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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   醉颜酡滟谈燕燕于飞之一有燕来仪

      1997年的中秋节是9月16日,白露刚过一星期,再过一星期就是秋分。那天是个星期二,中京城满街头的银杏照样金黄不误。高二学生黄晓鹉照样骑着刚补过胎的二八飞鸽赶早上学,并且已经开始期待晚饭。一切看上去都没什么不同,不管是领袖逝世抑或港岛回归都已是过去时。
      那时这个17岁的男孩并不知道,6年之后他会从中京公安大学毕业并且已经工作一年,他也不知道那时23岁的自己会在无知无觉间卷入一些或许他永生永世都没有听说、不曾想象过的惊悚与奇异,更不知道他将在那全球为之震恐的一年里经历亲人的生离死别。
      是的,在1997年的那个九月,名叫黄晓鹉的男孩只是像任何一个17岁高中男生一样,忙着窜高长个,操心即将到来的高三,并偶尔为自己有个正在读戏曲学院的漂亮姐姐而小小一阵虚荣骄傲。
      而同样的时间,名叫黄鹦的少女正在狭窄的练功房里压腿,准备开始一天的课程与训练,等下还要负责去确认附近剧院的借用安排,学院至今没有自己的实习剧场。孤零零一座山字形的教学楼还是1955年的老同志,饱经风霜之后有种人到中年的落寞与颓唐。
      这一天注定和往常一样,就连中秋夜的月亮,也和往常一样注定不如明晚的圆。
      黄鹦今晚准备回家一趟,带上新买的复读机,那是给黄晓鹉的礼物。一直让弟弟用家里那台自己用剩下的旧三洋听英文磁带,她始终有种过意不去的窘迫。虽然黄晓鹉总是笑着反问她,“用这玩意儿,姐你文化课不是也考了差不多满分吗?”
      这话是真的,虽然家境普通近于贫困,也没妨碍她成了中京戏剧学院表演系大三的高材生,从小就颇有天赋是一方面,难得父母都是老戏迷,十分赞同。
      结束形体训练之后她换好衣服,看看时间已经过了八点半,去剧院签借用单回来,正好赶得上今天上午唯一的一门课。
      她提醒自己,回来的路上记得给燕子打个电话,晚上的辅导只怕自己要迟到些了。
      办完借用手续,走在街上,擦身而过的女孩大白天眼角也涂满银粉,眉梢犀利上挑,表情和装束一样时髦得让人望而生畏,贴在耳边讲个不停的是一只细长银灰色手机。黄鹦知道那是只西门子,但之所以知道,只是因为燕子用同款。
      你看,我们两次提到了燕子这个人。
      虽然这名字很像个女人,手端胖大海的公共汽车售票员或者小卖店里的招牌胡同西施,但事实上他是个男人。即使在黄鹦看来,他多少也有点像个女人,当然只是外貌,除此之外实在没有半点娘娘腔。
      黄鹦是在中京饭店遇上燕子的,唱戏的女孩当然几乎个个都有好容貌好身段,兼职咖啡厅女招待手到擒来,虽然不少人看来,她这样一个注定的台柱子,不出去走穴赚钱,或者勾搭个大款抑或老外,反而去酒店端杯洗盘,未免太过狷介。
      但至少问心无愧。黄鹦这样告诉过自己不止一遍。系里多少老师带着年轻时落下的伤来带班忍痛上课,图的难道又是几个课时费吗?
      将心比心,她觉得自己做的值得。
      那天晚上她像往常一样给一桌客人上了单子,回到吧台边垂手立着,心思和眼神都是警醒的,随时应候有顾客举手示意。
      就在那时她看见燕子,那一桌只有他一个客人,坐在那里玩弄手机的客人也只有他一个,并且用餐牌百无聊赖地敲打着膝盖。身上是一件薄得惊人的白色大衬衫和烂得堪称有型有款的牛仔裤,紧紧绷着他那两条又长又直的腿。
      如果不是他抬眼打量过来的锋利眼神,黄鹦几乎就被他留到肩上的浓发骗得当他是个女孩,那一头漆黑柔软的头发剪得并不是很好,末梢杂乱难言,有弯有直,仿佛一度束起又放开,梳都懒得。
      在黄鹦等过十五秒,打算按规矩主动招呼客人之前,另一个人坐到了桌边,看不出国籍的中年老外,西装和短短的淡金色头发一样笔挺,他伸手召唤,黄鹦立刻过去,对方用英文点了单,两杯咖啡,一份水果奶酪蛋糕,又一杯草莓汁。
      送餐时黄鹦听见他们在用自己不懂的语言交谈,语句短促,语速飞快,不是英文,也绝不是法文。
      很久以后她才知道,那是纯正的意大利文。
      她远远地看着那个穿白衬衫的年轻男人开始吃喝,速度几乎和他讲话一样快,态度也一样毫不客气,叉子狠狠戳进蛋糕心里,叉起来飞快而仔细地吞咽,就像他差不多饿了三天。
