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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全国大赛我只看了总决赛立海对青学那一场,还是电视实况转播。亚纪子批评我严重缺乏积极性,我耸耸肩说太阳那么大,又隔了那么远,球都看不清,不如在家有空调有沙发有冷饮。

      亚纪子想了想深以为然,于是我们俩穿着热裤和吊带背心窝在沙发上看电视,中间一袋薯片和两罐零度可乐。

      “我赌前三场比赛就能搞定。”亚纪子托着腮帮子往嘴里丢薯片,“不过会不会两胜两败比较好呢,这样幸村就能出场了。”

      结果一语成籖。

      裁判员说:“单打一号,立海大附属幸村精市vs.青春学园越前龙马,请双方速入场内。”

      然而上场的却是四天宝寺的红头发小子。他双手背在脑后大摇大摆走过来,笑嘻嘻说:“越前那家伙去小便了,立海大将和我比一局吧。”

      亚纪子鼓着腮帮子用鼻孔哼气:“比什么比,这种情况下不该直接判对手弃权立海获胜吗?”

      “好吧。”幸村手握球拍,从座位上站起来。阳光汹涌如泼堤的潮水,漫漫一片金色里,他迈开步子,风托起他披在肩头的外套,猎猎如古罗马角斗士的披风。

      “远山君,来打一场吧。”他说,语气悠游眼神锋利。

      亚纪子揉揉眼睛:“这是幸村吗?”

      我仰头把可乐一干而尽,捏着空荡荡的易拉罐,默不作声。

      这是幸村啊,因为幸村就是这样。他画油画,听勃拉姆斯,看让-吕克·戈达尔那个脱线拍的电影,读魏尔伦那个屌丝写的诗集,还每天中午去学校楼顶鼓弄花草,你以为这样的人应该是个敏感脆弱的文艺青年。然后他瞬间变身,骑马赛全胜,板球赛优胜,站在网球场上背影挺立如刺破天穹的枪戟。

      还是他,会在某个春日的午后支着下巴用筷子尖蘸了番茄酱在盘子上画一朵盛开的菖蒲花,或者坐在电脑前敲打出一个故事,主角不知所谓地活着,不知所谓地要跳楼,再不知所谓地放弃自杀了改去吃午饭。

      他说,自杀其实是一种撒娇,又说,雷诺瓦活了七十多岁终于等到他的作品悬挂在卢浮宫里,然后他就死了。

      “美纪?”亚纪子的手在我眼前晃啊晃,“还魂了?”

      “抱歉,有点犯迷瞪。”我抬起头,“怎么样了?”

      “越前登场啦。不过我说难道迟到的没有惩罚措施吗比如让个一分两分什么的,虽然幸村不需要……”

      “和远山那场比赛呢?”

      “废话。当然赢了,外套还披肩上呢不是。”

      “哦。”我直起身,把手伸进薯片袋子,掏了半天只摸到些渣滓。细小的焦黄的碎屑沾在指尖上,我伸出舌头认真地舔过每根手指,轻轻打了个饱嗝。

      ***

      比赛比意象中结束得要早。电视台掐掉了最后的颁奖典礼,插入洗涤灵和奶粉的广告,然后开始播放某个三流艺人搞笑节目。

      我和亚纪子依旧蜷在沙发上没动窝,也没说话,荧屏上男主持人身穿紧身皮衣梳着大背头,面对着莫须有的观众张牙舞爪。

      不知过了多久,亚纪子伸手从沙发软垫的缝隙里摸到遥控器,“啪”地关掉电视。

      “搞什么鬼?!”

      我从沙发上跳下来,把空了的薯片袋子揉成一团,说:“想不想吃西瓜?昨天刚买的。”

      “好啊,正好口干得不行。”她也站起来,打了个哈欠,熟门熟路地往厨房走去,“话说你爸妈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准……”我把手机从充电线上拔下来,解锁,正瞧见一条未读信息。

      “他们今晚加班,让我自己解决晚饭问题。”我合上手机。

      “这样……”亚纪子点点头,把西瓜放在餐桌上,扎开马步,闭上眼睛深吸气,睁眼的一瞬间手起刀落,西瓜“啪”地裂成两半,内里鲜红如血。

      我摸摸后脖颈,莫名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后跟窜到脊梁骨。

      “话说……你不给幸村发短信?”

