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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风谲浪诡 ...

  •   临行娘塞给她一卷帛画,展卷,正是《傲雪图》。梅花怒放,整整三千六百七十二朵,喜鹊居于枝头,似唱一首不知愁的轻歌。这是幼年见过的风景,未料真的作了她的陪嫁。抚着上面的丝线,指尖传来清凉柔软的奇妙触感,仿佛与旧友双掌相依。
      花轿在道上颠簸而行,很快出了城,走在郊野。揭起轿帘,熏风扑面,有盛夏花木炙烤的芳香。轿夫、马夫、仪仗一十六人,都作吉服打扮,便是轿子、马头上也悬挂花彩,触目伤心。阿罗扭头看看来路,尘沙茫茫,油黑的草丛中开着白瓣黄蕊的小野花,家是早就望不见了。过往种种,梅花树下的痴儿游戏,荷花池边的少女心事,飞檐走壁的江湖梦想,空自如烟散。
      午饭后困劲大,奶娘撑不住,头一点一点地睡过去了。七岁那年陪她上京的也是这个脸颊圆胖红润的壮健妇人,如今老了些,话也多了。去长安大官家做,她是极欢喜的罢,虽知阿罗不情不愿的,不好十分露出喜色来。阿罗在红巾下叹了口气。好在奶娘生的两个哥哥都娶了媳妇,小日子挺好,没什么丢不开的。再细想想,确实,自己家里好好的,有了哥哥这样的出息,只会蒸蒸日上,说到底没什么可放心不下。
      幼时也曾问过自己名字的由来。娘爱怜地搂着小女儿说,天下绫罗绸缎虽繁,最著名者却是越州的罗,号“越罗”,轻柔精致,天下第一。她是否想过,再美,再柔,也免不了刀剪加身、金针透体,做别人身上的曼妙衣裳。
      或许那宋之问是朝中大员,又是出名的才子,据说容貌修伟,外人看来并不辱没了她。
      人们总是这样臆断他人的幸福。
      原来我的幸福,对别人来说,真的是无关紧要的吧。她嘲讽地想。

      一入候门深似海,回首已是百年身。
      轿子进门时阿罗紧紧地攥着自己的手。她害怕那句话。
      与死相比,没意思地活才可怕。
      鞭炮炸响。轿子四角上的红绸扬起,“轰”地一声,落在实地。她竭力不去想,不去看,一任奶娘牵着,抬腿过了火盆,走了进去,由着丫头们将她引进屋里,听得喜婆子撒了帐、说了些吉利话儿。奶娘拍拍她的手背:“小姐,不怕,大喜的日子千万莫哭。”
      最后,人们都走了,奶娘也走了,只她一人在不知什么地方坐着。她庆幸头上盖着红巾,不用怕别人看到她。那样的眼睛,一定会令人灼伤。
      死寂的,尽管门外是那样的喧闹。她一把扯掉头巾,深吸一口气,几乎连肺都抽痛。泪早已流干,再哭不出来。揉着眼,也只觉酸痛。
      一对描龙画凤的漆金红烛顾自燃烧、燃烧,到最后流了一桌的烛泪。她倚在床头,半梦半醒。
      静静的,一切都仿佛停止了。这一夜长得就像是一生。
      直到天明,那个她要嫁的人,没有来。

      昨夜宋之问与张昌宗、张易之兄弟宴乐,晨方醉归。下人催其洞房成礼,他摆手道:“不过娶个妾,麻烦什么。”奶娘听见不放心阿罗,赶过来看。她已自己取了件鹅黄罗裙把吉服换下,坐在镜前将洗净脂粉。
      “阿罗,还好么?”奶娘见镜中她眉目恬淡,小心地问道。
      她笑笑转过头来:“奶娘,今后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了。”为了这门亲事全家鸡犬不宁,到头来竟是如此冷遇。反观此事,反成了一场闹剧,滑稽、悲凉。宋之问,你不过当我是个人情礼物罢了。
      奶娘忙道:“小姐快打扮起来。我问了,宋大人已经回来,厅上就要传菜。你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去,不要输了风头。”
      “我不是来这地方争风吃醋的。”她嘴一噘,转过去梳头。
      一个红衣裳的大丫环推门进来:“新姨娘,您醒了?”
