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ad Like Me》琉璃蓝泽

65、第二十九章：蜻蜓

　　巴连达因从隐藏一切秘密的墙后转出来。他的脸平静，蕴含着一种无动于衷的冷漠。亚伦不是哈迪斯，这个不啻晴天惊雷的秘密，对他来说轻风拂面，毫无关联。从一开始，冥界之王，他们的主君哈迪斯，就不过是一个傀儡与木偶，指向的旗帜与目标。重要的是表皮而非实质，信仰而非实权。雨果说即使没有上帝也要创造一个出来。冥王军的事，冥界的事，冥王从来没插过手，只是一个象征王权的玉座上的黑影。那位主教说，即使基督重新降临，他也要被宣布为异教徒与魔鬼，真正重要的是教会与人们所想要的。亚伦或者哈迪斯，或者其他，这有什么关系呢。
　　然而他依旧紧紧地盯着这异变，因为他知道，自己的主君，却未必是这样想的。

　　他们面对面地站着，旁边是那个冷笑而嚣张跋扈的女人。
　　他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也许完全违背了拉达曼提斯的意愿。而拉达曼提斯也许永远也不会明白，为何自己如此忠心耿耿的部下，最后却选择背叛了自己，违背自己意志和骄傲，隐瞒亚伦不是哈迪斯这么久，导致冥王军全军覆没，导致自己变成了一个可耻的、被玩弄的傀儡。
　　忠诚近乎爱了。

　　拉达曼提斯忠于哈迪斯，巴连达因忠于拉达曼提斯。当他们对视，巴连达因在拉达曼提斯面前最后一次起誓效忠的屈膝半跪，是否会想到某些类似命运的东西，必然的、可追溯的痕迹。从什么时候起，就注定这悲剧必然会发生。
　　因为太忠于他，所以绝不能眼见对方投入深渊，哪怕自身为之灰飞烟灭。因为太爱戴他，所以宁可违背他的意志，也要将其挽留。他力所能及做了自己能做的、想做的，却不是对方想要的。
　　不能坚定地支持他走他想走的绝路，而同时自己毫不犹豫地踏上同一路径。

　　巴连达因是这城里、在冥王军中，暂时最有实权，掌控一切的人。而他并没有说出自己所知道的真相。谁能想到，号称最忠于冥王的拉达曼提斯属下，会是想要扼杀知道这一切、甚至不惜背叛和出卖同僚的人。隐秘的脸和面具。
　　魔星。
　　人类□□和外表下，千姿百态的种种怪物。
　　而人在什么时候，会被视作异类，蜕变成疯狂而陌生的怪兽。

　　是的，我憎恨潘多拉。现在我终于能这么说。
　　以前我就讨厌她，无能却又飞扬跋扈，无知又自以为是。想端住千金大小姐冥王代言人的架势，却没教养而歇斯底里得像个泼妇。偏偏凭着冥王容器姐姐的身份把我们所有人都踩在脚底。以为光靠对别人疾言厉色就能扬威，侍奉她的人往往动辄得咎。从来没人告诉她，这样只会让别人看不起她，而不是敬畏她。她当然不知道自己在冥斗士里是个暗嘲的笑话，除了那个愿意谄媚她，自甘卑微、化身宠物取悦于她的切希尔。他们主仆二人实在投合绝配，因为成功地，切希尔的出现与存在让冥斗士们对她的厌恶翻倍。
　　哦，哦。我想起来了。拉达曼提斯大人刚来到哈迪斯城的时候，正值哈迪斯大人失踪。据冥斗士们说，就是潘多拉的心腹女仆偷走了哈迪斯大人的灵魂，一个卑劣的间谍。当然，要讨好和取悦潘多拉是多么简单的事啊，只要你愿意为她放下自尊。不对，那时候她还只是一个孩子，据我的了解，那个女仆只是多和她说几句话，多给她几个笑脸。你看，多简单的事。全冥王军的忠诚和存在，比不上一个女人伪善的面具。

