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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悲喜殊途 ...

  •   京中终于传来消息。哥哥中了。
      消息传来,阿罗正在园中看着书啃咬着一块甜酥酥的牡丹饼,闻言几乎呛到。她立马把书抛下一径向闹哄哄的正厅跑,迎面撞上绫儿,杯盘也掉了一地。
      “小姐!”
      “绫儿姐姐,报信人还在么?”
      “可不是,哎——小姐——不要乱闯!厅里许多客人呢!”
      她一句也顾不上听。真的,是哥哥中了呢!他要飞出这绸缎庄去了,飞出这南海去了!他要在她曾去过的金殿上参见圣上,然后穿起威风凛凛的官服来,齐家治国平天下。他们兴致勃勃说过的那些话,如今都要变成真的了!
      待奔进正厅,一眼看见那么多客人,蓦的红了脸,又退到屏风后面。好热闹呀!爹娘都穿了吉服,一脸喜色。好多年都没有看见爹笑得这么开心过了。他整天忙于生意场,这几年老了许多,皱纹深多了,现在笑起来反绽成一朵花。爹娘欢欢喜喜地拱手,不住地说:“谢谢,谢谢。”来了那么多人,多半是乡里乡亲,也有许多她不认识的。有的还是衣饰华贵的乡绅员外。娘已经吩咐了披红挂彩,此时见许多伙计从厅外拿着红绫和灯笼跑来跑去。
      外面又是噼里啪啦鞭炮响,有人高喊:“进士老爷回来了!”
      屋里一阵骚动,大家嚷嚷着“去看进士爷喽!”爹娘面上一喜,急忙相携夹在众人中用力往外挤,唯恐落了后。一忽儿人就走空了,阿罗忙从屏风后闪出来,一手撑住窗框跃了出去,正落在修竹丛里。她攀住竹竿爬将上去,一气跃过几片屋顶,瞄着周围没有人跳到巷子里。赶到大门口,密匝匝挤满了人,围着系着花彩的人和马。那胸前戴着大红花,衣服鲜又亮的少年郎——哥哥!
      “哥哥!”她在喧天鼓乐中大叫出声。
      锦山也看见她了,笑着挥手唤道:“阿罗!”
      人们转头向她看过来。阿罗飞跑上前,牵了娘的手。
      哥哥从高头大马上下来,站直了玉树临风,俨然是个大人了。
      娘攥着他喜得都要掉泪:“我儿,出息了……”
      阿罗只拉着娘的衣角,眉眼弯弯地瞅着。不用再说了,从小一块的兄妹,对一眼,自然明白。
      还是爹上前来说:“你妇道人家婆婆妈妈,还不让儿子进屋歇着?”
      “哎、哎,我喜欢得糊涂了。”娘拉着哥哥的大红衣袖,“我儿快进去,让娘好好看看!”

      几天就在喧嚣忙乱中过去,迎来送往,踏破了门槛。好容易拉住哥哥:“哥我想跟你说话!”越锦山只得笑笑:“又来了客人,我得过去了。晚上好不好?”可到了晚上他又被乡绅拉到家里去吃饭了,弄得阿罗郁闷无比。
      她坐在栀子花丛里望外面许多双走来走去的脚。还记得很小的时候曾经在寂寞的时候爬上树顶,看风吹过去。她拧下枝头素白的花瓣,慢慢在手心里绞成芬芳的汁水。
      “阿罗,怎么在这里?栀子花开在阴地里,最招蚊子了。”
      “先生……”
      “不高兴?”
      “嗯。”
      先生蹲下来,温存地抚了她的头。她仰起脸,孩子一样赌气的表情。
      “乖了,大喜的日子,怎好一个人蹲墙脚。夫人在厨房挺忙的……”
      “我一会过去帮娘。”她皱眉绞着裙带想了又想,“先生……”
      “嗯?”
      “我做错了什么吗?”
      “怎么突然说这种话?”
      “哥哥这次回来我开心得要疯了,但哥哥好奇怪。”
      “锦山这几天是忙于应酬,顾不上你么。”
      “那他还顾得上爹娘呢!”
      “老爷夫人人前应酬也少不了。”
      “不是……先生不见,哥哥的眼色躲躲闪闪的。昨儿他不知关起门来跟爹说了些什么,爹的眼神也变得很奇怪。”
      “傻孩子,锦山和老爷都是实诚人,不会生什么事的。”
      “我晓得,但他们似乎瞒着娘。一家人有什么不好商量,我就是瞎担心嘛。”
      陆如翩望着这张苦恼的小小的脸容。她已经长了开来,下巴变尖了,眼睛呈现出杏仁的形状,外像黠秀如狐,被内里生成的痴顽正气一衬,反成了不自知的清丽婉媚。
      阿罗抱膝坐在草间,仰头巴巴地望着先生:“先生喜欢阿罗吗?”
      “阿罗最乖最懂事了,先生怎会不喜欢。”
      “不管遇到什么事,先生一定会帮我,对不对?”
      “对。”
      “要赌咒发誓我才信!”阿罗伸出一个秀气的小指头。
      “好——引喻山河,指诚日月够不够?”陆如翩勾住她的小指。
      “只要先生是真心的。”
      他朗朗地笑了:“天上地下都看得见,我跟那些神仙一样守信呢。”
      两人的手指勾在一起。天空清寂,不知从哪里,落下了一滴雨珠。