      奶娘抱怨道:“小姐醒了许久了,这会儿才有人来。”
      那丫环讪笑道:“姨娘并没有叫人……”她后面跟上两个十六七岁的丫头,分别捧着金盘和梳栉,行礼道:“恭喜新姨娘,我们伺候您梳头。”说着一左一右站到阿罗两侧,正要动手服侍,忽听阿罗道:“今儿梳个九鬟望仙髻吧。”丫环们一愣。
      奶娘怪道:“小姐,你不是说……”
      阿罗清浅一笑:“该不是不会吧。”
      初来乍到,与下人们彼此都不熟悉,不敢十分慢待了。但若一来就教人瞧扁,今后只会柿子拣软的捏,更别想过日子。到了这种地方,心计只有不够用的份。
      别忘了,我是商人和侠客的女儿。她嘴角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
      那个大丫头忙道:“新姨娘,我来。”她拿起梳子为阿罗梳头,“我叫彤云,她们俩是梅香、月华,今后就是新姨娘的贴身侍婢了。”这彤云颇有几分姿色,想来也不愿只做个丫头。她容长脸蛋,眼睛微眯着,一看就是厉害角色。看来要收服身边人,这彤云是首先要对付的。月华聪明都露在外面,梅香倒是看上去很老实。
      待梳洗完毕,阿罗满意地看了看镜里,尽管是一张稚气的孩子脸顶了这种高贵华丽的发式,但看上去很有气派,像个真正的贵妇。
      彤云看了看她素净的脸:“新姨娘,不要上妆么?”
      阿罗蹙眉道:“一路上腻脂厚粉的难受得紧,今儿淡妆罢了。待会早饭不出去吃了,给我拿到屋里来。另外,”她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我是海南越氏。”
      彤云微窘:“是,越姨娘。”
      越姨娘,这三个字听来要多别扭有多别扭。但要在宋府生存,她得依靠这个称呼。

      到了门外,丫头们嚼起舌头来,以阿罗的功力,自然听得清清楚楚。
      梅香悄道:“这新来的姨娘有主意得很,看来不好伺候。”
      彤云稳步走在前头,冷笑:“新来的,肯定要先拿我们做法。”
      月华撅嘴道:“什么好神气的,昨晚上老爷不是一夜没回来吗?才买了十个绝色的波斯舞姬,哪有功夫理她?”
      彤云道:“光说有什么用?不过是个小丫头,不如想个法子治治,让她知道我们姊妹的厉害!”
      “姐姐是说……”
      “今日大夫人送来的新衣裳……”
      接着传来几声冷笑。
      阿罗悉数听在耳里,到了日中时分,忽叫彤云:“中午老爷可在大夫人处?”
      “老爷去为新买的波斯舞姬编舞,大夫人和二夫人、萧姨娘、达奚姨娘在一处吃饭。”
      阿罗笑道:“那我们也去。”
      月华道:“越姨娘,这只怕……”
      阿罗道:“我是新来姬妾,理当拜见不是?难道还怕我到处讨贺礼不成?!”
      这一到了大夫人面前提及贺礼,阿罗若不知情,便明摆了是她们闹鬼。彤云暗骂梅香她们偷懒,若一早办妥了便没有这回事了。梅香忙道:“大夫人一早是叫人送了新衣裳来的,姨娘且看看。”
      彤云道:“我去取。”一会回来,捧了一只小箱。
      阿罗当众人面打开,见是件做工精致的宝花罗紫色裙衫,不禁有些欢喜,待抖开细看,发现腋后和胯部被生生划破,若不留神穿上了,可不丢死人!
      “正好,”她望着这几个丫头,不怒反笑,“算来好些天没有拈针动线了,我也想做点针线活。”
      三人脸上微露不屑神色:新衣裳叫人剪坏,原以为她会发作闹到大夫人那里,让人越发烦厌了这新来的女孩。没成想她竟这样松快便将屈辱吞落肚。
      彤云取来一篮子针线、剪刀、布头,道:“越姨娘要在哪里做针线?”
