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送别兄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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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路漫漫，阿罗坐在马车上，第一次，严肃地想事情。走的时候，哥哥还爬上墙头远远地望着。爹爹终有一日会年老，希望将毕生经营的家业传给儿子。哥哥却希望走上仕途，不再从商。她知道爹娘一定会伤心，会生气。但哥哥是个男子，有了主意，便会去做自己的事情，冲突无可避免。真到了那一日，阿罗知道，陆先生会帮他，她也会站在哥哥那边的。
可阿罗呢？要嫁人的吧？她捂起脸，偷眼看了看对面歪着熟睡的奶娘，才松了口气，低下颈子来。嫁给谁好呢？她想起了清风里飞扬的衣袂，暗香疏影。对，未来的夫婿，要是像小陌那样就好了，要是像陆先生那样就好了。俊气的面容，一身琉璃白，风骨明澈如冰雪。对，就是那样，皎洁如月、飘逸若风的男子。
临行前爹娘千叮万嘱，要记得看人脸色，记得讨皇帝欢心，最好能留在宫里。现在奶娘被拦在外面，就一个公公领着她从偏门进去。抬起头，天空是很蓝很高的，这高墙气势逼人。七曲八弯的路，她估摸着，若当真留下了，想偷跑回家也是不易的。
阿罗悄悄伸手去摸墙上的龙凤，摸门边的大石狮子。突然公公转身，她吓了一跳，以为是要训斥自己了，可公公一把按着她一起低头：“参见张大人！”阿罗不知道害怕，只管看去。那是一个很美的男人，骨子里透出媚来，轻纱蔽体，身姿曼妙，面上傅轻粉。
男人走过去了，衣带欲飞，香气轻飏。阿罗没来由地鼻子一酸。她想起小陌，想起陆先生，想起未来的夫君。可这个男子明明一般地修饰雅洁，却全然不是那种出尘气质，令她看得难受。张大人，“莲花似六郎”，他应该是坊间传说的那个容颜绝代的男子吧？
公公一拍她的头，她忙揣了小心，跟在后面。在皇宫这种地方，再淘气的小丫头也少不得老实起来。不知又走了几时，转入一处殿宇，公公又告诉了门口的公公，门口的公公进去一会，出来传话：“皇上有旨，宣民女越罗面圣！”
阿罗便由一名宫娥牵了走进去。那宫女姐姐的手好香好软哦，她握着自己的手，滑滑腻腻的非常舒服。阿罗抬头想对那宫女笑一笑，可宫人端端正正地挪步，一点也不看她。
越来越近了，那是武皇吗？戴着龙冕、穿着龙袍的那个年老妇人，就是武皇吗？皇上龙睛凤额，气度非常。平心而论，她是迟暮的佳人，却散发出一种聪慧和威严的气息。阿罗希望女皇帝是慈祥的，会像娘一样笑，像知县大人高贵的夫人一样笑。皇上脸上果然带着点笑容，明暖的，透着光亮。
越罗到了跟前，不自觉地一揽裙子跪下去，直起腰瞻望一下龙颜，便叠起手掌俯身磕了个头：“阿罗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听得皇上问女侍：“这便是南海来那能诗的女童？”女侍答：“是。”女侍的声音清激柔婉。阿罗忍不住抬眼看了一下。她眉目弯弯，额上覆着乌亮的刘海，眉心贴翠钿，上方抹着明丽的鹅黄，好看煞人。
武皇对阶下跪着的小小身影说：“你多大了？”
阿罗答：“回皇上，阿罗今年七岁。”
“叫什么名字？”
“回皇上，我姓越，在家唤作阿罗，并无表字。因家中累世经营绸缎庄，故得此名。”阿罗的回答奶声奶气，却颇为清晰流利。见着皇上的一丝笑，她终于忘了害怕，轻松地望着皇上身边那些宫女、官员，一双眼和小动物一样亮晶晶的。
“绸缎庄？”武皇的手指在漆金扶手上轻跳一下，“商贾人家，为何会让女儿读书？”
“回皇上，阿罗对圣贤书只知粗浅文义，只因家父垂爱，允我与兄长一处听先生授课。”小丫头嘴边露出狡黠的笑容。当初是怎么死乞白赖软磨硬泡，这会当然不能说。
“如此说来，你会作诗并非家人刻意栽培？”
“回皇上，有道是风行水上，自然成纹。阿罗只是看了几部前人诗稿，编词入韵。说到作诗，家中先生和兄长都远胜于我，更何况皇上和大人们。不过是阿罗年小，蒙乡邻谬赞了。”
武皇点点头，笑向那女侍道：“婉儿，这孩子跟你一样伶俐。”女侍微微低下头，转向阿罗微笑。
旁边一个官员模样的人奏道：“皇上，广州盛传这女童指物能诗，不如皇上出题考她一考，以证传言真伪。”
武皇点头：“如此甚好。”她略一沉吟，笑道：“伶俐孩儿我见的也多，若指风花雪月、屋宇器用为题未免太过简单，即使作得也难知深浅。”
在旁官宦忙附和：“圣上所言甚是。”
衣饰辉煌的女皇帝从座上站了起来，向她走了两步，俯瞰阶下：“阿罗，朕便以事为题，考你一考。”
阿罗面色忽地沉静下来，答：“听凭皇上出题。”
武皇望着小女孩，目色温和：“送别兄弟，你且试作一首来。”
众人屏住了呼吸。殿内的空气似乎凝冻了一瞬后，又随着一个温柔凄清的童音悠扬流荡起来：
别路云初起，
离亭叶正飞。
所嗟人异雁，
不作一行归。
最后一个字似冰凌融化，滴泉入海。心在渐渐平息的微弱涟漪里浮浮泛泛。然后，一切都很安静，似一朵梅花层层开到尽头，片片凋零芬芳。
武皇轻咳一声，慢叹道：“好诗。”
此言一出，官吏们纷纷赞叹：“起句‘别路’、‘离亭’，一下便点出送别，更兼情景交融，无斧凿痕。”“笔法洗练老到，不让当世诗杰！”
皇帝不语。
她身侧的上官婉儿低吟：“所嗟人异雁，不作一行归。”
武皇突然开言：“婉儿，你以为此句如何？”
上官婉儿一怔，随即答道：“世间有一种滋味，原叫作无可奈何。”
“何解？”
“兄弟为男儿，自然怀鸿鹄之志建功立业而去。姊妹困守一隅，纵有羽翼飞不得。人生况味与离愁别绪于此句齐出，观止矣。”
武皇缓缓点了点头，目有沉思之色。
阿罗好奇地望着殿上诸人。她不知道已经发生了什么，又将会发生什么。她不知道她以稚子之口吟出的小诗竟令一代枭雄动容。她更不会知道，这首《送别兄弟》会被辑录入《全唐诗》流传后世，而署名，只是简简单单的“七岁女子”。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送别兄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