      后日哥哥就要去长安了。阿罗正在荷花池边替他纳鞋底,娘一脸铁青地大步走来,拽了她就走。
      “娘,出什么事了?”阿罗急得直问。可娘气咻咻地咬了牙,只顾埋头走。
      “娘你说话呀,是不是爹欺负你?”阿罗站住脚不肯走了。年轻人气血方刚,母亲拖不动她了。
      太阳地下枯立了半日,娘忽嚎啕道:“我苦命的儿!”抱了阿罗的小小身躯,紧紧的令人窒息,几乎要把她揉回自己身子里去。
      “娘!娘!”她也慌了。娘自小虽是大家闺秀,却是神针门那种地方出来的人,遇事有一说一、雷厉风行,把爹都比得矮了半截。这样失态,必是出了她挡不了的事。
      “我的儿,”越夫人细细地摸着女儿茸茸的发,眼中湿润,“你爹不但欺负我,还要卖了你!”
      “娘,别这样……”她心疼地抚上娘一夜间憔悴的脸,柔声道,“爹有时脾气是不好,都是这几日给烦劳的,您千万别往心里去——要不然,等送哥哥回去,咱搬到外公那住一段?”
      越夫人定神看了看女儿,又呜咽着将她一把抱住:“好孩子,真是好孩子。”
      “缃儿,你在那做什么?”是爹严肃清朗的声音。
      若是平时阿罗早扑过去撒娇了,此刻见母亲落在下风,早起了扶助母亲的心,便搀着娘不动。
      越夫人抬起眼来,扫了他一眼:“你还真有脸跟女儿说那事?”
      越傅淳摇头:“妇道人家就是头发长,见识短。这样一来一双儿女都有了着落,今后衣食无忧,寻常人家求还求不得。等你想明白过来,该猴年马月!”
      母亲狠狠地剜了他一眼,转脸看着阿罗,意思要她说话。
      阿罗还不清楚爹娘在吵什么,只得道:“爹爹且缓缓口气,多少年的夫妻了,甚么事体,也值得拌嘴。”
      爹瞪了娘一眼,温和地对女儿说:“阿罗你过来,爹有话跟你说。”
      阿罗疑疑惑惑地上前,娘也冲上来拉了她手:“别怕,有娘在!听听这个你叫爹的人说的是什么昏话!”

