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神的加冕》Attire

13、The Flowing Lethe

　　“承蒙您还记得我。”墨勒斯倾身行了一礼，“我是梅斐尔族名义上的领袖，影月祭司墨勒斯·梅斐尔。”

　　珊凝视着他，纵然再冷静，此刻也难掩震惊。

　　这个人当年曾经对自己的家族说，珊有着和月神一样的眼睛。这个世界的名字月迪亚，是目前统治大陆和岛屿的人族根据他们信奉的圣月之神露娜迪亚的名字取的。但是梅斐尔、载蒙斯和尼弗雷姆三族，信奉的则是暗影之月迪亚兰那。那个永远只存在于光明之后，随时准备吞噬一切的黑暗的月神，这么多年来都是将统治大陆的信仰交给了自己的双生姐妹，而他的存在则一直被自己姐妹的信徒流放着。
　　如果是影月祭司说出的话，那么自己的眼睛，难道真的如同弗莱尔所说的，和影月之神迪亚兰那的眼睛一模一样……？！

　　是吗……看来一直被叫做怪物的自己……真的是一个妖魔啊……

　　紫色的眼睛露出了星星点点的失落，甚至还有一些悲伤。
　　感受到她情绪的波动，蒂丝慢慢地握住了她的手。对上她的目光，蒂丝无声地轻笑着，“又有什么关系呢？你忘了我和你说过什么样的话了？”
　　她看着那双几乎能把人吸进去的眼睛，失神地说道：“……正与邪不存在于表面，而是存在于内心……”

　　平复了一下心中的情绪，她转过头去，看向墨勒斯和弗莱尔的方向，“既然是这样，那么祭司大人可否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个，稍微有些说来话长。首先要恭喜你一点，因为在我力所能及，所能做出的预言里，你就是如今的光之守护者。或者说，你拥有见到贤者之石莱布拉，并被授予光之守护者的称号的命运。”墨勒斯说。

　　蒂丝感觉到与自己交握的手倏然紧了紧。她笑了笑，也用力回握了对方，似乎在告诉珊，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会在你身边。

　　把两个人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墨勒斯转过头去看了看弗莱尔。见他真的是一脸平静，似乎没有看见一样。不知怎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并不知道他是真心放弃了所以没有动容，还是依然没有将旧爱割舍，如今只是装作豁达。
　　内心物味陈杂，他也不想过度纠结这个自己已经纠结了很久的问题，只好继续刚才的话题，“本来按照圣月之神露娜迪亚的规矩，你是绝对绝对不可能成为你自己的旁系后裔的。但是在一千年前，发生了一些连我也不被允许知道的事情，所以……”
　　“等等，你现在的意思是我转生成为了我前世的旁系后裔？”珊紫色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有一丝美丽的光泽闪烁着。看着站在身边的蒂丝，还有之前听到自己的姓氏后极为震惊的弗莱尔，还有月之塔的归来之阵，一个意料之外但是情理之中的解释顿时爬上了她的内心。珊微微皱起了眉头，但是看上去依然是那么美丽，“你的意思，该不会是……”
　　接下来的话被她吞了下去。她有些怀疑的眼神在墨勒斯浑身上下流连不定，似乎自己都觉得自己接下来要说出的结论太过荒谬。

　　“我还不知道克莱因兹家的下一任家主是这么不敢接受现实的人，明明连自己那样一双异色的眼睛都接受了。”墨勒斯摇了摇头，虽然似乎有些调侃，但是语气中却并没有任何嘲讽的因素。他只是平静地叙述一件事情，仿佛在神殿里布道的祭司，只是传达着他从上神那里得知的一切，“光之守护者从来都是一个人。”

　　“两千年前，是杰拉尔·安斯罗；一千年前，是尚恩·克莱因兹；而如今‘他’的身份是克莱因兹公爵的长女。”
　　“就是你啊，珊·克莱因兹。”
　　“你胸前初生伊始就伴随着你的刺青，便是纹章之子，光之守护者世代相传的印记。”

　　岂知听完这一番惊天动地的断言，珊竟然没有表示任何异议。如果换成一般人，平白无故得知了自己就是传说中的某位一直只存在于吟游诗人的诗篇里的英雄的转生，虽然也许会欣喜若狂，但怎么着也该震惊一下。然而珊似乎连这个工序都省了。她放下蒂丝的手，上前一步，冷静的目光此刻带着些焦灼又惊喜的神色。她看着墨勒斯，有些不确定地问道，“也就是说，我可以拥有强大的力量，那传说中能一剑击灭魔君千人的，受到圣月之神露娜迪亚加护的剑技。”
　　“……是的。”墨勒斯说。

　　“真的……？那就好了……”她后退了一步，似乎是被这从天而降的事实惊喜得缓不过神来。
　　如果真的能拥有那样强大的力量，那么就可以回到克雷西亚大陆，平息大陆上五个国家的纷争，收复赫洛德被路托比和帕勒德斯掠夺的城池，她就可以实现自己的理想，从此以后贵族和平民将不再相互厮杀，人人都能安居乐业……