      阿罗把衣衫拿起来轻轻一抛,两道银光破空而去。
      众人讶然出声。呵呵,师父,你教我慑人的第一课,我已牢记。
      紫罗裙钉在翠竹亭的画梁上,猎猎飘逸。
      双袖忽举,覆雨翻云。雪色的丝线像蛛丝样光灿华洁,被七八枚银针带着缤纷齐舞。初时还辨得清针线来路,然针法繁复,一会儿眼睛就不够用了,只见满眼横飞的狂雪。梅香忍不住先赞了起来,月华毕竟稳不住气,也拍手叫好。彤云的脸色白了一会儿,立刻摆出满面欢笑,道:“姨娘好功夫!”不远处的丫头们看见这边光景,也都跑过来看稀奇,将翠竹亭围了一大圈。
      阿罗不理她,右手故意一缓,一枚银针未被接住,直奔彤云而去——“啊——”红衣服的大姑娘用尽气力大叫一声。将及她面门,阿罗小指一勾带住针尾丝线,“嗖”地弹向罗裙。彤云惊魂未定,急急退下几步。几个平日受她气的小丫头子偷笑起来。
      阿罗手中不停,轻笑道:“放心罢,伤不得你们,我只是要把这衣裳刺上一千个窟窿——”
      待她双手一举。众人瞠目:十指葱葱,刚才的千针万线哪去了?
      那三个丫头见眼前狂雪骤敛,风云已清,不由大舒了一口气。再看紫罗裙,不由又惊:破损处都成了祥瑞流云,一只雪凤凰昂首飞上,剪尖戳烂处竟修饰成点点梅花,分明是极鲜明别致的一件衣裳。
      阿罗上前一把扯下,捧在手中笑道:“看我绣得好不好?”
      众人自动让开一条道,目送这个乳臭未干的毛丫头信步走入房间。
      我虽年小,也不能任凭别人欺负了去。越家阿罗,岂会在人前低头。再无人能做她的羽翼,她必须自己保护自己。

      然而她深知,这慑人之技的效力只在一时。果然到了傍晚,饭菜左等不来右等不来。阿罗先将枕头、被褥、拂尘这些摔不烂的东西摔了一地,然后跺脚呼道:“彤云!彤云!你过来!”
      红衣的俊俏丫环带了几分得意奔过来,几个小丫头子也躲在后头,抱了看笑话的心。
      阿罗一脸庄重地骂起人来:“彤云,你跟在我身边是做什么的?都这个钟点了还让人饿着,宋府是穷得揭不开锅么?”
      彤云赔笑道:“越姨娘,宋府的规矩可多,菜都是按人传的。越姨娘才来的,恐怕厨房也没听见响……”
      阿罗一指门外:“去叫厨房传菜!”
      彤云走出去一会,又进来:“月华回来说厨房委实没吃的了。请姨娘将就些,柜子里还有风干栗子,我去给姨娘泡杯茶……”说着,竟真的笑嘻嘻给她倒起茶来。
      “好!”她早闻见饭菜香味,是西南方向传来,拔腿便往那走。
      “姨娘你真是……”彤云脸上一变,不知这小丫头又有什么花样,急忙跟在后面。
      这不明摆着,饿了当然找东西吃。屋顶上烟囱突突地冒烟,门口穿围裙的人端着菜肴来来往往,不是厨房是什么?阿罗三脚两步跨进去,威严四顾。被她撞开的人刚想嚷嚷“哪房里的丫头没规没矩的”,一看她容光焕发的脸、花纹罗的衣裳和特华丽特威风的贵族发型,又都哑了嘴。彤云拿手帕捂着鼻子:厨房这种地方,才不是她这种大丫环身份来的呢!
      阿罗见这些满手油污的男人们都向自己看来,便微笑着说:“我是新来的越姨娘,小婢不得力,竟劳烦我亲自来巡视这里。”
      立刻有男人接口:“竟要姨娘亲自来、来这儿?要翻过天去么!”余人附和:“就是。”“太不像话了。”彤云拿眼睛瞪他们也没人搭理,一来汉子们太迟钝,二来她就没来过这里,眼生。
      阿罗笑笑,过去看刚盛到大盘里一条香喷喷的大鱼,暗地里口水直流,便装作漫不经心地说:“哟,好大的鱼!”