　　当一个废物还不够，还要成为一个祸害，怪不得她叫潘多拉。
　　如果这个世界强者为胜，而不是靠着投个好胎，根本轮不到这个蠢女人在那里尖声喊叫，什么都不懂却地位高贵、指手画脚。

　　然而我真正憎恨她的原因，是因为拉达曼提斯大人却愿意仆倒在尘埃中，向这个女人低下他高傲的头颅。
　　当然不是因为她，而是因为她的身份，那个冥王哈迪斯的姐姐。而冥王哈迪斯是拉达曼提斯大人所起誓效忠的人。
　　我一并憎恨他。这个虚空的，让拉达曼提斯大人把自己的一切全都双手奉上的木偶雕像。哈迪斯为冥界做过什么？一个高高在上、统领一切的王，却不是我们的权杖我们的旗帜，不是带着我们前进的领袖，不能伸手指向何处叫我们起刀兵，也不看顾他的王国。到如今，神的力量和躯壳被一个可笑的人类孩童篡夺，放任一切的发展，这一切证明哈迪斯也是一个极度无能的神。而他即使出现，又能做什么，像潘多拉一样吗
　　我却了解什么是真正的王者。

　　现在我却要眼见我的主君我的神被践踏和辱骂，为那个该死的女人低头。

　　拉达曼提斯大人忠于哈迪斯大人，这是他的意志。我了解那种灵魂，却没想到竟变成致命的利剑。这时候我才意识到，拉达曼提斯大人的忠诚与我的并不一致。我忠于一个真实存在的人，他的所作所为、他的灵魂、他的一切，使我为之折服，愿意为他去死。而拉达曼提斯大人效忠的，却是一个虚幻的幻象。它一无所有，仅仅凭着那个冥界之王哈迪斯的称号，就让他付出一切。
　　那么，那个面具下到底是什么人，又有什么区别？

　　我能做的，已经都做了。
　　现在的冥王军早已人心散乱，再给它盖上一铲土，我也无所谓。况且重要的从来都是主帅而非这些士兵，只要有拉达曼提斯大人在，一样能训练出骄傲的军队。冥王军或圣域军，我跟随的不是信仰，而是一个人真切的背影。
　　也许这违背了他的意愿，我知道。也许我所做的一切，只会使他憎恨，指责我的背叛。
　　无所谓，我原本就起誓为他而存在。
　　我唯独不愿见的，就是他的光辉与骄傲没落和泯灭，被践踏。
　　悲剧就是把美的东西生生毁灭。

　　当然，亚伦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早该想到的，在他让死去的教皇行尸走肉，骗圣斗士入城而后屠杀；在他扬言要把圣斗士们痛苦折磨至死的时候，我就该知道，他有着罗马皇帝与教皇那种为所欲为的残暴性格，热衷看痛苦取乐欢悦大笑的嗜虐欲，用力量代替狡猾。他的所作所为，丝毫不是一个使人敬仰的敌手，更不是我们的领袖。
　　萨沙还在不断地怀念和流泪，一个孩子软弱无用的感伤情绪，伤春悲秋。然而我不是孩童，冷硬到丝毫不懂得有着童年温馨甜蜜记忆的朋友最后走背道而驰的路的唏嘘。这种事岂不是常态，每个人都会改变，在无数十字路口上分道扬镳，种种物是人非。非要拉着一个死去的回忆不断怀念感慨，掉头掩面以鲜血淋漓的真相为虚，自欺欺人地用过往的美好替换现实的惨淡残酷。坚信能回到那时，而一切从未改变、没有代价。
　　蠢货。