      三人别别扭扭进了屋里。阿罗忽见一个人影闪了出去,喊道:“哥哥!”越锦山越跑越快,转过假山后看不见了。爹摆摆手:“由他去,爹来说。”
      一阵凉风吹进屋里,带着水气和白兰花的香味,静谧得不寻常。越傅淳扶着椅背坐下来,说:“你的亲事,我定下来了。”
      这一下阿罗傻了:“爹——”
      他摆手:“女孩子家都是要嫁人的,总不成在家里住一辈子。提亲的是你哥哥的主考官,可是朝中大员,今后山珍海味、绫罗绸缎,也省得父母操心……”
      一句话未完阿罗已冲口嚷道:“我不嫁!除了先生我谁都不嫁!”
      越傅淳猛然听得胸口一窒,指道:“你……”越夫人也惊呆了。
      阿罗扑上去拉着爹的衣袍跪在地下,哭道:“爹你把我嫁给先生吧!我喜欢先生!我是真的喜欢先生!”
      越傅淳指着她,脸涨得通红,半天吼道:“不要脸的东西!”身子摇摇欲倒。越夫人上来搀扶,他一把将她掼在地下:“都是你这贱人惯出来的!”越夫人失声哭了。
      阿罗跪行几步,哭着摇爹的腿:“爹,求求你!求求你了!”
      “反了,反了!”越傅淳一巴掌打在女儿脸上,登时起了红印。阿罗“哇”地大哭。他甩不开女儿的手,蹭到门边喊:“四福!四福!把陆如翩那混账东西给我叫过来!”
      四福急急跑过来,回道:“老爷,你不是前日让他到蜀中去了?去收蜀锦的人说缺个账房,你就让他过去帮忙了。”阿罗听得这句,人也陡然空了。先生要是在,一定会帮我……
      “那就滚!”越傅淳嘶声怒吼。四福见他气得眉眼都变了,吓得一溜烟跑了。
      越傅淳在屋内跺脚大骂:“甚么斯文先生,读的狗屁文章!偷人偷到我家来了,看他回来我不扒了他的皮!”
      阿罗已哭成个泪人儿:“爹爹,先生不是那种人!先生是好人!”
      越夫人突然说道:“就是嫁给姓陆的,也好过你卖女儿!那宋之问是奔五十的人,给阿罗当爹都够了!”
      越傅淳正在气头,截口骂道:“闹到这地步,亏你还说得出来!司礼主簿大人,我们得罪得起么?锦山是他提拔的,便是我们一家的恩人,锦山的仕途还要指望他。更何况他要把侄女儿许给锦山,何等的荣耀,我们家连个女儿……”
      越夫人气冲冲回道:“你把女儿当成什么?她也是你的骨,你的肉!从小儿抱了大来,心肝宝贝地叫……”她说着说着掩面悲哭:“就这么硬生生送了人去……”
      越傅淳叹息道:“儿女出门,哪个父母舍得?可你想想,他们将来……”
      阿罗努力地止了哭,伸手拭泪:“爹,这次取中哥哥的,就是这个宋之问宋大人是不是?”
      夫妇俩一下子静了,都看着她。
      阿罗眼里的泪水还在打转转,人却倔强地跪得笔直,压抑着发哽的喉咙问:“是哥、哥、要、我、这么做……”
      越傅淳长叹一声,坐在太师椅中。
      阿罗愣愣地望向窗外:“他自己为何不来和我说……”
      风大了,“咣”地将门扇吹开,寒意彻骨。
      她慢慢站起来,敛衽施礼,面上竟尔浮起一丝诡异的微笑:“爹,娘,是那个宋大人讨我做妾,是不是……”
      夫妇定定地看着女儿,被这丝笑容弄得心惊肉跳。
      “女儿……知道了。爹爹,女儿告退。”她扶着门框笑着转回头说,“你不要怪陆先生,不干他的事……是我急了胡说八道……”
      眼看她飘然向水阁走去,越夫人急叫:“绫儿!看着小姐!”
      话音刚落,见那柔弱的身影摇晃几下,栽在花丛中。

