的时候,就会被晒得暖煦煦的,这时候如果架在珊瑚上晒太阳再舒服不过,可比一直见不到阳光的冷冷的海底舒服多了。
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又向前游了一段,水越来越暖和,我贴着水面很近,阳光照在我的背上,虽然没有实际的温度,但是有一种温暖的错觉。于是我又把头探出水面,这次我找到了块礁石躲在了它后面,避开了海风,随着海浪飘荡了两下,眯着眼睛吸入了一口空气。这是许多人鱼不愿意上海面的第二个原因,她们觉得在腮和肺这两种呼吸方式之间切换太麻烦了。
我却很喜欢呼吸,这简直是一种有着韵律的运动,胸口这么一起一伏之间,我就在吐纳着水面上的这个世界。仿佛我变成了这世界的一部分,或者这个世界变成了我的一部分。
当然在海里腮过滤着海水的时候或许也可以这么说,但是海里的人鱼和其他东西太多了,我一旦这么想就会有一种这个海洋还不够分的焦虑感,不像现在,只有我一条鱼在世界上这么呼吸。好吧,是只有我这半条鱼在世界上这么呼吸,所以这个世界在呼吸之间都是我的。
可是就像我前面说的,有什么感觉很奇怪,我不安地拍打了下尾巴,借势扭过身子去,背靠着礁石看向更浅的海滩。那是连我也不太愿意靠过去的浅滩。
倒不是因为我怕搁浅——我觉得这种傻事绝对不能发生在任何人鱼身上,而是人鱼一种天性的对陆地的厌恶感。我虽然喜欢偶尔来海面上吹吹风,坐在礁石上晒晒太阳,但这种本能的对于大片地裸露突起在海面外的岩地的厌恶,丝毫不比其它的人鱼少。
风在从浅滩的方向往我这里刮,带来一种混合难闻的味道,不是我曾经接触过的任何味道,辛辣而刺鼻,简直比凯尔窝里放坏了的牡蛎还要可怕。在那味道里面,还有一种腥腥的甜甜的,血的味道。
我躲在礁石后面焦躁不安地拍打着尾巴,顺着海浪一起一伏,心情简直糟透了。好不容易跑上海面来一趟,为什么就不能让我闻闻清新和煦的海风的味道呢?
我一扭身子扎进海里,浅海有些不认识的鱼不自觉地靠过来,我用力地甩着尾巴,一下就把她们拍散了甩在身后,直直朝着浅滩冲过去。海里能和人鱼速度媲美的当真寥寥无几,感觉像是甩了几下尾巴就到了浅滩,在海水里的时候就能听见上面的喧哗声音,不是动物重复或者单调的哞叫,而是一种有着高低轻重的调子,像是连绵不断的微风,或者潺潺不绝的水声。
于是我停在海水大概和把我拉直一样深的水里,借着礁石的屏障微微露出一点头,立刻各种嘈杂的声音一下子灌入了我耳朵,吓得我立刻缩回水里,往回游了一段,又才犹豫地探出头来。
这次大概是因为有着准备,或许是因为离着远了一点,没有被那声音吓到。我从礁石的边缘向外探出头去,看到那原来是个小岛上的海湾,有个巨大的黑黝黝的东西靠着海滩还冒着烟,太阳照在它上面有亮晶晶的反光。
我低头看了看胸口挂着的黑珍珠,那是让凯尔她们都羡慕不已的珍珠,有我小半个掌心那么大,是我们能在海底找到的有着最迷人光泽的东西。可是和那反着光的黑色东西比起来,这点光泽似乎完全不够看,就像散落的星星无法和那洁白明亮的月亮相比一样。
我有些不高兴,感觉自己心爱的珍珠项链原来也不是那么珍贵的东西。同时也有些好奇,那么巨大又反光的东西是什么?能够带回海里去么?于是不自觉地甩了甩尾巴靠过去,那黑色的东西如果没有光泽的话实在也太丑了,勉强可以说它长得象一只鸟,可是就连聒噪海鸥没长毛的孩子都要比它好看得多。
于是我心里又舒服了许多,用尾巴抵着柔软的沙滩将上身挺出水面,看向胸口挂着的黑珍珠,那么美丽的浑圆,晕染着让人迷醉的光泽。我正要像平时那样沉醉在它的美丽中的时候,却听到一声响动,我循着声音看过去,见到了我最不期望在这里能够见到的东西。
上身是和我相仿的形状,下身却不是宽大而美丽的尾鳍,而是两条分开的、奇怪的、所有陆上的动物都共同有的,腿。
那是一个人。
它被包裹在厚厚的黑色的一层东西里面,只有顶着金色毛发的头露在外,靠坐在岩石和海面之间不是很宽阔的地面上,双手被绑在身后。
说实话这是个很可笑的样子,比芊芊搁浅在岸上的模样还要让人发笑。而我却吓了一大跳,立刻转头扎入海中,猛拍着尾巴逃开了。因为太过仓皇忘记了自己还在浅滩,好几次尾巴都打到了沙底,刺得生疼还扬起了大片的沙雾,我在一片混沌中不辨方向地拼命逃开了。
天啊,怎么会在这里看到人的?不是说已经有过一整代的人鱼都没有看见过人类了么?我不辨方向地抱头乱窜,还没能够等我清醒过来,就感觉尾巴被人一拉,然后面前飘过来火红卷曲海草一样的发丝,嫩白而纤细的手臂亲热地缠上我,肌肤相触的一瞬间我就能感觉到那个熟悉的声音:怎么了薇尔,游得这么快,你是又和弥弥在比赛么?
