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号信箱》山外山行客

1、弥敦道

　　赵文廷天生就是个热爱旅游的人，从他的博客中就能看得出，他总是喜欢一个人背上背包就跑去全国各地游玩，拍下当地的风景，记录当地有限的见闻。
　　奇怪的是，他居然没去过香港和澳门。经常有烂赌的同事凑人去澳门都有邀请他一同前往，但他都以没有通行证为由拒绝。
　　赵文廷同时也是个懒惰的人，他常常把他认为麻烦的事情置之不理。他也很想去一趟澳门体会挥霍和割肉的感觉，想去香港品尝微博里转发上千的美食攻略图里的港式小吃。都说懒人无敌，无论眼前诱惑如何，但凡与麻烦二字挂钩，行动起来就像拽一个贪睡的懒人起床，已经和拽起一具尸体没啥区别了。
　　抱歉这样的比喻略显恶心。
　　但赵文廷还是办下了通行证。那是在春节前，文廷的父母打算报团去香港玩，老早就预订好时间强迫儿子开车载他们俩老人去□□大厅。文廷想反正都是要去到那里，户口本身份证什么的当天也都要带齐，还不如乘顺风车直接办了。
　　七八月份正是学校放假的时候，身为老师的他躲在家里过分无聊，能去的地方基本都有他的足迹，除了国外，除了港澳台，那些需要额外申□□件的地方对赵老师而言真的是如天堂般难以触及的地方，更不要说中国护照本来出国就麻烦，去自己国家的领土还要通行证。
　　此时他才想起自己的通行证。因为证件是快递到家的，他上班也不知道，逐渐都淡忘了。文廷找父母要通行证，说自己去香港一个人转转。
　　“你这娃娃真的是，老喜欢一个人跑出去。古人都说‘父母在，不远游’，我就你这么个独生子，你还偏偏到处给我往外跑。”赵父很生气，在他眼里儿子总是不孝的。
　　但父亲还是把证件给了儿子，儿子没有一声谢，第二天就买上车票，开往深圳，成功过境。
　　但来到香港做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去哪里，也不知道。手机上唯一的地图软件还必须要有互联网的支持，上网是不能漫游的，港铁车站的WIFI没有一个是无限制且免费的。
　　这种迷失感从他小学以来就再也没遇过。三年级的时候，他自己一个人放学回家，明明是按着往常不变的路线，却发觉越走越不对，想问大人，却连自家在哪条路都没记下。从黄昏到天黑，看着陌生道路的路灯一个个亮起，他心里唯一想着的，就是母亲暖暖的热汤和菜香。这是他记忆中第一次肚子饿，也是最深刻的一次。
　　赵文廷买了一张八达通，直接进站乘车，也不管到底会去那里，反正这套线路始终要到达终点站的。
　　其实对于每个人而言，任何一个站都是终点站，而任何一个终点站对于每个人而言可能只是人生的一瞬，或者是换乘转线般的另一种转折。
　　到达东铁线的终点红磡站，迷路的赵文廷顺着人流走到对面坐另一种颜色的列车。他听见一些操着北方口音学生模样的三个青年正讨论着去尖沙咀。心想着没地方好去的赵文廷顿时找到了方向。

