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The Desperate Lov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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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自己又做噩梦了。
梦境是现实的负荷。
她的梦里充满了黎民的疾苦，血腥的杀戮，哀嚎的战马，哭泣的婴孩，骄奢的权贵。
这些是一直困扰着她的东西。这些年来，为了赫洛德和整个克雷西亚大陆，她已经付出了太多的努力。在她年仅十五岁的时候，便开始代替已经年老体衰的父亲出使其他的国家，处理领地的事务，接见前来城堡的民众……从克莱因兹领地的商业议案的起草，到对赫洛德民生的建议……政治、经济、文化、医疗。在别的贵族少爷小姐还在父母的怀抱里被娇惯得不成样子的时候，她就已经成为了一个独当一面的大人。
一直以来，她都在竭尽全力地把一切做好。在下层民众和上层阶级的矛盾越来越激化的时候，她一直在焦头烂额地调和着。然而一个人的力量是何等的微渺。纵然她是大陆上唯一的水之幻剑使，终究也不可能无止境地工作，调和一切的争端。她所能做的，只是尽力地延缓着一切。但是导火索被点燃后，她所做的一切努力全部都付诸东流了。克雷西亚战火频烧，赫洛德与路托比和爱格尼连年征战，国内也时常爆发起义和叛乱。
克莱因兹家世代忠于赫洛德的皇室。纵然爱着她的子民，她不得不带领贵族军与之抗争。有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和当初自己所设想的都是背道而驰的。她的理想是带领他们走向一个全新的时代。旧的过去被慢慢掩盖，新的未来将缓缓展开。那里虽然永远都不可能是一个天国一般的乐土，但是她一直在努力着，即使是接近一点也好啊。
但是现在的她却用刀刃对着他们。赫尔博港口的战役，漫天的冰凌如同锐利的尖刀，直直插进了起义军的胸膛。温热的鲜血此刻如同岩浆一样，是连玄冰都能融化的热度。她身前的那个起义军，一张年轻的脸稚气未脱，看上去只有十七、八岁左右的样子。她的锋利的长剑夹杂着冰雪的碎屑刺入他的喉咙里。年轻的男人猛地瞪大了双眼，死不瞑目一样地看着她，似乎要把眼珠子瞪出来，眼神中夹杂了对贵族的憎恨。珊知道自己在他们的心目中已经成为了那些腐朽贵的其中一员。为了维护他们的统治，她不惜拔刀相向手无寸铁的平民。
她听得见精铁制成的剑刃和他的喉骨摩擦的“咔嚓”声，如同用指甲挠一块光洁的铁，被拉出一道又一道的白色纹路，带着尖锐到让人的鼓膜承受不了的音色。
温热的血顺着剑刃和剑柄流到了她的手上。
每次的梦境都是这里。那个年轻的士兵死不瞑目的双眼恶狠狠地瞪着她，似乎把她这样没落腐朽的贵族挫骨扬灰都不解自己的恨。不，也许不止是自己的。纵然一个人的怒气可以用祈祷和忏悔平息，那么所有民众们的怨恨，又要怎样才能化解……
纵然得到了贤者之石莱布拉的认可和加护，自己又能怎样呢？用那千年前可以瞬间击灭魔军千人的剑技，消灭对抗贵族的百姓吗……
月光透过赛普那大森林的树木繁密茂盛的枝叶，偶尔几缕光芒如同水银一样投射下来，落在她的脸上。影影绰绰，疏影横斜，将本来就气质冷清的女子衬托得仿佛月下的女神。
珊猛然从睡梦中惊醒。压抑着胸口里呼之欲出的悲伤和无奈，以及对自己的憎恨。紫色的瞳孔微微颤抖着，仿佛濒死的紫罗兰。
然后，她看到了站在月下的那个人。一身邪肆气息的男子。黑色的铠甲，红色的发丝。此时此刻，那双时常夹杂了轻佻与诱惑的眼睛却带着水一般的悲伤的怀念，洒在自己的身上。她不知道他在这里看了自己多久。
从噩梦中醒来的时候，最希望看到的，就是有人陪伴在自己的身边。
