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船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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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知有些扎眼，昱伦还是弃了府上的大船，选了一只宫灯不多却颇雅致的花船，只一心想着到水中央透口气。
船动之前，一位妈妈已闻讯赶来，向着船头的昱伦满脸堆笑道：“是相府的大少爷来了啊，真是稀客贵客！咱们那边早已给收拾了条大船，又敞亮又气派，吹拉弹唱的姑娘二十几位。您还是劳烦移一移尊驾，姑娘们也好尽心服侍，大少爷今儿可是初次登门啊。”
昱伦只顾摆弄船头的宫灯，上面的串珠简单却不是寻常式样，竟像是自己做的，淡淡地回道：“妈妈去吧，这船很好。”
“哎呦，大少爷！这船平时不待客的，您看灯也没有几盏，茶水果盘更不齐备。就是多给老身几个脑袋，也不敢如此怠慢相府的大公子啊……”
昱伦见她絮叨个没完，索性扭头对着船把式沉声道：“撑船。”
把式晓得客人来头不小，不敢迟疑，赶紧开杆将船撑离了岸边。
岸上的妈妈这下似乎真有几分着急，分明已不是虚礼客套，近乎喊着央求道：“这可怎么好，真是！大少爷大少爷，这船里是我的一个远房干侄女，平日没待过客，不懂规矩。看我的面子，您可要多担待，千错万错都是老身的错，千万别迁怒芷君姑娘啊。您要是待见她呢，她也弹得几个小曲儿，要是不中您的意，您还是转来大船上。咱们留芳馆的红姑娘多的是，今儿晚上公子要几个有几个，我可给您留着最好的啊……”
船入河心，两岸喧嚣渐渐淡去。河上虽不冷清，大小画舫总有十余只，但水面宽广，弹唱笑闹声只余一缕，清亮的水声已沁人心脾。
昱伦心情顿好，不由笑骂出声：“一个妓院却叫什么‘流芳馆’。”
不防隔着珠帘，铮然琴声，却只一拨，声音乍泄已止。随即一个女孩子在内朗朗然地对道：“自然是迎合这些文人墨客的口味，此间留得住芳菲美姬，更留下翩翩佳公子们的芳踪。留芳流芳，想说的是到此一游的大丈夫却不仅是留下若干银两，倒是谱出些许英雄美人、红颜才子的佳话，千古流芳喽。”
昱伦被这样抢白，却也不生气，仔细听完点头道：“若照此说，此‘留芳’与彼‘流芳’却非音同这样简单。嗯，拾芷君姑娘的牙慧，这俗不可耐的‘留芳’二字，竟一时变成青楼歌馆最恰当风雅不过的名字了。”
见他说得认真，姑娘在内扑哧一笑，纤纤的手轻挑珠帘，道：“公子进来吧，入夜风凉，这船小里面一样听得水声。”
昱伦微微躬身，进了船舱，见一名女子带着浅笑盈盈而立。容貌不是绝美却也五官精致，眉宇间一股云淡风轻的味道，让人没来由地心旷神怡。鬓边乌发上点缀了几星珠翠，似刻意挑选又似随心而簪，见多了华服命妇的昱伦觉得别致，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刚才那妈妈说姑娘是……”见她行动自带一股从容大气，昱伦不禁疑惑。
“公子可是打问小女子的身世？”芷君绷着脸反问，语毕自己已忍不住笑出来。
昱伦也笑道：“果然是我唐突了。”灯下有美人笑语嫣然，心下说不出的轻松，也凑趣着：“过一会儿，我这唐突之人还要借问姑娘的祖籍何处芳龄几许。”
“我姑妈于这家妈妈有些恩义，盛夏暑热难耐，借用她家闲置的小船消消暑，谁知一住竟有月余。”
看着昱伦仍有疑问却又顾忌未敢发问，芷君浅浅一笑，继续道，“公子是想问我家里的长辈喽，坦言无妨，我是孤女。我家姓聂，祖上出过侍郎，父亲乐善好施，虽处偏僻小县，却也是远近闻名的乡绅。去年父亲病故，听从遗言来这都城投靠姑妈。谁知姑妈一家已生变故搬走，不知音讯。幸得这家红馆的妈妈帮忙安顿在这城中，又请托各种关系寻我姑妈一家的确切下落。亏她知恩图报，人又热心爽直，不然芷君如今还在路途之上颠沛彷徨。”
“姑娘吃苦不少，即便是个七尺男子，遇到这样大的变故，此时也不免狼狈难当。难得你而今还如此持重。”
见她神色略显黯然，昱伦由衷赞叹后忙换了笑语：“那么这次当真是小人误闯了姑娘的绣船，罪过大哉！既有同舟之缘，冒昧邀小姐指动雅音，助此良辰美夜。”
听他言“绣船”，芷君心下感怀，眼前这堂堂相府的公子倒全无骄纵之气，对人用心竟如此体贴，遂启齿笑道：“只恐不堪入耳。”
数弦轻扫，略一凝神，指尖潺潺，是首改动了的小调，调牌“花非花”。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悲莫悲，愁莫愁，魂难销，痕刻骨，若惜枝头易催折，莫失甘醴漾华年。
曲毕，余音悠然。
昱伦不由赞道：“姑娘不光好琴艺，琴心也是妙到极处。”
芷君轻轻摇首，叹道：“原本我以为白居易这首词的意境也是妙到极处了，今日闻公子连的下阕却又是一番境界，由此可知，世上哪有什么好到极处的事物。”