      太入神关注那一桌的后果是她险些忽略了其他客人,幸亏那晚的顾客并不算多。
      但事后她半开玩笑地原谅了自己一下。
      “那男的有多俊?”向室友形容时,被这样问到重点,黄鹦想了半天之后的回答是:“那个范儿抓眼,像洁姐上了妆。”
      于是室友齐齐惊讶笑她胡说,万洁是上一届的大师姐,公认的校花大青衣,极压得住场。
      但即使再出色也不过是惊鸿一瞥,饭店里来来往往的人多了,黄鹦记不住的更多,但燕子在二十四小时之后就出现在她面前。那时他已经把头发洗得干干净净又束了起来,大大的墨镜和小小的马尾让他带了点地下摇滚仔风味,不同的是他一身干净,没有刺青也没有金属饰物,黑色圆领棉T上也没有怪异花纹,卡其裤脚塞在高腰运动鞋里,看上去更像个特种兵多过音乐疯子。
      黄鹦一直不知道他是如何说服系主任破格答应他的请求,就像她根本想象不出,燕子这样一个人,如何会对Porcelain传统戏剧倾心。谈好的是业余授课,时间暂以半年为期,更特别在他声明只学形体,无视唱功。
      叫黄鹦来,是做助教,也是翻译,那时燕子讲一口酷似南音的普通话,偶尔急了就有英文斩钉截铁地迸出来,口齿极其爽利,黄鹦开始有些迷惑,听多了才觉出不对头,这人讲英文时操着熟练美式俚语,表达方式固然干脆利落,有时几乎近于不文。
      黄鹦抿嘴笑着想:这人倘若去读高考听力,考生一多半要死在场上。
      容貌那样艳丽清俏,嘴巴却够得上犀利无赖贱,所幸老师听不懂。察觉她笑,燕子悻悻扭头,上下打量她一秒钟,点点头,“你好。”
      他在黄鹦露出惊愕表情之前耸了耸肩,“我的名字是燕家侬,燕子的燕。”
      于是黄鹦一直叫他燕子。
      “家侬,哪两个字?”
      他抽支圆珠笔,歪歪扭扭画出两个字,辨认起来倒还不太费劲。他自己也端详,良久微微一笑,嘟囔句什么。察觉黄鹦露出诧异眼神,他耸耸肩,“听说他们本来叫我家浓。”
      三点水,一个农字。
      黄鹦顺口问,“你祖籍是江南?”
      老师轻咳,“黄鹦,燕先生也想顺便补一下Porcelain文。”
      燕子补充,“中京话。”
      黄鹦立刻明白不可多问,于是笑说:“没问题。”
      燕子露出满意神色,他离开后,老师才摇头告诉黄鹦,“不用太在意。”
      “他……”
      “不知道什么来头,关系很大。学的东西也怪,出手倒大方,”上下打量两眼爱徒一身朴素,老师叹气,“不然也不打扰你了,总归比别的兼职轻松些,只当多几次练习,随便带带他,也就算了。”又补一句,“别跟同寝的女生说。”
      黄鹦鼻端一酸,说不出一句“言重”,知道老师是疼自己,默默出去。
      直到知道燕子开的价,她才惊讶,并明白为何老师叫她保密,不过是“随便带带”,何以一节晚课薪水高过平时打工两个月收入,燕子白天不知做什么,销声匿迹,出现时间只在晚六点后,突然在练功房现身。往往黄鹦还在压腿,一回头他已经鬼似的站在门口,无声无息,和普通学生一样白麻纱长衣长裤,长发女孩子一样挽着髻,加上秀美瘦削脸孔,有时令人恍惚。
      黄鹦惊奇发现,这人基础很好,或者不如说,极有运动与舞蹈天分,难在沟通不畅,光讲解最基本的四功五法就够黄鹦同他磨上半天牙。就算不学唱,手眼身步,要做到柔而不软脆而不拙,媚而不俗穗而不花,也不是容易事。黄鹦敏锐察觉他半点京戏基础也无,她更有种感觉:燕子虽然看似谦和恭谨彬彬有礼,实底下他似乎半点也没兴趣——对唱戏本身。
      他想学的,似乎只是一个“态”。
      一个普通男人,巴巴地跑来学如何演女人?
      心里存了这层顾虑,每每老师说戏空隙,黄鹦冷眼旁观,就觉出燕子身上种种古怪。他个子很高,但并不算高得出格,又瘦,窄窄的削肩膀是标准的美人肩,腰极细腿极长,走起路来轻得吓人,虽然多数时候听不懂老师指点,一旦明白,便有板有眼,一招一式做得出人意料的好。
      有一日老师终于叹气,摇头,说:“可惜了,这坯子,如果从小学起……”
      正凝神踮脚徐行的燕子回头恍若不闻,认真走完一个圈子,抄起矿泉水咕咚咕咚灌了几口,一抹嘴,“没这福气。”
      才不过小半年,他一口中京腔已经惟妙惟肖,更不需要黄鹦翻译。这让黄鹦十分不安,拿钱不办事,非常顾虑。她同老师说过,又同燕子讲,换来莫名其妙一个白眼,“扯淡。”
      一句话逗笑了黄鹦。燕子慢条斯理,“我呢,不差这个钱,你也不用过意不去,实在想不开,就陪我多说会儿话。”
      黄鹦好奇,“你为什么学中京话?”
