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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章:舞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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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蓝薄暮的底色正渐渐变浅,变成一种纤巧明快的微蓝。乳白昼光在天穹上潮水般浸润涌过,冲淡了那份独属于夜、宁静深沉的暗色。森林草地之间还萦绕着雾霭,草叶上有朝露,密林深处渐渐传来鸣鸟婉转的叫声。早起的仆人开始生火做饭、打扫房间,一天忙碌的工作。
一缕天光从天鹅绒窗帘里照耀进来,细而笔直地在尚处于昏沉静谧的空间中切割出一片光幕。眼睫动了下,他的手指反射性地扯紧了对方的衣领,然后蹭过去。
“修,好困。”塔纳托斯咕哝了一句,羽毛枕上散落着银色和金色的头发。不过后者的主人正支起身,揉揉弟弟的脸颊。
“你继续休息吧,我有些事要做。”
草地上有野花,水池里的喷泉潺潺流落飞溅,白天鹅悠然嬉戏。少年望着远方,一线暗绿的森林外是村庄,还有城市。
冥斗士们零星地到来,就他所见的没有多少,其中又多在冥界。像他这样有记忆却没完全觉醒的,只好先留在地上。他只得先去找些其他活,比如当仆役,或者是站岗的卫兵,都是些完全不需要经验的工作。他学会的只有放羊,可这里顶多只有马和马厩。有个冥斗士成为了花匠,四十多岁,看起来很显老,负责在花园里修剪花枝和松土灌溉。平时也不打招呼,要不是费尔多说过,他根本想不到。
费尔多应该说比较负责,但是脾气急躁不耐烦而且似乎轻视新人,但又觉得很多事他们理所当然地就该了解。他草草带领圣地亚哥在城堡转了一圈,一路走一路随想随说,大致情况是知道了,但是每当想起的时候总是在各种细节上问题不断。比如费尔多带他觐见了潘多拉小姐,以及她的父母,就是城堡的主人。却没说清楚定位是什么,自己是否要受他们指派。又或者,他甚至没介绍清楚城堡的情况,只是看到了想到了的时候才介绍,这边主要是仆役的房间,别跟他们混到一起去;这里是冥衣放置间;那边是以后冥斗士和冥王陛下开会的地方,目前只有修普诺斯大人才会偶尔进去。一路走过自然有很多遗漏,何况城堡内部的楼梯与长廊不断地移形换位,纵横高低交错,以创造出令人赞叹的繁复空间感,结果使其变成了一个完全的迷宫。又譬如眼下的事,他根本没考虑自己留在城堡里该干什么。
“你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那个冥斗士说,圣地亚哥已经在内心给他取了个‘园丁’的绰号,尽管他还不知道他的名字——曾经的名字,魔星名和星位也是。起先他以为园丁同他一样,后来才知道其实早就取得冥衣了。但诸如其实冥斗士并不必定要呆在冥界的各种具体情况是以后才了解的。至于知道园丁的想法,更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
毕竟这时一切才刚刚开始而已,甚至连开幕都算不上。演员们还在睡觉,还在打着哈欠,甚至大多都还没找到,剧本也没准备好。
“又没人强迫你该做什么。有这样的机会为什么不去做自己想干的事?”园丁是这么说道。然而少年毫无理想,从前休息也只是放羊的间隙躺草地上,一旦真正空闲反而无所适从了。徘徊了一会儿,他决定还是先把这里的情况弄清楚。
城堡里其实颇为冷清,冥斗士极少,仆人也不多。由于美第奇家族末代的不善经营,艺术绚烂火花与奇迹之城的佛罗伦萨正渐渐失去往日的光辉。托斯塔纳的大公只会退守到自己那近乎完全忧郁的宗教虔诚中以消极地逃避现实。衣着裸露的雕像包括米开朗基罗的大卫之类都以可能诱使□□的名义从街道上移走盖上布,禁止女孩子在大街上歌唱和跳舞,禁止年轻人调情和求爱,禁止女演员,对罪犯的惩罚越来越严厉,驱逐异教徒。于是曾经欢乐的艺术之都笼罩在一片沉默的、清教徒般的死寂阴影中。犹太人被赶走了,没有繁荣,手艺人和商人们倚仗的财富消失了,整座城都在变得贫穷。街道的石块间长出草丛,房屋弃置倾圮,贵族们也不得不大批解雇仆人以节约开支,华丽的房子变得空荡。人们聚在一起谈论从前,在王宫外高喊乞讨面包。曾经庞大的托斯塔纳海军只剩下几艘小船,守卫的士兵都是垂暮老人。
而此时,北欧分裂,法国、英国、荷兰正在争夺德国、西班牙、奥地利的神圣罗马帝国领土。但是奇迹般地,或许是冥冥之中上帝与命运的保佑。佛罗伦萨如今的衰落使它被大家遗忘了,于是它仍然安安稳稳地过自己的日子。
之后奥地利军队压境,紧挨着的教皇也即将受到威胁,帝国律师宣扬托斯塔纳早就属于神圣罗马帝国。一连串的紧急事件发生了,各种可能性迅速展开,毫无疑问整个半岛将卷入战争,托斯塔纳被毁灭,即使一切都过去,还有人民暴动。但是再一次,在这毫无策略的绝望之境中,佛罗伦萨这艘危船居然有惊无险地通过了所有险恶波涛和暴风雨。皇帝去世,西班牙领土扩张的野心中止,人们因太害怕和疲累懒得举起反叛的旗帜。于是一切又重归风平浪静,仿佛上帝亲手拨动了骰子作弊,于不可能中取到了谁都没想到的最好结果。
