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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

  •   那年是2003,一场惊世灾祸席卷整个Porcelain和多半个世界,黄鹦在那一年去世,却并不是因为那病。
      那时她已经留校任教,初春里极细微着凉,休养,随后突如其来并发症就导致脑部感染,甚至没等到黄晓鹉轮休回家。年轻的防暴处突特警擅长面对一切惊心动魄吊诡挑战,面对大夫一脸的无可奈何却只能默默回头安抚父母,无人时在墙上一拳一拳捶出血来。
      黄鹦不想他当警察,这他是知道的。
      可他还是成了个警察,特警,读Porcelain最好的公安大学,在校时就锐利出色,故此刚毕业便顺理成章选入市局,只时隔几个月又被秘密抽调入另一支无编号队伍。
      若非如此,也不至于无法顺利轮休回家。
      黄鹦讨厌这样。
      从六年前的那一天开始她就同弟弟明确表达了自己的想法,却不肯坦陈原因。
      “为啥啊?姐?”
      心事重重地下意识一下下拗着手指,黄鹦看着他,过一刻咬咬牙,悄声问,“你看见了吗?”
      “啊?”
      “中秋那天晚上,你看见了吗?”
      黄晓鹉并不清楚她问的是什么。
      少女视线飘开去,渐渐似自言自语,“他杀了人,他不承认,可我看见了。”
      黄晓鹉猛打一个寒战,他知道自从中秋那一晚之后黄鹦的精神一直不大稳定,他自己是大男孩,比起恐惧更多探究的冲动,黄鹦却是个活在戏文唱出的衣香鬓影和小门小户的高末儿茶香里的普通中京姑娘。
      他现在知道那人叫燕子,黄鹦并没瞒他,但似乎言而不尽,黄晓鹉每每想多问时她就会露出茫然神色,极其天真的茫然。“是,燕子,他跟我学戏。”更多一点就记不得,但她记得那一晚发生什么。
      “有那么几个人从墙外跳进来,我打算去收发室给派出所打电话……他们带着枪。”
      “枪?”
      黄晓鹉疑心是否自己跟姐姐两个人总有一个作弊,否则为何记忆差别如此之大。他记得自己去接黄鹦,也记得现场有个漂亮惊人的年轻人,但他并不记得有什么死尸,或者持枪劫犯。所以这没能阻止他隔一年顺利高中毕业,考上自己心仪的大学。父母自然无比欣慰,黄鹦没说什么,只替他打点行李,安排假期。
      最后在弟弟入学之前,她珍而重之地放那枚金质十字架在黄晓鹉手里,顺便给他讲了一个在小黄看来格外匪夷所思的故事。
      那年秋天之后黄鹦再没去过雍和宫,哪怕三进院子里著名的万福阁终于开放给公众,无数游客汹涌而来,对着四十公尺高的白檀佛陀惊讶至无言。
      “有些人,有些事,永远别去弄清楚。”
      黄晓鹉不懂,这个忠告在十八岁大男孩脑子里砸不出半点波动,反而变成了一声讪讪的嗤笑,“姐。”
      眼睛里一道赤金光彩,是那枚十字架被放到他面前,黄鹦细细地说:“这东西给你吧。”
      黄晓鹉霎时瞪圆了眼睛,一句“我操!”哽在喉咙里,然而这年轻人那一刻已表现出未来锋锐特警特质,再抬起头已经一脸狐疑,“姐?”
      他看见姐姐脸上的微笑近乎悲悯。
      他重复了一遍,“姐?”
      黄鹦没有看他,视线似乎被纯金镀上了一层黯淡金箔。她徐徐地说:“我们都被骗了啊。”

      你记得那个中秋的晚上发生了什么吗?小鹉?你真的记得吗?