珊的脸上露出了柔软又脆弱的笑意。视线渐渐被泪水充盈模糊，男子高挑修长的影子都被氤氲成模糊的光点。
弗莱尔似乎是深沉地叹了一口气。他犹豫了一下，依然没有走上前来安慰她。他只是站在原地，有些温柔又有些悲哀的看着她哭泣落泪。冷静到冷清的水之幻剑使不会轻易落泪。她将一切的柔软都深藏在内心，而外表则是一簇一簇坚硬的寒冰，如同晶莹的珊瑚。美丽，安静，寒冷。
珊扬起头，纤细的手指微微覆住眼睛。大滴大滴的泪水从她的指缝渗下，女子压抑的呜咽的哭声听得让人分外揪心。
许多年前，曾经也有那么一个人。他容貌俊美，端庄威严，手持长剑。金色的长发就像是月神亲手织成的丝绢，汲取了阳光的灿烂和月色的圣洁；碧蓝色的眼睛如同大海一样深邃但是坚定。弗莱尔时常觉得自己从来都没有接近过他。因为他固执地以为，想要真正地接近一个人，就会从那个人身上看到平常的人看不出的一面。或者说，只有他愿意让自己接近，才会把不轻易示人的一面展现在自己的眼前。
他曾经以为他之所以不接受自己，是因为自己的身份。
光之守护者杰拉尔的一生，只钟情两样。一是他的剑技，二是他的情人，暗黑之皇女，那个自愿向影月之神祭献血躯和灵魂的魔力之泉蒂莱萨。
他败给了蒂莱萨，他想，因为她是个女人。男人是不应该和男人在一起的。
杰拉尔失踪后，不知道又过了多少年。尼弗雷姆山脉里没有时间的流逝，连天空都是被熏得发出黑红的颜色，如同灼烧的烙铁。他一个人失魂落魄地停留在尼弗雷姆山脉。直到某一日，一个蓝发赤眸的男子来到了他的面前。他看上去只有十八岁，年轻的脸还有一些稚气，但是五官已经是十分的英俊。从他的身上，弗莱尔依稀可以看到那个人的影子。即使轮回转世，你早已不是以前的你，有一些刻在灵魂上的东西，生生不息的铮鸣着。他知道他回来了。
但是这一世，在他和他真正相遇之前，弗莱尔便又一次输了。
来到他面前的尚恩牵着蒂莱萨的手，如同一对年轻的璧人。有那么一瞬间，他恨不得将这个永远年轻美貌的，黑暗三族信奉的至高的皇女挫骨扬灰。她毁了自己千年的等待，她又一次比自己捷足先登了一步。
但是……如今呢？
即使他已经转生为女子，即使他已经决定放弃。但是积淀了千年的感情，又怎么可能被轻易地平息消减。他决定再去看她最后一眼，从此以后便再也不和这个给自己带来莫大痛苦的人纠缠。
张了张口，他还是把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如今的珊就是一张洁白的纸。虽然她可能自以为已经见惯了人间的战火和人性的冷漠，但是她对于月之列岛的故事，依然是一无所知的。即使听过那些惊天动地的传说，那些被吟游诗人描述的古老的神话。那些扑朔迷离的话语之间早已把当初最真实惨烈的国王以荣光更迭的形式一代一代地传颂下去。而真正的历史只有湮灭在那些英雄的记忆中。只有很少一部分人，还在传承着真实的过往。
没有人知道光之守护者从古至今都只有一个人。他有过很多的名字。查尔斯，里德尔，杰拉尔，尚恩……这些不过是同一个人在不同的时代拥有的不同的代号。而贤者之石莱布拉的任务，就是等到大地再次面临被黑暗笼罩的危险的时候，她将从莫雷扎多族的封印中再一次被光之守护者的转生唤醒。她将重新授予他剑舞者的称号和相同的使命。然后历史的车轮又一次轮转着。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他随着光明的到来而消失，她重新陷入沉睡。新的纪元就此开始。
珊·克莱因兹，你这又是何必呢？
明明终于有机会摆脱这千万年来纠缠你的命运，为什么还要自投罗网地去寻找莱布拉，重新当一次和平的祭献品，用自己的爱情和生命成就一个太平盛世……
珊一直在轻轻啜泣着。
好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天知道他是多么奢望，哪怕一次也好，杰拉尔可以在他的面前表现出哪怕一次的脆弱。