　　一群小孩的妄想。
　　然而最为愤怒和无力的是，就是这一群幼稚的人，却身居高位，决定一切。
　　他们自身毫发无损，却要我们无数人死去牺牲。

　　我早该想到的。
　　力量即权柄，所谓的美德胜过它，不过是一个自欺欺人的幌子。

　　而我所悉心守护的一切，摇摇欲坠的水晶球，轻易就能破碎。
　　是的，大多数人的命运都被捏在旁人手里。他们掌控一切，随心所欲，弄乱了一切，却还要摆出一副无辜和受害者的姿态。而人们还如此真诚地觉得，这全不是他们的错，他们无辜和受害。
　　我将同僚们拱手送出，本是想遮掩这一切。他可以继续披着他的假皮，而拉达曼提斯大人还能持续现在的状态。即使为信仰而疯狂而死，也总比信仰被连根拔起，通向毁灭的好。总有些抉择，有些人必须牺牲。我了解他们的想法，并且赞同，可惜的是，我们并不在同一立场。我向他们表示敬意，但绝不容许他们存在。
　　这是一个危险的赌局，结局是我输得一败涂地。

　　薄薄的假象，一触碰就碎。
　　亚伦有什么需要，必要拉达曼提斯大人的忠诚呢。他的力量绝对，即使拉达曼提斯大人举旗反叛，也动摇不了丝毫，况且此时引以为傲的冥王军也早已溃败得一塌糊涂。而哪怕全军都在，也同样抵不过亚伦的分量。或许同为神明的双子神与他足以匹敌，但是在那时候，事情全然未陷入如此境地，我们总以为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不到被逼到绝路不会这么做。也许现在回想回去可以明白过来些事，但我宁愿拉达曼提斯大人一直仇恨着双子神，也绝不要终于了解他们所作所为的含义。
　　是的，亚伦单凭自己的力量就足以压过所有冥王军。我们只不过都是一些随时可抛弃、可供取乐的玩偶。
　　所以他能转头就告诉潘多拉，要看她所抱持的一切、守护的一切砰然破碎，那歇斯底里的疯狂模样多么有趣。
　　居高临下，要看最后这一点可怜的坚持与心如何挣扎，毁灭直至灰飞烟灭。

　　小孩把蝴蝶捏在手中，天真无邪地问，你觉得它是死的还是活的呢？
　　要是说它是死的，那便放开它让其飞走；要是说它是活的，立刻就能捏死。
　　蝴蝶的命运只在他转念间翻覆，多么轻易，多么卑微。

　　到最后，所恐惧的命运依旧降临。而看到这样的结局，至死，我也是不甘心的。
　　我并不是要像个软弱愚昧的妇人一样，哭着恳求拉达曼提斯大人别去送死，无视他的想法。我只是希望，至死，他也像个战士一样，按他的意愿为他的主君光荣战死。而不是到最后发现，这一切都是一个骗局，自己被可笑地欺骗。而最后抛弃一切时，匍匐倒地的姿态那么绝望卑微，像野狗啃噬尸骨的战场上随便哪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他的死亡应当配得上他的荣耀，一个龙牙战士和统帅，而不是被践踏和诬蔑。
　　英雄竟何仆地，战具竟何泯灭。

　　两个人如静默的雕像，拉达曼提斯的神情冷峻如岩石，巴连达因的表情却是接受一切的平静，又蕴含着决不让步的骄傲，以自己的性命和灵魂为横亘的路障。也许拉达曼提斯终究料不到，自己引以为豪的下属，竟成为自己的阻碍与敌对。
　　选择。

　　而巴连达因这种起誓效忠，等待着接受认可，授予名誉的剑放在左右肩膀上的姿态。多么多么久以前就开始了。
　　从最初到最后。
　　从创世纪到启示录。

　　空气浓烈呛人，黏滑的血腥气味，竟像凝成大片红色雾气弥漫。
　　死寂恐怖的风景中中坐着个人，他的身上溅满下属和敌人的血，沿着发梢慢慢淌落。周围环绕血肉模糊的地狱，那个唯独剩下的身影显得如此肃杀而锋利。沉默的、一切龙中最邪恶傲慢、亦最强壮的黑翼龙。血染红的利刃，帝国与战争机器。