      红色,好多红色。深红、浅红、殷红、火红、石榴红、胭脂红、玫红、鸡血红、玛瑙红……慢慢地,成了红通通的嫁衣。哥哥把盖头掀起来。新娘子的珠冠下,是贴金蝉银红蝉翼纱的头面。她长得好美,眉眼细长,粉白的脸上抹着艳红的胭脂。这是宋大人的侄女宋小姐吧?她似乎叫做婉花,是京里出名的美人……丫环伙计,都是这么说的……
      一移眼,浑身嫁衣的成了自己,盖头掉下来,变成一滩血。一只斑斓大虎直扑过来——
      “呀。”她轻叫一声,睁开眼,眨了眨。
      娘俯身替她换额上的毛巾,一脸的心酸忧色:“阿罗,阿罗,你可吓死娘了。”
      “……”
      “女娃娃好好儿读什么书。听说那宋大人指名要你,只因知道你是皇上旌表过的才女。锦山若不考那进士,我们一家子还是安安乐乐。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
      “你外公他们都已经秘密进京了,这天下,出事是迟早的事。要是你外公还在这,好歹能有点法子,不算分会,他可是这一带的地头蛇呀。你要真喜欢先生,娘还可以……”
      “没用的……”
      “……”
      “娘,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她闭上眼睛,长睫下淌出一行清泪,“要卖我的,是哥哥,是我的亲哥哥……”
      “他已经走了。”娘轻抚着女儿的手,“他和宋小姐吉期将近,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他不敢再来见你……”
      “也好,我要有嫂嫂了。娘,她一定长得好美吧。”阿罗双眼空洞地望着屋梁。
      “阿罗,你想哭,想闹,就痛痛快快发泄出来吧!”娘的眼泪落在她手上,滚烫的,“娘空有一身本事,也帮不了你啊。你爹说,日子已经定下了……”
      “娘,我没事。我不难过……娘你不要哭,不要哭。”女儿柔柔的手指蹭在面皮上,替她拭泪,“你放宽心……阿罗,绝不给你丢脸!”

      娘走了。屋子里还残留着她的温暖,她的气息。世上,终还有母亲可以倚靠。
      阿罗抱紧了被头。痛到深处,泪雨无声。
      恍惚间是陆先生来到榻前,温存地说:“阿罗,先生带你走吧。”然后是腾云驾雾的飞翔,像那个夜探清芬楼的夜晚,抱着她直飞到天边去,白鸟从云端上俯冲下来……
      先生,你为什么不在这里?

      因为我喜欢先生啊。
      我也喜欢阿罗。

      先生,我真的——好想你……
      她攥紧自己的小手,指甲掐进肉里。

      明天,她就要上花轿了。
      夜里移来大面青鸾铜镜,团团如秋水。点上一十三支描金细蜡,镜里镜外开放二十六朵优昙花。新浴的人儿着了薄薄的飞鹭碧波纹罗衣,浑身空翠不胜寒。镜里容颜如紧致的花苞,要画上妆容才会层层开放。
      今夜,就只为自己描画吧。
      梅真香粉里掺了胭脂,微呈粉红。绵扑粘了香粉擦拭肩、臂、胸口。三足鎏金银罂里是牛髓丁香膏,挑了一点均匀涂抹,再调了水粉,扑打在面上,肌肤的光彩辉映出来,清明如珠光。双眉用波斯螺子黛扫拂,斜飞入鬓,一对凤蝶冉冉欲飞。孔雀毛托了圆莹珍珠,在眉上驻一勾青翠鲜明的月。胭脂是正红的甲煎玫瑰,在白玉盒中是薄薄一片膏子,远盛过平常的朱纸。碧玉簪挑了在掌心化开,点唇,打颊腮。洁净的面上浮出明丽的红艳,怒放一朵红莲花,灼灼。脂粉堆叠,再不见本来面目。
      披衣起,寂寞花红。绾高髻,戴珠冠,嫁衣绣鸳鸯戏水、龙凤呈祥,偏这殷红底色,在二十六朵优昙的照耀下,凌厉如咯血。
      华服,严妆。清静女儿家,明朝新嫁娘。叠手端坐,待晨光透窗纱。
      我不哭。她想。我不哭。于是镜子里不相识的红姑娘就笑了。
      先生,你看不到,我是多么美丽。

      在黎明前恍惚的梦境里,一幕幕飞逝而过……
      哥哥笑着说:“阿罗长大了准是个美人儿,要拿这银红蝉翼纱给你做头面,新娘子也没有你美!”……
      他趴在墙头喊:“阿罗!我给你留着院里的蛐蛐——还有米仓里那只母老鼠——”……
      “我晓得,我的学业能有今日,都是先生和妹妹的功劳。”……
      他刚刚归来,戴着大红花,骑在高头大马上笑着挥手:“阿罗!”……
      在迷梦的最后,她还是那个七岁的小女孩,一脸稚气在殿上吟诗:
      所嗟人异雁,不作一行归。
      伏在榻边的新娘在梦中抽泣。
      真的……
      ……
      ……
      不做一行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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