“珊，为什么要哭呢。”他的语调带着浓重的悲哀，似乎在感叹物是人非的变迁。不死不老是被圣月之神露娜迪亚流放的罪恶。她是仁慈的，她给予了所有信奉她的人以终结。影月之神迪亚兰那则是残忍的，他给予了所有信奉他的人以无尽的生命，来享用无边无际的苦难和伤痛。无数黑暗眷族的人们最后选择自尽，以最后的灵魂和□□向露娜迪亚做为曾经背弃她的代价。
她深吸了一口气，话语之中还带着浓浓的鼻音。
“因为我不知道自己该信仰谁。”
“你……受到了来自黑暗的诱惑？”狭长的红色眼睛微微眯了起来，莫非她又一次遇到了蒂莱萨？
珊微微一愣，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她其实有些失望。本来她认为弗莱尔也许会顺着她的话题来安慰自己。
也许……是自己抱有了不该抱有的期望吧……
他怎么可能安慰自己？自己的手上，沾满了他族人的鲜血。
也许是情绪太过低落，又有些微微无奈的自嘲。珊转过脸去，海蓝色的，微微卷曲的长发在风中柔和地摇摆着，像被月光照耀的海浪，孤寂而单薄。
“我不知道你说的蒂莱萨。”她如是回答着，垂下的头发挡住了漂亮的暗紫色眼睛。脚下的土地上滴落了几颗晶莹的泪水，如同珍珠一样快速渗入了大地女神的怀抱。
“……”弗莱尔并没有催促，也没有继续问下去。眼前的女子双肩轻微地颤抖着。此刻没有铠甲加身的她显得是那么单薄。她已经压抑住了之前的啜泣声，但是他能感知得到，她的身体里充满了彷徨、忧虑、不安和恐惧。一瞬间，那些自己本该放弃的情绪忽然间又如同蜘蛛的网，笼罩住自己的心灵。仿佛有一个声音在说，你终于有机会了，“他”终于肯向你坦露真心了。现在你需要做的就是安慰“他”，告诉“他”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会在“他”的身边，即使是你的性命和你的灵魂，都会毫不犹豫地奉上，只要“他”想要……
忽然间她被一个温柔的力道拉了起来。她迷茫地抬起头，美丽的容颜梨花带雨。隔着朦胧的泪雾，他在向她温柔地笑着。她的下颌放在他宽阔的肩膀上，左耳贴着男子修长的颈子。耳边传来了血脉清晰律动的声音，热情而又温暖，如同尼弗雷姆山脉的火焰，温柔地向情人呢喃着。不知怎的，她忽然感到内心一阵极大的酸楚。如同无数欢呼雀跃的飞鸟，带着诀别一样的热情，最后一次盘旋在已经被放弃的家园。
弗莱尔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左手握住她的右肩，右手环住她纤细的腰身，力道大的似乎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弧度完美的侧脸毫无缝隙地贴合在女子的光洁的额上，传来的温度是如水一样的冷清。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泪水渐渐涌上了他的眼眶，伴随着数千年前的往事。等待，诀别，失望，留恋……一切的一切如同无数永远也无法理清的红线，一圈一圈地纠缠在他的心上。看似柔弱，实则坚韧的血红色蚕丝将内心勒出一道又一道的血丝，永远也无法愈合的伤口。
珊的心中充满了强烈的酸楚。她微微抬起头，男子身周刚烈火热的气息如同炽热的岩浆一样流遍自己的全身，翻涌地汇聚到疼痛彷徨的心里。狭长的火红色眼睛清澈得如同红色的晶石一样美丽，他注视着她，目光如同尖锐的匕首，一下一下割在她的心上。
珊忽然觉得这种感觉是曾相识。眼前顿时闪现过一个黑衣黑裙的女子。温柔精纯的力量，随风飘舞的长裙，丝缎一样光滑的长发，吐露着黑暗的咒语。她也是这样注视着自己，幽深美丽的墨绿色的眼睛像是夏日朝露流连的棕榈树叶。