      燕子?对,没错,我们从练功房离开,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走在校园后面锅炉房旁边那条小路上。我说要回家,他看上去似乎有点羡慕,虽然我不知道那是为什么。
      然后那些人就出现了,就像野地里长起的蒿子,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突然出现在那里,一开始我甚至都没有发现,但是燕子的脸色变了,他抓着我的手往教学楼的方向推,但是已经有人拦在那里,是个挺年轻的外国人,燕子看见他时的表情非常奇怪,好像很害怕,又好像有点开心。
      ——她没说出口的是,那种恐惧里明显混杂着轻蔑,而喜悦里也满溢着自嘲与无赖。
      那个年轻人非常英俊,黑发黑眼,橄榄色皮肤,个子很高,但充其量只能算作个大孩子。
      “比你大不了多少,小鹉。”
      燕子叫他,“贝尼亚。”口气是冷漠调侃的,“贝尼亚,小贝,你带人来打我还是杀我?”用的是英文。
      黄鹦惊恐地看他一眼。
      那样的天,那大孩子穿得一丝不苟,全套的西装,交叉着手,他看着燕子,不说话。
      燕子问到第二遍的时候,他终于开口了,说的是听不懂的外文。
      黄鹦一生也不晓得那是意大利文,她只知道那是第一次见到燕子时,燕子正在和人讲的语言。
      假如她能听懂,必定不会还努力保持平静。她只发觉燕子的表情在那个回答之后陡然冰封。
      “阿戈斯蒂诺叫我来。听说你把他送你的东西给了人?”
      “他不跟踪我能死嘛,狗娘养的!”
      意大利男孩慢慢走上前,看着燕子的眼睛,然后抡起手臂——黄鹦吃惊地看着这面无表情的端庄小老外——给了他一耳光。
      她尖叫,“你怎么打人?”
      燕子扭过头,手背擦擦嘴角的血,自嘲地耸肩,“因为我骂他妈。”
      黄鹦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燕子直起腰笑了,“你想怎么着?小贝,我是给了这姑娘,我他妈不要那东西!所以呢,你想杀了我吗?阿戈斯蒂诺,他叫你杀了我吗?”
      他戏谑地瞥一眼四下里围拢上来的众人,嘴角微微撇开,“你不怕我在这儿杀了你吗,小贝?你明知道,要是我不反抗,可不是因为你带来这些垃圾。纯粹是因为你名叫贝尼亚米诺阿雅克肖。就像你那个狗养的大哥名叫阿戈斯蒂诺阿雅克肖。”
      贝尼亚米诺又给了他一耳光。
      燕子抬起头,清清楚楚地用Porcelain文骂,“傻逼。”
      意大利男孩怔住。而黄鹦听清之后愣了愣,笑不出来。
      “我猜那可不是‘对不起’的意思。”男孩斯文沉默地说。
      燕子死皮赖脸地笑,“你理解成‘我爱你’比较好点,不是嘛。”
      贝尼亚米诺一瞬间冰冷了表情,他一指黄鹦,声音轻快得格外异样,“杀了这姑娘。”
      匕首尖已经自下而上抵住他喉头。
      燕子笑了,“你哥没告诉你别离我太近吗?”
      一臂距离,扇起耳光来足够爽的距离,已经够要你一条命。
      黄鹦惊叫,“燕子,别!”自己已经被几个意大利人牢牢攥住。
      燕子没有看她,长袖滑下,他一双手臂紧扣着贝尼亚米诺,白麻纱练功衣里的身体忽然柔软攀援如寄生的枝蔓,珊瑚虫的手指,缠绕着贝尼亚米诺,他耐心地把自己躲藏在大男孩身体遮挡距离内,“那姑娘叫我别动手,别伤害你呢。”
      他观察着贝尼亚米诺的脸,“你还叫人杀了她呢。”
      贝尼亚米诺怒视着他,“你说我能怎么办?”
      燕子微笑,“别管我不就得了。”
      “就算我哥叫我带人来逮你回去?”
      “他为什么叫你来?”
      “他是未来郡长!我问他为什么?!”
      “傻逼。”燕子又清脆利落地重复了一遍,“要是我敢,杀了你,阿戈斯蒂诺会怎么样呢?”
      杀了我给你陪葬吗?那似乎也不是多大的损失。
      如果我不敢,而被你带回去呢?
      那么眼前这美丽的Porcelain姑娘就注定尸骨无存,灰飞烟灭。
      贝尼亚米诺犹豫了片刻,仰起头,他看着手下们的脸,那里面也有一些阿雅克肖,极远的远方堂亲——似乎远到足以对这一刻自己的生死全不在意了吗?