　　“很抱歉，拉法雷。”那个人说，远远地望去，脸面那么模糊不清，到底是什么表情呢。“说实话，我非常敬佩你。”
　　所以必须杀死你。

　　雇佣军是一群那么桀骜不驯的维京海盗与战士，为战争、掠夺而存在。依附着战争这嗜血贪婪的巨兽。他们的素质大多参差不齐，名声极坏。唯独在对付敌寇时，君主们才会想起它。
　　拉法雷从未接受过任何相关训练，他却是天生的统帅与铁血军人。他的性格严厉、一丝不苟，有着一支狂热忠诚于他个人，比国王的正规军更有纪律和善战的团队，几乎可以说，是军队了。他是指挥与统领、是公正严明的立法者。你可以不喜欢、不赞同，唯独不能轻视他的力量与决心。在以后，拉达曼提斯把这视作自己的宿命，从最开始时，他就是作为魔星而降生的。
　　后来，他们就成了被选中的牺牲。

　　世事无常，中间有那么多考量和想法，得到与付出，轻易就被背叛。重要的，始终不是微不足道的个人。那些君王翻脸无情，随时可被出卖，随时用来交换，一群卑劣的小人。
　　没有真正为之心折、使他愿意哪怕为之死的王者。

　　凶兽困顿于陷阱，他的利爪与长牙，他的倚仗与力量，渐渐消亡殆尽。不甘与憎恨，眼见着被碾压至血肉模糊的死运。他并不曾想到，最后的结局竟是如此。
　　命运无言地冷眼旁观，在绝望和终了的刹那，将宿命的大门打开，向他伸出那只手。
　　黄泉国度，那统领全境的神，主宰一切的万王之王。

　　他们静默地对视着，都彼此绝不退让。
　　黑龙是至傲慢邪恶以及忠诚的生物。骑士为值得付出灵魂的主君而存在。
　　手穿过胸膛，触得到跳动的心脏，无言地诉说着什么，温热的血滴下来。
　　“我所起誓效忠的，不是随便哪个戴上王冠的小丑。”

　　死亡的寒冷渐渐笼上全身，从指端一直到裸露的心，都因寒流而簌簌颤抖。看着那个人坚定而目不斜视地走向必然毁灭的厄运。眼前的景象渐渐变得朦胧。
　　拉达曼提斯大人，您的崇拜是虚空的偶像，您的力量与骄傲，冥王军也早已溃不成军，不复从前的荣光。不要让那个祸害的女人将您导至死路。也许作为冥王军的一员，谁都不能容忍最后自己的主君被替换成一个幼稚可笑的人类孩童。是的，正如仙女换走了漂亮孩子，留下一个丑陋怪物的那个民间传说。被恶魔抱走的那个灵魂，最后我们把他寻觅回来时，却根本不是哈迪斯。

　　现实如此惨淡残酷无力。

　　讨伐亚伦，那路是必死的路。但效忠冥王的冥王军，无论是冥王还是冥王军。这些您曾坚定相信的一切，引以为傲的一切，都已然灰飞烟灭，不复存在。您还有什么力量与信心呢，是什么促使您前进，谁都不能阻止。您还在追求什么呢，还在坚持什么呢。

　　视线尽处，那个沉默离去的背影终于停下，回过头。他的眼睛渐渐被黑雾笼罩，却知道，拉达曼提斯的表情必锋利冷峻，眼睛流动着火焰，刚强的黄玉。
　　我要效忠的，是那一位统领全冥界、造就这一切的君主和神灵。我所骄傲的与起誓守护的，乃是冥界之主哈迪斯大人和他的军队。
　　绝不可替换概念。
　　难道你竟畏惧死亡，畏惧敌人太过强大，丢盔弃甲而逃么。你要估算敌人是否我们招惹得起，然后选择投降与屈服。哪怕主君都被替换和篡夺，你也要说，这无所谓。劝诫我不要去和那个卑劣小人对峙，因为他力量远胜于我么。
　　无论圣域也好亚伦也好，力量强大也好。只要是我们的敌人，哪怕冲上去粉身碎骨，都绝无犹豫。你明明也知道，真正让我们为之效忠的人，也可以为之死。
　　这就是我们冥王军的立场。
　　巴连达因，我所追求的，你竟何不明白。

　　足以讨伐亚伦的冥王军，我们的骄傲与力量已然消亡，谁说的笑话。
　　我所立之处，就是冥王军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