      燕子硬硬地顶回来,“不行吗?”
      黄鹦莫名其妙,又不好多问,无论如何她看不出燕子是什么来头,半年来他只泡在学校里,每天练习从不间断,偶尔黄鹦起得早,还看得见他在操场上跑步,一口气十几圈不停。时间一长,纸里包不住火,室友们捕风捉影大概也知道有这么个人,谁都摸不着头脑,却谁都羡慕黄鹦的好运气,燕子定期付薪水都是现换的美元。时间一长,八卦传开来,都知道有个外国回来的富二代在偷偷学戏,长的还颇不错。
      再久些,传言便更多。但真正困扰到黄鹦,还是那次她陪燕子去了趟雍和宫。
      那件事一直是她心里死结,到死不能解。
      后来地铁里英文报站管雍和宫叫做喇嘛庙,听了叫人笑。
      燕子虽然不爱白天出现,并不是不出现,一次晚上练习时老师同黄鹦说起,第二天雍和宫有打鬼的法会,燕子听了几耳朵,不知怎的兴致大起,“我想去。”
      怎么看都不是太出格要求,黄鹦第二天便带他去了,高低没课,她拿学生证买了票,跟燕子说说笑笑,竟然没人疑心,只当是普通大学生闲逛。黄鹦是土生土长,从小看过雍和宫打鬼的排场,并不觉得稀奇,燕子却啧啧称奇,脸上不露出来,只眼珠一错不错,看得聚精会神,他一无所知,东看西看,什么都稀罕,黄鹦解释起来非常费力。
      好容易这家伙看腻了前殿,一言不发就向后走,黄鹦连忙追上去,“后面没开放呢。”
      燕子脚步没停,“是吗?”
      他走路极快,绕几个圈已经到了后殿,果然一副没整修模样,满地灰尘杂物,隔了矮墙有邻家探过来半棵断树,墙上是分不清朝代的烟熏火燎,依稀还有标语字样。麻绳草草拦着,就算不拦只怕也没人想看。燕子却一手撩开,径自下了台阶,向落锁的三层阁子里走。
      黄鹦有点愣,“你干嘛?”
      燕子也不回话,到跟前盯着锁看了几眼,眉心一蹙,“门没锁。”衬衫袖子垫着手扭了扭,摘下来放到一边,轻轻一推门。
      吱呀一声,陡然间黄鹦有种错觉,仿佛有幽暗明光自内而外,自漆黑破败殿堂深处洪水滔滔地溢出,每颗尘灰都饱满如珍珠,真个是流光胜水。
      来不及看清古旧破烂匾额上题名,她紧跟燕子便迈进去。

      再有意识,就已经是燕子蹲在她面前,脸色苍白低声呼唤,“黄?听得见?”
      脸一侧觉出地板冷硬,黄鹦这才发觉自己躺在地上,她努力挣扎,燕子伸手扶她慢慢坐起来,她晃晃头,只觉眉心闷痛灼热,一阵阵发昏想吐,“我……怎么了?”
      燕子飞快答,“你晕倒了。”
      黄鹦愣神想了一会儿,哎呀一声,一伸手抓住他手臂,“你……我看见你掉下来!”她抬头去看,绕圈是极高的三层阁子围着当中天井,她回过头,天井正中一尊巨大木佛像,是她从未见过的高度,直逼穹顶。
      在这个角度只看得见佛像足趾和雕镂精美的衣袂,空中却隐有暗香。
      她喃喃问,“这是什么。”
      我看见你脚不停步地上了那三层佛阁,我看见你……掉下来。
      燕子干咳一声,“对不起,吓着你了。”一用力他扶黄鹦起身,“这儿阴,我带你去医院看看。”
      黄鹦虚弱地随他出门,到门口忍不住回头看一眼。不对外开放的后园,古旧佛阁里存着的巨大佛像,空气里挥之不去的檀木清香……萦绕在那阁子里的究竟是什么?
      她说不出,但那里……那里,应该是有些什么的吧。
      出租车上她突然发声问,“你看见什么了?”
      燕子没有立刻回答,过一会儿才说:“什么都没有,是我不小心,掉下来吓着你了。”
      黄鹦没有作声,半晌,“那阁楼有三层楼高。”
      燕子叹口气,“命大。”
      他顺手递给司机一百块,拉黄鹦下车,很自然牵住她手,带她进了医院。挂号开票一系列举动驾轻就熟,几乎全无口音,黄鹦呆呆坐在长椅上看,突然觉得他有点不可思议。
      无论哪方面,都不可思议。
      只是她不明白,为什么燕子开来那一串检查里,居然有一张脑科的扫描候诊单。
      进入诊室之前她看见燕子的脸,秀气脸孔上两瓣薄薄的唇紧抿着,面无表情,黄鹦却觉得,他似乎有点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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