　　虽然拥有了强大的力量，势必不能鲁莽地与别的国家的军队拼杀。虽说战争的意义是为了停止战争，但是如果要她为了这种冠冕堂皇的目的，而将那本来应该用于消灭邪恶的剑技攻击向保守压迫的平民百姓……那些起义军的小伙子们，很多人都还不到二十岁呢……
　　她怎么能做之前一样的刽子手，为了实现自己“忠于赫洛德公国”这样腐朽的目的和家族世代的愚忠，而把一切代价都加诸在无辜的百姓身上。他们本来就是因为受尽压迫而战，而自己，如果再一次这样做了，即使平息了大陆的争端，也永远地在他们的内心种下了仇恨的种子。一天一天，这颗种子终究会发芽。届时整个克雷西亚大陆将会爆发更加猛烈的战争，烧毁一切的烈火。

　　“你是梅斐尔族的大祭司？”从思虑中回过神来，珊忽然对着墨勒斯发问道。
　　“是的。”墨勒斯点了点头，“请问有什么问题吗？”
　　“我想请求您办一件事。”她语气恭顺，话语也换上了敬称，“据说梅斐尔族的人拥有能轻易改变时间、掌握空间的能力；因此，请把我送到……”然后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她回头看了看一直看着自己的蒂丝。她一直就站在那里，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用一种温柔得几乎能滴水的眼光看着自己。珊得说，如果别的人用这样的目光一直盯着自己，自己肯定是要受不了的，就算再冷静，也会觉得不舒服，感觉如芒在背。但是蒂丝……似乎被这个人这样看着，连灵魂都能跟着温暖起来，并不会觉得别扭或者矫情。
　　蒂丝看着她，眼神中有那么一种几乎可以被成为受伤的情绪。她握住她的手，小声问道：“珊，不能带上我吗？”
　　“……怎么会，我答应过你的。”珊忽然笑了，美丽的微笑如同雪花一样轻柔。她对墨勒斯说：“梅斐尔祭司，请您把我和蒂丝送到人类的都城翡翠都。”

　　“蒂丝？”墨勒斯口中喃喃重复着这个名字，又复看向了目光一直焦灼在珊身上的。女子本来雾气一样氤氲淡漠，让人看不真切的瞳孔，此刻如同晴朗的星空一样明丽。但是他知道，那样的目光仅仅是针对珊的。她拥有刻印在灵魂上的东西，无论几千年几万年过去了，她都不会认错的。她的笑容只是对着“他”一个人的。对于其他的人，她就是那高高在上，又清冷淡漠的石雕啊。
　　不过说起来，果然还是一直用着这个名字吗？她竟然连载蒙斯族的真名，都没有告诉过现在的珊？

　　“……您说什么？”珊有些疑惑，她并没有听清。
　　“……没什么。”墨勒斯重新换回了之前的语气，“我明白了。其实我这次前来的目的，大概就是将您和……”他的下颌微微转向了蒂丝的方向，“和这位蒂丝小姐送到翡翠都的。不过，飞龙王阁下似乎有一样东西想要交给您，以免再拿到剑之腕轮后，您还要重蹈覆辙折返尼弗雷姆山脉，向他索要。”他轻笑了两声，“只要是您的要求，相信就算是把天上的月亮摘下来，弗莱尔也会去做的。”

　　“弗莱尔……”念到黑衣男子的名字，珊的语气带上了些许的柔软。也许是因为修行水和冰系魔法的缘故，珊是个非常冷静的人。若不是来到月之岛上后，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超乎她的想象和控制，她远不会表现得这么“失态”。弗莱尔和蒂丝是她身边众多变数中两个最大的。她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弗莱尔会对自己有这样暧昧不明的态度；但是今天听完了墨勒斯对自己身世的断言，她似乎有些明白了。

　　在克雷西亚大陆和月之列岛的史诗里，光之守护者杰拉尔，只身从遥远的克雷西亚大陆远渡重洋来到月之列岛修行剑技，以寻求可以打败魔王宙尔梅斯及其麾下千万魔军的方法。他是纹章之子，历尽千辛万苦，穿越了露内敏兹平原，赛普那大森林，喀雷玛沙漠和尼弗雷姆山脉，终于取到了可以通往月之塔顶端的两个信物，见到莱布拉。他向贤者之石莱布拉证明了自己就是她一直在等待的纹章之子，获得了莱布拉的加护，集结了萨尔族的拳士，和两个自愿跟随他的黑暗眷族的人。一个是梅斐尔族最卓越的魔法师，另一个则是载蒙斯族的暗黑之皇女蒂莱萨。
　　当他来到尼弗雷姆山脉的时候，迎接他的是一场恶战。经过三天三夜，两人单打独斗的结果后，杰拉尔用巧计战胜了飞龙族的首领弗莱尔·尼弗雷姆。弗莱尔按照两人的约定奉上了魔王宙尔梅斯千叮咛万嘱咐，即使拼尽性命也不能落入光之守护者之手的舞之腕轮的同时，也付出了另一样不该付出的东西。