      他对着面目和表情都模糊的保镖们叹了口气,轻声告诉燕子,“动手吧,你。”
      黄鹦呆呆看着他们。
      她看见燕子安静地咧嘴笑了,千分之一秒后他陡然挥手,匕首直甩出去,嗖一声插进捉着黄鹦的一个意大利人喉头。鲜血滚热地溅出,场中顿时大乱。
      黄鹦已经记不得接下来发生什么,有人冲上来将她一把扑倒,肩头和膝盖重重撞在地上,痛出了眼泪。那人紧扳着她的头压向地面,在她耳边用英文低声吼,“别看,别抬头。”
      没有枪声,甚至没有哀叫,一点短促的纵跃与踢打声是视线黑暗里微弱背景乐,夹杂着微弱的飕飕声,尖锐破风,像从空气中飞快抽出和压碎了什么,带来之后令人恐怖的空白。
      一个普通的大学生当然不可能知道,那是消音器过滤出的妖艳枪声。
      燕子垂下手,看着伏倒在地的贝尼亚米诺,笑了,“小贝。”
      他抬起枪口指一指,“这个,这个,给你留下?”
      贝尼亚米诺点点头。他明白燕子的意思,全军覆没,回去没法交代,更重要的是……留下的这两条命,就是属于他的——他已经在保镖充满痛楚的眼里看懂那种恐惧至盲目的效忠。
      他叹口气,“你要去哪儿?”
      燕子耸耸肩,“我的带薪假还没到头呢。”
      贝尼亚米诺细细打量着全身素白的青年,良久的沉默之后,他轻轻说:“我回去了。”
      燕子半点不打磕绊,“你就没来过。”
      “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燕子微笑,“为什么?”
      ——为了让你那个混蛋哥哥满意吗?我可不是他养熟的狗。
      贝尼亚米诺在他漆黑明亮瞳孔里读出这一句,他欲言又止,微微抬起一只手,“侬。”
      燕子干脆地回答,“滚。”
      贝尼亚米诺变了变脸色,燕子把枪扔还他——那柄枪本就是他从贝尼亚米诺腰带上抽下来的。他走过来扶起黄鹦,微笑突然消失,他飞快地说:“快走。”
      “什么?”
      “王八蛋,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地界儿!这地儿是有主儿的!”
      他简直要暴跳如雷。
      那个声音在他们身后轻轻渺渺地响起。
      “各位。”
      一只手把还穿着校服的男孩轻轻推开,任凭黄鹦在看清之后惊呼,“小鹉!”他对着所有人轻轻点了点头,“欢迎光临,Porcelain,中京。”

      “我不知道那是谁,没人知道那是谁。他的声音很好听,他们好像都很怕他。”
      “他……姐你说的那个人,长什么样儿?”
      黄鹦茫然地摇了摇头,“不知道,我……想不起来了。”
      她记得那一切,对话和场景,杀戮与死亡,唯独记不得结束这一切的那个人的脸。她记得自己向那个人冲过去,试图扶起晕倒在地的黄晓鹉——这个人,他对自己的弟弟做了什么?
      燕子轻声喊,“别!”
      黄鹦惊愕地回头,燕子紧盯着她,表情灰败,“别,”他抬起眼睛注视最后出现的那人,“……会伤到她。”
      “是啊,他就是那么说的。”
      黄晓鹉听得瞪直了眼,“后来呢?”
      黄鹦微笑着摇摇头,“不记得了。”
      “诶?”
      “你还不明白吗,小鹉。”她轻声,“那时我为什么带你去做脑扫描。”
      微粒与气泡进入脑内,会导致暂时或永久失忆。而一次或多次的侵入,都足以造成永久伤害。
      “……姐!”
      就连我记得的这些,我也无法确定,这究竟是那一晚真实发生的一切,抑或只是一个离奇纠结的噩梦,带来反复迷惑的推断与猜测。那场杀戮,是真正发生过吗?我真的和燕子,和他一起去过雍和宫吗?又或者,那个名叫燕家侬的男人,是真正存在过吗?
      我们记得的相信的一切,究竟有什么是真的呢?
      ——又有什么,不是那些上位者愿意或不愿意让我们知道和相信的呢?
      黄晓鹉不由自主攥紧了那枚纯金十字架。
      不要好奇真相,因为真相,总是难以触及。而所有的善意与无意,都可以是一场悲剧。
      名叫黄鹦的女孩在2003年夏季去世,终年27岁,死因是病毒感染引发脑部器质性损伤并发症,家属均否认女孩从小到大曾患有脑部疾病或任何内外伤,因此院方在多年之后归档时不吝将之归入不久之后爆发的那场大规模传染性疾病灾害的早期病例之一。
      名叫黄晓鹉的男孩在2003年夏季升任队长,受命带领防暴处突特警配合一支直属上级相关部门的神秘队伍,拦截几名外籍走私人员——留下人,或者留下命。
      那次任务,从来都没有成功。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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