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旸谷》不失语

13、第十三章 安然

　　这几天天气出奇的差。他不在，房子里冷得很。我裹在被子里，整天，不是发呆，就是把手覆在胸口数心跳。

　　数了多少下？一千三百几十来着？

　　重来。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

　　房间里突然白光一闪。我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竟是闪电么？

　　果然，轰隆隆的雷声接踵而来。

　　冬雷阵阵。

　　好像有点耳熟？

　　我闭上眼睛。

　　平安夜，楼顶。天上扑簌簌雪花翻飞。

　　“啊！好~~大~~~的~~雪~~~~~~~”高个子大男孩把手套甩了，挥舞着双臂像是在拥抱飞雪。

　　“快戴起手套，别冻坏了！”戴圣诞帽的男孩伸手在半空接住两只手套，又递给高个男孩。

　　“哈哈。呐，我不信耶稣，但是今天嘛，嘿嘿~今天，我就信他一次！”

　　“只一天么？而且，今天都要过完了。”

　　“呵~你知道我刚才想起什么来么？”高个子男孩隔着厚厚羽绒服，搂住圣诞帽男孩。两人都穿得很厚，搂在一起像两只肥企鹅。

　　“想起什么？”

　　“我啊，想起一首诗！”

　　“怎么说？”

　　“你听我念。咳咳，嗯。”大男孩说着抬起头来望向夜空，大声念道“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阵阵，夏雨雪，乃敢与君绝！嘻嘻，怎么样？”

　　“可这是情诗，跟上帝惺裁垂叵担俊

　　“呵~有关系啊。今夜他就降生，我啊，就在这里大声念！呐，他一降生，我念的传到他耳朵里，那他第一个就会倾听我虔~~诚的祈祷！”念的时候拖长那个“虔”字。

　　“是么……那，你祈祷的是什么？”

　　“你不都，听见了么~”

　　“我……听到了？”圣诞帽男孩用目光询问，高个男孩只是笑笑。然后圣诞帽男孩沉思。片刻后本就冻得发红的脸颊复又从下涌出一股红潮。

　　“嘿嘿，所以我今天要信上帝！呐，你信我么？”高个男孩看着那红通通的小脸，嘴角勾起很深，但眼中闪动着一种期待的不安。

　　圣诞帽男孩垂下眼睑，水气氤氲的睫毛轻轻颤动。很小声，说“相信。”

　　“哈哈哈哈，我突然觉得，我应该一辈子信上帝！呵呵~”

　　“那，就一辈子吧……”更小声。

　　“唉？我听到了！一辈子！”眉眼瞬间染上欢喜。

　　“嗯。一辈唔……”高个男孩吻住圣诞帽男孩的唇。

　　我使劲晃晃脑袋。颅腔内隐隐作痛。

　　看看闹钟，八点四十三。今天他又要几点才回来？

　　天已被黑云压得低沉，翻卷的风狠狠刮过，玻璃窗冻得咯咯作响。真冷啊。盖着自己的被子似乎不足以御寒。我扯过身侧他的被子，裹上。好半天，终于暖起来。

　　可是脸露在外面还是冷。干脆脸一起埋进被子里好了。我缩进被子里。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脸上好像瞬间凝起一层水雾。真舒服。

　　再睁开眼睛，天还是黑的。房间中光线昏沉。我偏头看见他坐在沙发上，点着一支烟，火星滚烫却微小，冒着缕缕白烟。

　　“你回来了？”我嗓子有些哑，说话怪难受。

　　隔了好一会儿，他才幽幽地说“你就那么想死？”

　　什么，怎么我又想死了？

　　呵，我是想死，没错，不过他这是什么意思？

　　见我没回答，他把烟往地上一摔，站起来用脚使劲儿踩上去，然后大步向我走来，身侧带起一阵气势压人的风。

　　他走过来抓着我的领子把我从被子里拽起来往脸上扇了一巴掌，“你就那么想死！”

　　他力气大，这一掌扇得我耳朵嗡嗡响。

　　“我就是想死！我想死！想死！想死想死想死！”

　　他又给我一巴掌。“你想死，好啊，你下次，啊不，就现在，马上，再捂一床被子，再捂着啊！”边说边另扯了两床被子过来往我身上盖，我才发现我醒过来时身上只有一床被子。“你想死，我他妈就捂死你！”

　　捂死我？呵，好，妙哉！

　　“呵呵，你捂啊，哈哈！哈哈哈！”

　　三床被子，压得严严实实。呵~捂得真地道。我连挣扎都不。当然，我做什么要挣扎？我不是他妈早就想死了么？

　　被子里的氧气在枯竭，闷热的二氧化碳充斥整个鼻腔。然后是大脑。

　　原来呼吸正常的时候总想着怎么让它平息，让它停息。现在呼吸要停了，肺部反倒开始猛烈扩张收缩，如同落水之人，哪怕只有一只手也要拼命伸出，抓住一切能抓到的，别人的一根手指，岸上的一根稻草，一切一切。