弗莱尔的眼睛是热烈的晶石。而蒂丝带给自己的感觉，是连灵魂都能共鸣的音颤。她不知道为什么，似乎是受了魅惑魔法的诅咒。蒂丝的一颦一笑对于自己来说都是太过迷人。
看着她现在的样子，弗莱尔终究是叹了口气。
果然墨勒斯说的没有错。即使转生为女子，光之守护者对于暗黑之皇女的爱已经如同象征他生命的纹章一样永生永世地楔刻在了他的灵魂上。只要他还活着，只要他还能与她相遇，他就会本能地被她吸引着。不管他的身上肩负着怎样重大的使命，不管他转生的性别是男是女。
像是终于认清楚了现状一眼。他苦笑着推开她，再次与她对视的时候，目光中已经带上了惯常的轻佻与诱惑。他浪荡子一般不怀好意地勾起她的下颌，低沉富有磁性的声音将刚才悲伤的气氛一扫而光，仿佛那个哭泣的人不是他，而是一个与自己丝毫不相关的人。
“克莱因兹小姐，如果你继续这样搂着我，我可就要顺水推舟，认为你是在投怀送抱了哦～”他轻笑着说，目光看似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她，但是却并没有接下来的动作。也许这个人，和墨勒斯一样。内心曾经受过巨大的伤害，只好用玩世不恭和轻佻浪荡来掩饰自己的伤痛，就像他现在一样。
珊似乎还有些没有回过神。她愣愣地看着他，想努力集中注意力，把目光的焦距调回他的身上，却失败了。
蒂丝……
说起蒂丝，她不是应该一直就在自己身边的吗？现在去哪里了？
为什么明明是相识了还没有几天的人，却能让自己这样牵缠挂肚？
有什么东西错位了……？
弗莱尔带着铁质护手的手指轻柔地摩擦着她的脸，男子温热的体温透过金属的护手传了过来。眼神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神采，但是为什么，总觉得这个人和自己一样，一直在竭尽全力地压抑着什么？
他的眼神纵然轻佻，但是带着浓浓的悲伤和不甘。
珊轻轻摇了摇头，按住了他的手，语调也回复了一开始的波澜不惊：“弗莱尔，谢谢你。”
“几个单词就想应付我？我可是千里迢迢从尼弗雷姆山脉赶来。更何况，你还杀了我那么多族人，我又帮了你那么大的忙。”他耸了耸肩，火焰一样的长发随着他的动作而抖动着，当真是带着男子独有的热忱和黑暗独有的诱惑。他不怀好意地打量着她，“除非，你愿意让我——”
“我是没有意见的。”珊淡淡地说，“但是你如果真的想，早就开始动手了吧。”
弗莱尔微微惊了惊，旋即露出微笑：“不愧是克莱因兹小姐，坦坦荡荡不拘泥于礼法，和你前代的光之守护者们，真是一模一样呢。”他微微转过头，轻笑了一声，似乎是在自嘲，却是说给自己的内心听的。
我的心思，果然还是逃不过你的手掌。
不管轮回几世，你都还是那么厉害。
杰拉尔·安斯罗……
他平复了一下内心汹涌的波涛，放下了手，“克莱因兹小姐是要去人类的都城翡翠都取剑之腕轮么？”
“……我告诉过你我不惜一切代价见到贤者之石莱布拉，成为下一任的光之守护者。”她如是说着，就等于默认了。
耳朵捕捉到某个敏感的词汇，弗莱尔微不可见地叹息了一声。
“想要见到贤者之石莱布拉，一个剑之腕轮是不够的。”他伸出手，掌心赫然是一个护臂。在月光淡淡的笼罩下，闪烁着莹莹的乳白色，似乎是一整颗象牙精心地雕琢而成，看似易碎实则坚不可摧，如同波光一样随着月光的流转而明灭着，似金非金，似玉非玉的光芒如同上古的法器。有密密麻麻的古代文字若隐若现，只是隐隐地感知，就能被其中散发的强大的魔力而震撼到。
“拿着。”他的手向前又是一伸，“这是舞之腕轮。你会需要的。”
“……”她惊讶地看着他。
最终，她俯下身，以贵族战士向对手致意的姿态，向他鞠了一躬。
于此同时，大地忽然剧烈地轰鸣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第11章 The Desperate Lov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