      彤云急道:“那、那是达奚姨娘爱吃的……”
      阿罗装作听不懂:“我也爱吃鱼呢。”
      彤云道:“那是要传给达奚姨娘房里的菜。”
      一个大厨模样的说道:“姑娘,你怎么晓得呢?这明明是给晚上老爷的宴会准备的。”
      彤云不知怎么跟这些粗汉理论,脸上红涨起来:“你……”
      阿罗得意地看了她一眼。她又不是大家小姐,只会躲屋里哭去。任你深宅大院,要以为她有什么不敢闯的地方可打错了主意。尤其像这种“下贱”的地头,不闯白不闯,闯了也不会重罚。小时候的打骂可不是白挨的啊。
      窝在这里的厨子和帮工们只怕都还没听见洞房花烛被晾了一夜的传闻,听得是新来姨娘,又见她生得出奇俊美、性子又爽气,少不得巴结上来。“横竖宴会放得多吃的多,既然姨娘喜欢,只管拿去。”一个青年厨子抄了个食盒把鱼放进去,笑眯眯地说。
      阿罗高兴起来,跑过去点菜:“喏,这个青椒肉丝不错……还有这个韭菜豆腐。”
      青年红着脸纠正:“姨娘,这是‘勾魂翠香脍’,这个是‘蓝田白玉’。”
      阿罗懒得理他,继续在琳琅满目的菜堆里挑着:“这个炒鸡蛋盖的汤是什么?”
      一个络腮胡子殷勤地上前:“这是‘明月何皎皎’。”
      阿罗恍然大悟:“哦!怪不得要漂着个鸡蛋。”
      彤云气得几乎吐血,指着那些大汉道:“你们……你们这起没规矩的,看我不去大夫人那告你们!”
      络腮胡子茫然:“她说什么?”
      青年厨子点头道:“似乎说要去大夫人那告我们……”
      接下来全体厨工都反应过来,抄家伙把门堵了。而阿罗刚刚对一个雕刻成散花天女的大白萝卜产生了强烈的兴趣。
      彤云大惊,拿了帕子指了门口拿菜刀和锅铲的大汉:“你,你们做什么?!”
      络腮胡子继续茫然:“你说要告我们啊,难道我们等你去告吗?”
      一个胡子长得得用纱袋兜起来、看上去资格很老的厨师哑着嗓子问阿罗:“姨娘,这丫环可是你房里的么?”
      阿罗咽下一口桔子蜜饯,回头很开心地说:“是呀!”
      老爷爷就奇怪了:“丫头告状都是告诉主子的,你要告也是向这位姨娘告,怎么找大夫人呢?”
      彤云一急:“就是大夫人派我……”一眼看见阿罗两个墨墨乌的眼珠儿转呀转,嚼着小点心坏笑,忙把话咽了回去。她咽回去也没用了,只要还长个眼睛就能看出她是大夫人派的卧底。大家都长了两个眼睛,所以大家一齐点头。
      阿罗感激地望了老爷爷一眼,吩咐彤云:“你把我的菜拿好了,要是打掉了,我的心情会很不好……”彤云把装满好吃东西、甚至挤了三串冰糖葫芦的食盒端过来,早咬牙切齿想在路上装摔倒把这些东西都打掉,见她点破,悻悻地只得作罢。
      阿罗把好吃的拿到屋里,和奶娘一起大吃起来。
      “小,小姐……”奶娘微微不安地说。
      “怎么?”阿罗嚼着满口的菜肴问。
      “你今儿个好生厉害啊。”奶娘掩不住面上的惊诧。
      阿罗只是笑笑,夹起一个虾仁说:“好鲜哪。”她默默地吃着,抬头说:“奶娘,你把我带来的嫁妆整理一下,挑些金银钱币之物。咱人生地不熟,总得弄清情况打通关节。钱得使在刀刃上。”
      她忽然仿佛听到点什么,竖起耳朵,说:“嘘。”
      遥遥的,传来轻细的女孩子哭声。
      阿罗放下筷子,出门循声找去,见是梅香抱着肩膀蜷在墙根抽泣。
      阿罗柔声道:“梅香,怎么了?”
      梅香一惊:“姨娘,我……我。”
      阿罗神情认真地拉住她的手:“梅香,谁欺负你了?”
      梅香急急抹了眼泪:“不,姨娘……我没事。”说着就想挣脱她的手。
      阿罗紧紧拉住她不让她跑掉:“不要走不要走,告诉我,我给你做主!”此时她完全是小女儿情态,不似日间的厉害主儿。
      梅香镇定了一点,见附近无人,擦着颊上泪痕说:“彤云姐姐说我傻头傻脑,净误她事,不给我饭吃。”
      阿罗又好气又好笑。是不是彤云只会用让人饿着这招啊?她一把拉住梅香往屋里去:“来嘛来嘛,过来一起吃吧。”
      梅香慌了:“不用,要是让彤云姐姐知道了……”
      阿罗笑得一脸灿烂:“梅香姐姐你放心,我决不告诉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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