      我去拿勺子的手悬在半空:“什么短信?”

      亚纪子鄙夷地送我一个白眼:“白痴啊你!去安慰他啊!这是他第一次输球吧?还是在这么重要的比赛上当着这么多人。这么大的打击他那脆弱的玻璃心肯定碎得连渣渣都不剩了。”

      “不需要啦。”我耸耸肩,“他没事的。你看他最后和越前握手时不还微笑着吗?”

      “那种时候他当然要装出一副豁达大度的样子。”

      说实话,那一瞬间我确实心动了。我想发条短信应该没什么。结果这个念头一冒出头就如杂草般嗖嗖疯长,甚至不需要雨露和阳光,我的大脑未经我意识批准就开始自顾自地组词造句,比如……

      “看了比赛,你已经尽力了。”——站着说话不腰疼。

      “你还好吧?”——他当然不好。

      “正所谓‘失败是成功之母’……”——在写国文作文吗?

      我曲起手指攥成拳头,指甲刚剪过,坚硬却不锋利,再使劲也只会在掌心里留下又短又浅的粉红道道,过会儿就消失不见了。

      “吃西瓜吧。”我说。

      亚纪子看了我一眼,抓抓后脑勺:“你这家伙……”

      “先开动啦。”我抄起调羹从西瓜中心挖了一大块儿塞进嘴里。啊好凉,凉得完全觉不出甜味儿,只感到腮帮子酸酸地疼。

      前段时间重温《蜂蜜与四叶草》,里面有个场景:医院的天台上,花本修司问森田忍,这样可以吗,会离原路越来越远的。那个好像没有神经末端的脱线男孩转过身去,双手插兜,刘海落下来遮住眼睛。

      他说无所谓远不远,反正从来没近过。

      看的时候很想掀桌,揪住他领子大吼一声“那就给我去拉近啊你个闷骚!”

      现在才明白,有时候距离太长了你就会失去奔跑的勇气,索性一屁股坐下来,抠抠手指伸伸懒腰,眯起眼睛看那片朦胧如诗的光和一个很拉风很寂寞又很遥远的背影。

      ***

      “你说这件会不会太幼稚了?”

      我从手机上抬起眼睛,象征性地从头到脚审视了一遍,说:“我觉得还可以。”

      “真的?”亚纪子在镜子面前左摇右摆又转了个圈,不满意地嘟起嘴,“还是太像小孩子了吧?”

      “你本来就是小孩子啊。”

      亚纪子走过来一把抽走我的手机:“喂别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你也来选一套浴衣啊。”

      “我说了我穿便装去。”

      “开什么玩笑!浴衣和团扇是烟火大会的灵魂啊灵魂!”

      我耸耸肩:“那是你的个人设定吧。烟火大会的灵魂不该是烟火吗?”

      亚纪子摇摇头一副“我和你不是一个次元的我俩没法沟通”的表情,转身继续把衣架上的式样一件件拿下来比划。

      我叹了口气,拿起手机。僵尸大军趁着亚纪子打岔的空挡里成功挺住了豌豆军团的狂轰滥炸,抱起还没成熟的土豆一阵猛啃。小土豆的脑袋开花了,两只大眼睛眨巴眨巴,落下一滴泪水。

      我加了一排双发射手和三只食人花。一时间屏幕上豌豆横飞如嫩绿的冰雹,大嘴花优哉游哉嚼着僵尸,一脸幸福。

      “对了,我问柔道部的学长了。”亚纪子突然从试衣间里探出头来,神秘兮兮地挤眼睛,“幸村也会去哦。”

      “哦。”

      “‘哦’……你个毛线啊?你真不想买浴衣?”亚纪子撇撇嘴,“话说在前头,到时你可别后悔哦。”

      “不会。”我退出游戏,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你选好没有?”

      结果,虽然我不敢跟亚纪子承认,但我真的有点后悔,因为那天幸村穿了浴衣。

      素白作底,暗黑与沉紫的斜纹,腰带是明黄色,袖口处有一小片水渍,大概是捞金鱼时不小心打湿的。

      “渡边,这么巧。”他笑着朝我挥挥手。

      “啊真巧。”我挤出个笑容,却觉得浑身不舒服好像刚在沙发上睡了一觉,牛仔裤也有点往下掉,衣领太紧,昨天忘记洗头了现在痒得不行……

      “渡边自己来的?”