弥弥是条刚长成的白鲨,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自己的速度很快,真是让人受不了。我立刻生气得连刚才的事情都忘在了脑后:他连旗鱼都追不来吃,怎么可能游得过我。
凯尔勾起了嘴角,我能感觉到她在咯咯地笑,于是我抱怨地拿鱼尾去蹭她,上身也亲昵地纠缠在一起。但是只靠了一会儿就松开,凯尔的头发太卷了,我们都怕发丝会和她的纠缠在一起,再也松不开。那曾经发生在艾尔身上,实在是太可怕了,最后还是我们用贝壳割开,让艾尔伤心了好些天。头发是她除了尾巴之外最在意的地方了。
凯尔依旧拉着我的手,所以不用发出声音也能知道她要说什么:弥弥的意思是,上次他就只差了你那么一点点呢,说不定下次就追上了。
我气得在海里翻了个圈,使劲拍了两下尾巴:他故意让我们从珊瑚礁那里游过去,我的头发缠在珊瑚丛上了!
凯尔听到任何人鱼对头发缠住东西的抱怨都很开心,于是又靠上来拿尾巴蹭了蹭我,开始说起了天气的话题:今天的海潮好奇怪呢,似乎最近会有风暴,我还刚想去找你呢,想问问你今天有没有去上面,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
她一说到这个我就兴奋起来,贴着她的身子使劲磨蹭:凯尔凯尔,你猜我今天在上面看见了什么?
凯尔对于水面上的世界,和其他的人鱼一样兴趣缺缺:还能有什么,就是蓝天,白云,还有海风。
我使劲儿地甩着尾巴,周围水痕荡漾:不止呢,我今天去浅滩了。
凯尔的面上立刻露出了那种嫌恶的表情,就像看见一大丛的水母张牙舞爪地游过:你去那地方做什么?
风里有很奇怪的味道,所以我就循着过去,你知道我在岸上看见了什么?是人,长着两条腿的,我看见了长着两条腿的人!
凯尔似乎一开始不太能够理解,以为我在说什么稀奇古怪的海鸟,或者又是抱怨海鸥令人发指的行径或者那单调得可怕的叫声。她有些困惑地甩了两下尾巴,侧着头似乎在努力地想着什么,然后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用力地几乎让我叫出声来。
当然在水底下我们是不会出声的,我张了张嘴才想起来,然后立刻向后避开了。凯尔却跟上来贴在我面前,兴奋得一双蓝紫色的眸子都好像烧了起来:真的么?薇尔你真的看见人了么?是男人么?
看到凯尔这么大的反应我却有点不太高兴,连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刚才还令人兴奋的大新闻现在却感觉让人兴趣缺缺,于是我漫不经心地甩着尾巴:上身和我们一样,下身却是和海鸟一样的两条腿,应该就是人了吧。是不是男人我就不清楚了。
我的冷淡一丝也没有影响到凯尔的热情,她在水里面翻了好几个大圈,将那薄纱一样的鳍都张扬地抖开。只看见她张开嘴仰起头,绷紧了身子,从头道尾向后弯成了一道优美的弧,一阵阵几不可感的波动从水中传开,水体那种微微的激荡,穿过我的身体向后传去,可以沿着海水传到万米之下,千里之外。这是人鱼的语言,凯尔在呼唤着同伴。
高歌之后没有多久,水蓝色头发的艾尔第一个到了,她上前来和我厮磨了一阵,却只敢和凯尔贴了贴面,然后就抓着她的手臂,两人不知道在交流什么。很快艾尔也兴奋了起来,水蓝色的尾巴用力地甩来甩去,我随着她拍起来的水波荡来荡去,有些无聊。慢慢地到来的人鱼越来越多,触体交流不行的时候,大家就开始用语言,于是水里面各种激荡水纹,震得我有些头疼加烦躁。我甩开尾巴像要离开他们远些,却被凯尔一把抓住了尾巴。
我恼羞成怒地弹了一下,赶紧把尾巴抢了回来。凯尔这个习惯实在太不好了,人鱼的尾巴是只有爱人能够抚摸的。当然我们平时蹭来蹭去的,这个没有关系,可是用手摸的话还是只有爱人才可以的!
凯尔明显没有我这么细腻的心思,她的心思已经被那浅滩上面有两条腿的叫做人类的东西占满了,而且显然陷入这种状态的不止她一个人。
我有一种说不上来的不高兴,就好像平时不论我怎么和他们形容水面上日落映红了整个海面的美丽,或者风暴那种能让我们冰冷的血液澎湃的力量,或者是最冷的季节从天空飘落云的碎片的静谧;从来都没有一条人鱼会随着我游上海面,那所有美丽的震撼的令人不可思议的景象,我没有任何人分享。可是现在她们居然为了那些突然出现的两条腿的东西而要上水面了,就为了那些两条腿的东西!
我一甩尾巴掉头就想游走,凯尔咯咯地笑着抱住了我的腰,人鱼们从四面八方围过来,有的摸上我的脸,有的拉过我的手,她们叽叽喳喳地说着的都是一句话:薇尔还是个孩子啊。
我更加不高兴地甩了甩尾巴:我已经不是孩子了。
人鱼们笑得更加起劲:可是你就是阿,薇尔是我们族群里最后一个孩子。
凯尔仰起头发出了啸声:已经结束了,族人们,人类回到了浅滩,我们繁殖的冰冻期已经结束了。薇尔不会再是我们唯一的孩子,人鱼的后代将会永远徜徉这一片海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