　　尖沙咀除了星光大道到天星码头沿海边看港岛的高楼建筑群，剩下的就只有引诱消费的大小商铺。赵文廷从不喜欢消费，但这次为了还同事的人情，只好答应代购洗发水和药油，还有其它化妆品。
　　还没走下店铺的台阶，忽然某种力量撞到文廷的手臂，袋子里的代购品掉落一地。
　　“你妹啊。”
　　赵文廷小声对着那个逃跑的肇事者暗骂，拾起自己的东西。
　　他感觉到有个人在他身边停了下来，也蹲下来拾起文廷的东西。
　　文廷下意识地谢过那个女生，正巧人行道亮绿灯，他正准备快步往重庆大厦跑去，却被刚才那个女生纠缠住。
　　女生用英文说了一串话，但文廷听不懂，这得益于读书那时从不听英语课的缘故。
　　“Can you speak Chinese?”
　　“这个……在那里？”
　　“你不是中国人？”看到女生似乎听不懂，文廷改用踮脚英文重复了一遍。
　　“I am Japanese.”
　　文廷脑子短路了好几秒才翻译出对方说的话，这也不能怪文廷，虽然他英语一直不及格，至少入门级的内容他还是会的。只是一个人长期不处在英语的环境中，必然对这种语言的认知度逐步退化。再说眼前这个女生的英语实在太烂，还不如小学生。
　　“空妮七娃。”
　　“Do Mo。”
　　女生显然被突如其来的日语吓到，但很快换了一张脸，像见到老朋友一样的喜悦，转口说了两句日语，好像有日语“NIHONGO”一词，即是“日本语”的意思，文廷猜女生是问他会不会说日语，可他接不上话，挠着头发，又左右张望。他看到女生手里拿着一本Lonely Planet，一页地图上用红笔花了一个圈，他略显粗暴地夺过书，认真对比了当前的环境。
　　他心里清楚看到这张地图犹如在沙漠捡到一瓶矿泉水，漫无目的的他太需要这样的东西，请别笑他傻，入境的时候不去拿张免费地图，也不会在报摊就地买一张。他在国内旅游一向都是就地看手机地图来定位，对纸质地图这东西的认知就像现在某些学生连寄信是什么都不知道。
　　“一库做。”
　　赵文廷一把抓起女生的手，乘着绿灯还在的时候迅速躲避往来的行人，按着刚刚记下地图的位置，很快，书里被圈的“尖沙咀邮政局”就出现在他们面前。
　　此时多少都能猜出意图了，文廷刚刚想到的情节构思很快就得到验证。女生从背包里拿出各种图案的明信片，图案基本是维多利亚港沿岸的景色，有日景，也有夜景。
　　文廷自己也有旅行时寄明信片的习惯，当然他自己并非是集邮爱好者，也不收集明信片，大学偶尔逃课去外玩的时候就有高中的同学和一些老友Q他要明信片，他不寄嘛又不好意思，毕竟以前什么抄答案、抄作业等等事情都是人家给他福利。后来渐渐变成了习惯，觉得不在当地买些明信片就好像旅途中缺少了点过程。
　　可他刚才就是要去买明信片的啊，如果没有这个女生捣乱的话。
　　“这个……”赵文廷指着女生手里的明信片，“postcard……ひとつ（HITOTSU）……me……わたし（WATASHI）？”
　　女生愣了愣，忽然淡淡笑了起来。
　　她一定是觉得我刚才说的像地球人说火星语。文廷这么想着。
　　女生把手上的明信片摆成扇形，让文廷选。
　　“わたしもだいすきです。”
　　难得有这么一句话能让文廷听懂，他知道这要归功于网上各种日剧字幕组，让他听出女生说的是“我也很喜欢”文廷选择的一张港岛夜景明信片。
　　作为答谢，文廷去邮票贩卖机买了好多张邮票，自己留了五张，剩下的全给了女生。
　　和平常不一样，他并没有给任何人写明信片，而是把这张唯一的美景的背面写上了自家的地址。倒不是这张明信片自己有多喜欢，有多珍贵，只要一想到只有这张明信片又不知道该寄给谁，麻烦的选择让赵文廷毫无犹豫放弃选择。
　　而女生的明信片似乎都是寄往日本，文廷偷瞄到上面都是日文。
　　除了地址，自己却怎么也挤不出什么可以写的字。要是写给朋友同学，赵文廷倒是能写出不少嬉皮话调侃男人或者调戏女人，反正以前在一起读书玩乐的时候也是百无禁忌，自然也不怕给他们寄去“信”骚扰。
　　女生似乎在问文廷怎么了，她看到这个男生居然除了地址外什么也没写。
　　“I don't know how to write some words on the card.”文廷说。
　　“Your address?”女生问。
　　“Yes。”
　　女生用手指把自己和文廷手上的明信片连接起来，文廷略带懵懂地把明信片递过去。
　　虽然日文里有多多少少掺杂着汉字，但对于日语而言，汉字只是岛国母语的替代符号，加之时间的变化，文化的变化，这样的文字也变得难以从字面上理解。
　　明信片上的空白逐渐干涸，文廷看不懂的各种假名像陆地从白纸上裸露出来。虽然他心里想着写什么都无所谓了，反正又看不懂，但没多久另一种灵魂却替他想着这些日语写的到底是什么，他多少有些急切求知的情绪。
　　女生写好，直接混在自己的那堆明信片上，一起丢进能盖风景邮戳的集邮信箱。文廷觉得这效率太高了，至少该给他认真看两眼啊。但仔细想来，且不说自己看不懂日文，既然是寄给自己的，那迟早也是能到自己手里的啊。
　　突然他对某国邮政部门的效率表示深刻的怀疑。
　　离开邮局后的两人不知道该干什么，女生问男生，男生回答不出，当然还是语言上的理解问题。
　　弥敦道两旁都是商铺，路上最显眼的莫过于红色的皇冠的士和从未见过的沃尔沃双层大巴，大巴怎看都像是一块会移动的大砖头，感觉只要轻轻一推，肯定要倒下酿成事故。
　　文廷掏出手机，打开记事本软件，写了“名前”两个字，然后给女生看。
　　女生也拿出手机，写了“浅川千夏”四个字。
　　赵文廷。男生输入了自己的名字。但很快他删掉改写成繁体字。
　　“ちょうさん、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す（赵先生，十分感谢）。”
　　“こちらこそ（彼此彼此）。”
　　“浅川”二字的日语读音，在文廷眼里属于彻头彻尾的高阶试题，他指着女生手机里的名字，嘴里就吐出一个“read”。
　　“A-SA-KA-WA，CHI-NA-TSU，浅川千夏です。”
　　千夏的笑容贴着一层淡薄的可爱感，文廷看着她的样子居然想到秋叶原的女仆咖啡店。麻麻的，又邪恶了。
　　“浅川桑……”
　　“嗨？”
　　“一緒に（一起）……哎呀。”文廷知道自己词穷，又找不到其它内容代替。
　　“食べる。”
　　两个人按着旅游书的指导，吃了不少东西，尽管语言在他们面前就像银行隔着防弹玻璃的柜台职员和储户，即使对着麦克风交流也不一定都能听清听懂。

　　“到现在我都认为，在香港遇到千夏，被她拉去蹭了不少好吃的，连我自己都不好意思。先不说让个女孩子请吃真是丢男人的脸，人家也不是香港本地人，大家都游客，不是地主之谊的请客，我吃起来也心安理得，我的脸皮是不是厚的和长城一样了。但无论怎么说，这样的交流，不仅仅新鲜，也是在国内玩了那么多地方从来没有过的。也许就香港的都市环境，值得欣赏的风光凤毛麟角，不像祖国河山大好风光，人多了反而影响欣赏的兴致。有了奇怪的际遇，才会有值得怀念的开场。”赵文廷的网志里这么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