昱伦欲再答话，却遥闻岸上一声唿哨，水声之外顿时添了些人事噪杂之声。
“不要出来！”
如是叮咛，昱伦已闪身船头，看看绣船不知何时已行到极静的河段，两岸只见杂草灌木。不远处一舟正快速行来，方向竟是直对着此船。昱伦刚要回头嘱咐船夫镇静以对，船身却猛地剧烈倾斜了一下，原来是船夫一时紧张将撑船的竹竿滑脱了手。
昱伦眼角已瞄到小船的船尾有一个身影晃悠着，似要跌落水去，不及多想，一个箭步上前揽住了那人的腰际。手一搭，是纤细的手腕，紧紧握在掌心。被救的人在怀中缓缓抬起头，只见一张满是愁容的俏脸，月光下，恰似带露新放的花瓣。
昱伦细想，不曾见过这么美的女子，更未见过蹙眉悲容仍如此不损清丽的样貌。女孩受惊的双目，像是一只小鹿，虽则是一只受惊的小鹿，昱伦还是觉得那双眼睛灼灼地流着光、溢着彩，凝注着他。
“你，为什么事难过？”
听得问，女孩匆忙挣出他的怀抱，扶着船栏，收拾了神情，吐了口气道：“还不是因为公子你连的那下阕词，勉强工整也就算了，意蕴上更是狗尾续貂！”
昱伦一时愣怔，怎么也想不到如此美的姑娘初次见面就这样严厉地责备自己。
“先人是感慨好梦易逝、好景易老，在下也无非是借个词格发几句幽情罢了。”
“那先人们讲的‘两句三年得，拈断数茎须’都是白讲的了？平生最恨这样无意做诗又非要附庸风雅之人。”
昱伦苦笑：“那只好给姑娘赔礼了，实在是……”
正说着，两船已是相碰，只见数个黑衣人跳上船头，手里俱是明晃晃的家伙。船把式“啊”了一声再不敢出气，已吓得瘫了下去。
忙着讲话，把他们给忘了，昱伦心里再次苦笑。
“喂！”为首蒙面的黑衣人率先出声。
昱伦坦坦然地说道：“诸位不说我也明白，你们且听一听我的说法，有什么不对各位再纠正好了。各位这份装扮，大概是准备做些违法的事情。好汉们选在这河岸出没，大致不是绿林土匪；也没有一上船就伤人，大致是要财不伤人的意思；有那么多豪绅门第诸位不去，却专专来河上劫花船，大致也是不想硬碰硬，看来诸位中间有那么一个颇有头脑的人，因为这河上花船画舫，多是巨贾官家的子弟，身上自然多少有些银票，比普通偷盗来得丰厚些。可是，我要很抱歉地告知，今天诸位是上错了船了。因为这船看似是花船其实是绣船，在下也是身无长物的书生，既不经商亦不做官。”
几个黑衣人听得错愕非常，用眼神互相交流。
为首的黑衣人终于又说道：“哼，你以为这样就能哄骗得我们么？兄弟们也是有耳目眼线的，你若不是相府的少爷，我这个老大可以满地翻筋斗了。”
昱伦眉峰一锁，沉声道：“那就更加抱歉了，因为只怕诸位今天来得去不得了。”
黑衣人这才发现周遭已被数只兵船围住，堪堪醒觉原来之前听他长篇大论，是引开他们的注意力，以出伏兵。
昱伦笑道：“还不放下兵刃！这几只船上多是家将，手脚还轻些，岸上还有骁骑营的弟兄，他们可是惯于见血的。”
话毕，盗贼伏地连喊饶命，被几个兵丁利落地带下船去。只见一个眉目清秀的将领挥走其他几只兵船，乐呵呵地上船来笑道：“小时只说读书无用，今天见兄长你也是谈笑退贼人喽。”
“还不是有赖日后的骁骑将军出马坐镇，眼下读书人就是默不作声，这贼人也万万走脱不了。”
“大公子今天不给咱们个交待可是过不去，”一旁的女孩冷冷出声道，“没想到今天相府的公子纡尊降贵驾到，却是要用咱们这弱女子做饵！”
“芷瑶莫要没规矩！”只见芷君从舱里缓缓走出，抱歉地对昱伦道：“大少爷别怪她，这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妹芷瑶，年纪还小，在家就没学过规矩，一味像小孩子样儿顶嘴。”
昱伦眯起眼睛，问道：“你叫芷瑶？”
芷瑶见姐姐出来，改了气嘟嘟的神情，笑道：“是啊，你上船的时候我在舱里帘子后面，怕要打扰到你们，所以才从后面悄悄溜到船尾。谁知道……差点儿被你们害死。”后面几个字近似嘟囔。
“芷瑶姑娘说的没错，这事确是在下理亏。就请二位小姐暂纳下昱伦的满腔歉意。为了这伙盗贼我们也是伏兵月半，却不想今日误闯小姐们的绣船，方得撞上。这样好了，三天后湖心亭设宴赔罪，望两位赏光。”
方上船的年轻将领也不看顾兵士拿贼，只是靠着船栏满是兴味地瞄了她姐妹二人，扯出一句：“这位姑娘叫做芷瑶？如此绵软的名儿却不配如此直爽的人儿！”
芷君给妹妹暗使了个眼色，自己只是上前见了礼，才知这位是相府的二少爷范昱唯。
昱唯回身对自己的副手耳语了几句后，向着大家摊了摊手：“我知你们多的是留情收口的情状，可今天高兴，你们要是由着我这个不读书的，择日不如撞日，拿了贼也该当庆祝一下。就是今日吧，我让他们置些酒菜，还在湖心亭，咱们不急，让船佬慢吞些摆咱们过去。”
另一厢，幸好事态未见如何失控，这船把式也还握得住失而复得的船竿,便哆哆嗦嗦一路破水而去。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船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