　　他的真心。

　　吟游诗人的传颂总是扑朔迷离的。有的时候他们会为了故事的连贯性，甚至编造一些情节。她曾经一度以为这不过是那些吟游诗人为了吸引单纯少年和痴情少女的虐恋情深的戏码，却没想到，事实似乎在往最不接近真实的那一方靠拢。

　　如果墨勒斯所言没有错，弗莱尔是为了自己的前生而来；那么蒂丝……她，大概就真的是暗黑之皇女蒂莱萨了吧？
　　但是……她又说她自己并不知道；却对外界的事情似乎了如指掌。一开始自己以为她是在欺骗自己，或者至少在向自己隐瞒事实的真相；但是现在她才发现，之前她所讲述的，都是数千年前就没有改变的事实。

　　比如月之塔和翡翠都的地理位置。
　　比如觐见贤者之石莱布拉所需的必要条件。
　　比如剑之腕轮和舞之腕轮的所在。

　　难道……她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克莱因兹小姐，我可一直在听着哪。”弗莱尔微微一笑，声线还是如往常一般带着些邪肆的不羁，“您怎么了？难道是在故意吊我的胃口？”
　　“……抱歉。”珊向他鞠了一躬，“我只是想说，一直很感谢您对我的照顾。我之前做了很多对不起您的事情，您不但没有杀我，反而帮助我，鼓励我，安慰我。这种恩情，珊·克莱因兹实在是无以为报。”

　　弗莱尔静静地听着充满感激的话语从她的唇中流泻出来，眼前的景象又一次和多年前重合了。当自己向他奉上几乎能与自己的生命紧密相连的舞之腕轮后，杰拉尔异常感激地望着自己，弧线优美的唇吐露了无数感激不尽的话语，却没有任何自己想要听到的。
　　哪怕，只有一句也好，起码让我知道，我在你的心里占有一席之地……？

　　面对着那个如同太阳神一样英武轩昂的剑士，他觉得对方感激的眼神和话语对于自己来说就是一种无形中的讽刺。尤其是在他说出这样的话语的时候，他的手一直和蒂莱萨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就像现在，她的手和蒂丝的手紧紧地交缠着，如同两棵自破土之初便相依相伴的藤蔓。无论是身体还是灵魂，都紧紧地绞在一起，如同束缚也如同守护一样，而自己不过是个局外人，早已经没有任何地位，再插足在两个人之间。
　　他觉得那个人幸福地笑的样子很美，因此他退出了。他想，男人应该是和女人在一起的……我可以等到某一世，我一定要比蒂莱萨先遇到他。这样的话，说不定就可以……

　　然而直到如今他才发现自己是多么的可笑。
　　即使是再次相遇，他也没有发觉她真实的身份。他被表象所欺骗，而蒂丝却是认清了她的灵魂。因此她选择再度和她在一起，不管她是男是女，还记不得记得从前……

　　最终，他张了张口，却觉得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堵着。让人难受的感觉，带着眼泪决堤的冲动。但是最终，他还是别过了头去。目光中有什么晶莹的液体在闪动。珊有些心疼地看着他，想说出一些安慰的话，却发现一切都是徒劳了。

　　在没有遇到蒂丝之前，她承认的确对这个男人生出了一些好感。
　　然而再遇到了蒂丝之后，她终于发现，有一种感情，即使你的身体已经遗忘，但是灵魂深处的烙印是不会忘记的。它会驱使着你找到你生生世世都留恋着的那个人，与她再续前缘。
　　超越了时间，超越了空间。

　　虽然目前她仍对这种感情抱有许多的迷惑。她甚至觉得，她对蒂丝的感情，从理智上来说，只能说是抱有好感。至于之前的春风一度，则是因为那几乎能灭顶的灵魂的震颤。
　　然而她对弗莱尔，只是生有好感而已。

　　“算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也该看清一些东西了。”弗莱尔却忽然笑了，似乎是长出了一口气一般。红宝石一样的眸子里泛出粼粼的笑意，在温柔的白色月光的照耀下，竟然给这双邪魅的眼睛点缀了几分天真。
　　他的笑容忽然明亮之极，如同暗夜里的篝火。

　　“是我的终究是我的，不是我的终究也变不成我的。我曾经跟随魔王宙尔梅斯，相信掠夺乃是一切权利和满足的奥义。后来我之所以离开他，也是因为……看透了吧。”
　　“但是我这个人啊，总是不愿意像你一样清醒。我总觉得，只要我愿意等，我一直等的那个人，就会出现，就会回心转意。我抱着无望的执念，守了两千年，今夜决定放弃，并不是因为今夜才终于看清楚事实和真相，而是因为我终于决定去面对这一切了。”

　　“珍惜你眼前能珍惜的一切吧，珊……不……”他顿了顿，“如果你允许的话，我能不能……叫你杰拉尔呢？”
　　“如果你能把握住眼前的一切，那么宙尔梅斯终将败在你手，你也不用再重复数千年来的覆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