没人知道为什么。这个衰弱、贫穷、被遗忘的佛罗伦萨保持着某种异乎寻常的平静。它冷眼旁观着外面的战火纷飞,人们的想法和计划,关于它的都从头脑中滑走,无人记挂。
外界发生了什么,火与血再滔天也只能止于此。相对地,佛罗伦萨里的事,也只被它自己吞噬。
托斯塔纳地区是喧嚣中一片沉默的阴影。
而这一切,身在其中的人也并没有察觉。冥斗士们不关心外界,他们在冥界和人间之间往返,范围仅限于城堡,或者任务地——如果有的话。但谁都不会好奇心起,或者有多余的精力以及政治头脑去思考那些完全属于人类社会、而且是上流社会的东西。他们从属于冥界而非人间,那些与他们毫无关系。
少年走过空荡的长廊,黄金阳光从一边拱顶大玻璃窗里倾洒进来,头顶波西米亚式水晶吊灯被照耀得熠熠闪烁,阴影随着他的脚步移动。触目所及皆为精致金色,以及巴洛克油画特有的厚重华丽色彩,无与伦比的奢侈和令人目眩神迷的动感与韵律围住他。空气却很寂静,并没有遇到人,只有天使从略显阴暗的穹顶俯视着他。一排排高耸石柱与穹顶的古典弧线营造出广阔的纵深感,无数覆盖雕琢其上的蔓草与花,金色的旋律展翼盘旋。这些自然也吸引住了他,一个尚对一切都还有强烈好奇心的无知少年,为美而慨叹与惊讶。
“修普诺斯大人。”梦神们向睡神屈膝致意,他点点头,走进了大厅中,厚重门扉关上了。
仅有两扇玻璃窗,也被厚厚的帷幕挡住了,整个大厅幽暗莫名,仿佛弥漫着昏沉的黑雾。古老的托斯塔纳式廊柱整齐排列,营造出一片空旷的四方空间。
他抬起头。
穹顶并非绘满了以蔚蓝天空为底色的天国景象,用以产生拔高空间和产生美丽幻景的错觉。但或许也差不多,那也是天空——深邃沉静的夜幕,星辰宛如黑天鹅绒上的钻石,闪烁着无数璀璨光芒。浩瀚银河在头顶横亘而过,宇宙模型。人们总在悄声低语,相信这些遥远光年之外的星辰运行的轨迹决定了大地上每个人的命运。还有些人说,在这些遥远到人类的祈祷无法到达的地方才住着创世的神,还有光之国。
夜的黑暗往下流,掩住一切,直至脚下也再看不到地砖的痕迹。银蓝星辰从天穹飘落,细碎光芒在空间内缓缓游曳,星图变得立体起来。命运难懂的谶语隐藏其中。
庄重的暗褐与暗红线条交错成整齐木格,排列的书籍仿佛待检的军队,那是图书室;壁炉边有几张造型纤巧的靠椅和圆桌,架着色彩富丽的织锦屏风。镶嵌着窄窄金边的大玻璃镜使空间产生宽敞的错觉,大概是从前夫人们聊天聚会的地方;小教堂,设计的时候已经连光线也考虑进去,呈现出一种神圣迷离的效果。餐室,舞厅。小些的房间里有更多的惊喜和秘密,如同一个个盒子被打开。他走了这么多地方,还没碰到几个仆人,通常只有略显阴凉的空气迎接他,一切都沐浴在静悄悄的气氛中。
他轻轻推开了门扉。
房间有些幽深,夜蓝天鹅绒挡住了窗外的光,使其比别的房间都更像处于昏睡中。天花板边缘用涂成银色的石膏雕塑成繁茂植物向中心蔓延汇聚,仿佛从笔直的边框中复活生长起来,还有银色的小鸟点缀。精致的细银泥塑在纯白底色上轻盈而栩栩如生。房间内的帷幕和织物也都是深浅不一的蓝,宝蓝,暗蓝,铁蓝,深蓝。色泽沉郁古老的橡木桌上放置着银烛台,黑檀底座托着水晶球。花瓶里一簇火焰般燃烧的鲜红罂粟花,是整个房间里唯一夺目的明艳。
少年继续往里走,出现的帷帐仍然是银与蓝的基调,黑蓝底色上绣着淡淡银线。当他视线稍稍转移后,某些东西使他猛然停住脚步。
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人站在他面前。
身高和他差不多,风帽遮住了脸。此时那个人正抬起手指放在唇上,示意他不要出声。不过少年已经看到他背后是什么了。
有人在那张大床上沉睡着。
一惊之下,他几乎是本能地后退。手边盛着牛奶的瓷杯顿时打翻在地,发出心惊的声响。
然后,沉睡的人眼睫动了动,睁开眼睛。
水般透彻的银色,光影在里面澜澜流动,仿佛一眼见底。
神像上镶嵌的宝石。他下意识地如此觉得。漠然而无机质的冷光,映出此世此时此地此景,毫无生命的血气。而不是人类的眼睛。有刹那,他几乎以为面前的不是生命。
那人眨了眨眼,用困倦慵懒的神情看着他们,错觉消失了。
银丝线般的长发,银宝石镶嵌的眼睛,象牙雕琢的精致脸庞。在这基调暮霭暗蓝的寝间内显出协调的奢华之美,甚至仿佛是为他而设的。
他觉得喉咙发干,每一根神经紧绷,不知该如何收场。
那人看了他一会儿,很短的时间,却显得异常漫长。然后那人伸出手勾勾手指。
“修,过来处理一下。”
他还没反应过来。房间里突然出现了另一个人,光辉的金色。紧接着他被投入到巨大的眩晕中,然后是冰凉潮湿的黑暗。
后来,据说这位冥斗士冒失闯进死神塔纳托斯大人寝间的英勇事迹在冥斗士中流传了很久并作为反面典型树立教育。睡神大人由此开始考虑离宫的建设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