　　身体和灵魂肯定是分离的。我从没像现在这样确定。

　　尽管不是本意，可身体还是剧烈挣扎起来。

　　不过挣扎不过，脑中白光一闪，我便没有意识了。

　　最后还是没死成。

　　他掐我人中把我给掐活过来。真没意思。

　　“咳咳，咳……”醒过来就立刻大口吸气，新鲜的氧气在肺泡中撞击，撞得我大声咳起来。他伸手想来拍我的背，不过被我挥开了。

　　“对不起，安然，对不起，我，我只是太担心你，我不是要你死，我不要你死，安然……”

　　我没理他，等呼吸平稳以后就下床，挪步到窗台，坐上去，把窗帘拉起来。不想看见他。

　　其实真的说不清楚我们到底是谁在逼谁，但我们都走向了疯狂，仿佛只有狠劲儿地没命地疯狂，才能发泄我们心中那一种说不清楚的焦虑，仿佛只有疯狂，才能藉由那莫名的亢奋来反抗身体上和心灵上的不适，和吸毒一样。

　　那天以后，我长久以来失去的时间又回来了，只不过一回来，就已经到尽头，好像下一秒钟，只要我稍微妥协，我将永远地从真正意义上失去时间，这辈子的，以及下辈子的时间，连轮回都不可能。

　　现在还能抓住我的时间的，想来想去，也只有心底仅存的一丝执着，那执着牵绊住时间的脚步，虽然纤细脆弱得随时都会断，但却也像藕丝一样牵牵连连。关于我的执着，我想，大概也是和他有关的吧？毕竟，如果把我眼前所见的世界称作我的世界的话，那我的世界里，除了自己，只有他。

　　大概也是因为我的执着吧，最后我低头了。

　　我在心里反反复复斟酌了几天，才鼓起勇气来，他下班回来后，我抢在他之前进到厨房里，趁他洗澡地时候迅速地做晚饭，等他出来之后我已经做好一大半了。

　　“你……”他头发滴着水，摇摇晃晃走进厨房，疑惑地看着我。

　　他这么看着我，我瞬间忐忑起来，不过更多的是自嘲，自嘲自己妥协的姿态，自嘲自己即将入魔的心竟会忐忑。自嘲过后就是愤怒。我认为自己现在的行为极其可笑，而我仿佛本能一样地不希望把这样的姿态展现给他，所以他这么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我感到愤怒，原本还和怀春少女一样握着锅铲忍不住别扭的我，突地转性。

　　我把锅铲砸了，又打又骂地把他赶出厨房，然后迅速关上门，自己一人气喘吁吁地蹲在小厨房的地上努力让自己平息。血管里的血液因为这瞬间爆发的情绪而奔涌起来，而心里，却变得空落落的。我用几天时间一点一点填充起来的内心，只一瞬间就被抽空了。我想到气球，气球如果不是填充它的其实也是空，又怎么会一戳就破，什么也留不住？

　　平息下来以后，我又更觉得自己可笑。不是自己下决心做的么，自己有什么理由感到愤怒？

　　我捡起锅铲，在水龙头下冲洗干净，重新点上火，继续翻炒。

　　等我端着菜盘子，一推开厨房门就看到他站在门口，他也立刻抬起头来看着我。我还是忍不住别过脸去不看他，只说“吃饭吧…”

　　我们在桌子前坐下，我知道他还是疑惑，却不敢问我，只安静地咀嚼，安静地下咽。

　　我又给自己鼓鼓勇气，然后开口“我……”

　　他停下咀嚼，看着我。我在他的目光前又低下头。

　　“我知道你是担心我……”

　　说完，我迅速瞥了他一眼，他表情由疑惑转而带上一丝隐忍的激动，眼睛很亮。

　　“我只是太冷了，你又不在……”

　　说完，他手里的碗没握住，咣的一声掉到桌子上，声音把我吓了一跳。

　　“你不生我的气了？”他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隔了一会儿，我轻轻摇头。

　　“安然！”他猛地站起来，椅子没稳住向后倒了。

　　我仍低着头，不过我知道他现在有多激动。我捧起自己的碗，说了句“快吃饭。”然后不管他什么表情迅速地往嘴里塞东西。

　　我想我能做的而且应该做的就是这些了。至于为什么，也许是因为每天回避着他很累，也许是因为他不说话整间公寓很闷，也许是因为他怕我生气睡觉时不再抱着我很冷，也许没有为什么，只是我看着他难过自己竟然想哭。

　　他还是站在那里。我说“坐下，吃饭。”

　　他仍然激动，有些恍惚地听话地坐下去。

　　我内心莫名的不确定此刻才清空。我想我真的很容易影响他的情绪，我们之间，应该有许多故事吧，无奈我的记忆中似乎找不到它们。

　　“我们以前，应该很好吧。”我说，没有用疑问语气。

　　他顿了一顿，深吸一口气，放下碗，隔着不是很大的桌子抓起我的手，双眼直直地注视着我，声音沉沉地说“你等我，再过一段时间，很快，很快我们就可以离开这里，你会好起来的，我们之间，也会好的，像以前一样……安然……”

　　“我现在，不好么？”

　　“不……”他摇头，表情有些痛苦，“不好……但是相信我，你会好起来的，我一定会让你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