      “不是。”我抓抓后脑勺,“和朋友一起,她去排队买烧烤了。幸村呢?一个人?”

      “还有网球部的正选,不过大家因为爱好不同所以分开行动。”

      “真田没跟你一块儿?”我问完后才诧异自己为什么这么问。

      幸村笑笑:“他要陪他的小侄子。”

      “真田有侄子了?!”我愕然。

      “嗯,叫左助,上小学了吧。”

      “原来他真的是个大叔……”

      “呵呵……”幸村轻轻笑起来。他笑的时候喜欢曲起右手食指抵住嘴唇,下巴微微向里收,鬓发垂下来遮住他小半张侧脸。

      我转过脸去,肠胃紧缩在一起隐隐作痛,可能是有点饿了。

      “等我一下。”幸村突然小跑两步去往旁边一家小摊,回来时一手一只苹果糖。

      “不介意的话陪我去河边走走吧。”他把一只苹果糖递给我,笑着说。

      “啊?……嗯,好。”

      “需要和你朋友说一声吗?”

      “不用,她找不到我会打手机的。”

      夜深了,人渐渐多起来。灯火弥漫如一片淡到透明的水彩,灰蒙蒙的油烟在空中浮游,于是一切都模糊了边角,喧嚣也沉淀成一种柔软的静。我跟在幸村后头亦步亦趋,舌头转着圈地,慢慢地细细地,舔着手里的苹果糖。

      我们在河边找了片空地坐下来。大概是还没开始放烟火的关系,堤坝上人不多。月色清朗,波光粼粼,风里熏染了浓浓的草木与河水的腥气。

      我悄悄瞟了眼幸村,看他好像没有开口的意思,可我忍耐不下去了,这种安静或沉默仿佛某种胶状物体,把周围的空气搅得粘稠而沉重,让我无法呼吸。

      于是我硬着头皮清清嗓子,说:“太好了,你看起来没事。”

      “什么?”他愣了一下,随即笑笑,“你是指全国大赛?”

      “嗯,我看比赛了,还以为你会大受打击,搞不好把自己关房间里哭得稀里哗啦……什么的。”

      “我哭了啊。”

      我瞪大眼睛:“真的?”

      “骗你的。”他又轻轻地笑,“哭有什么用呢?又不是小孩子了,流滴眼泪就能跟大人讨块糖吃。”

      “那难过或者不甘心总有吧?”我不依不挠。

      他摇摇头:“没有。”

      “骗人。”

      “真的没有。因为没有意义。输了就是输了,我在地上打滚也好往墙上摔东西也好,既成的事实不会改变,只是接受早晚的问题。”

      “你还真是现实啊。”

      “呵呵,常被人这么说。”

      我弯下腰,下巴磕上膝盖,盯着河面上那片细细碎碎的光,心头一动,“幸村,你会作职业网球选手吗?”

      “嗯。”他答得很快,声音轻而坚定。

      “速答啊。这么确定?”

      “嗯。一直以来都是网球,只有网球。”

      我抬起头。月色映在他脸上,勾勒出一小圈莹白色的晕边儿。他双手抱膝,静静地望着河对岸的山峦或天空,眼睛明亮而深沉。

      我垂下眼睛。肚子又开始疼了,胃里空荡荡的,肠子拧在一起仿佛绕成死疙瘩的线团。

      “真田也是吗?”我问。

      “什么?”

      “真田也是……那个……只有网球吗?”

      这次幸村沉吟了一会儿,像在斟酌词句:“算是吧,不过意义不同的,很多方面。”

      “哦……”我想问他是怎么个不同法,可我的嘴巴却脱离意识,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幸村,你挂在美术教室里那幅雕像素描的眼睛,其实是真田的吧?”

      我没听到他的回答。因为这时一簇烟花“嗅”地窜上天空,然后“砰”一声炸开来,流光四溢,绚烂如一场梦的凋零。

      人们簇拥过来,有人欢呼有人惊叹。一只只烟火绽开又散去,此起彼伏,夜空在光的尘埃里盛放出一种极致的瑰丽。我从眼角向旁边瞟,幸村坐在那里,微微抬头,安静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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