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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在悲伤与虚无之间,我选择虚无。”
      —— 米歇尔《精疲力竭》(导演:让-吕克·戈达尔)

      我想,是时候写写幸村君的事情了。

      其实很早之前就想要动笔,但每次都无疾而终。往往是泡好咖啡,打开电脑,双手却像当机一样悬在键盘上空。或者憋出几个字,停顿少许,再把那几个字删掉,如此往复十几分钟后,站起身,拿起空了的马克杯去厨房洗。

      屏幕上依旧白花花一片。

      大概写东西就和煮饭一样,时候未到就不能擅自开锅,否则结果是半生不熟或者软硬不均。

      不过我想,现在是时候了。

      ***

      我初见幸村是国中一年级的时候,具体日子记不清了,但应该刚开学没多久,因为校门口的樱花还没凋谢,近乎于白的淡粉,风吹来纷落如雪。

      午休时我本来要吃自己带的便当的,亚纪子却偏要拉着我往海风馆跑,说要去尝尝那里新推出的新品奶酪烤土豆皮。

      我直觉那东西不会好吃。但没办法,亚纪子是空手道黑段,我只长婴儿肥不长肌肉的胳膊从来拧不过她。

      我们到海风馆的时候人已经快坐满了。我们勉强找到两个位子。亚纪子一坐下来就熟门熟路地报菜名。服务员点点头,转向我。

      我说:“跟她一样就好。”

      等菜期间亚纪子玩手机游戏,我没带手机出来,只好无聊地四处张望,从墙上的壁画到窗边长势过旺的吊兰,再到吊兰下面一只白净修长的手。

      然后我就看见了那个男孩。

      他独自坐在靠窗的位置上,面对着一盘吃剩下的鱼骨头,左手托着下巴,右手拿着一根筷子,蘸了点番茄酱,在盘子上画了些什么,然后放下筷子,侧过脸看窗外,一个人轻轻地笑。

      初春的阳光明媚但不浓烈,如一片淡金色的雾。我眯起眼睛,看见尘埃在半空中舞蹈,安静而奔放。

      这时候我们的奶酪烤土豆皮上来了。我拿起刀叉,切下一小块放进嘴里,可能是时间太紧了,做得有点急,土豆心里还是生的。

      亚纪子鼓着腮帮子跟服务员理论,说要么退钱要么重做一份,我说算了吧,再闹下去这饭就没法吃了。

      临走时我才又回头撇了眼那个靠窗的座位。男孩已经走了,服务生还没来收拾碗碟,塑料盘子右半边是一堆细小剔透的鱼骨头,左半边是一朵艳红色的菖蒲花。

      亚纪子用胳膊肘捅我:“幸村精市。”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谁?”

      亚纪子努努嘴:“刚才坐在那的,二年级学长,学生会美化委员,网球部的‘神之子’。”

      于是我知道了他的名字。

      ***

      再见到幸村是半年以后的事了。这期间偶尔听到过他的消息,比如推动“花朵遍布运动”,在球技大赛的板球比赛中获得优胜,网球部全国大赛两联霸……

      亚纪子趴在课桌上长吁短叹,说其实大家都是“神之子”,只是有些人是宠儿,有些人是弃子。

      我说文章憎命达,你可以考虑去当个作家。

      她恶狠狠地白了我一眼。

      我委屈地耸耸肩,回到座位上准备刷手机,结果刚打开手机就收到戏剧部的新信息,说是海原祭的展示作品终于有着落了,但负责企划和剧本的不是戏剧部部长京子学姐,而是从网球部来的外行——

      ——幸村精市。

      我关掉手机,仰起脸闭上眼睛,想起一朵红艳似火的菖蒲花和一些淡金色的尘埃。

      剧本的故事很简单,讲一个青年到异国旅行,在某间汽车旅馆里住下,但入住第一天他的邻居就被发现心脏病猝死在床上,第二天住在他对面的房客与妻子发生纠纷,第三天他在海边散步时撞见渔夫打捞起一对年轻男女的尸体,人们怀疑是家里反对殉情自杀……这接二连三的倒霉事让青年感到惶恐,他开始反思自己为什么旅行,为什么思考,为什么而活。找不到答案的青年走上旅馆顶楼,却在即将跳下去时接到母亲来的电话,问他午饭吃的什么。青年这才感到饥肠辘辘,于是转身下楼去买面包。

      剧本名字叫《无意义》

      幸村也要出演,不过是演那个第一幕就被发现死在床上的路人甲。

      我在群里说,“这故事太阴暗了吧?老师那边通过了?”

      大约过了两三分钟,一个标记为“幸村精市”的头像回复说:“嗯,渡边同学不喜欢这个剧本?”

      我没想到他也在群里!那瞬间我羞愧得想用枕头把自己砸死……

      “这个……应该说太晦涩了还是太负面了……初中生的话还是用恋爱物语或者奇幻传说这样的题材比较稳妥吧?”

      发送之前我反反复复检查了三遍,逐字推敲,连标点符号也不放过。

      幸村:“这样不是很有趣吗?”

      我无言以对。

      过了一会儿,他私信我说:“谢谢渡边同学的建议,我会参考的。”

      我打了几句话,删掉,换了几句话,又删掉,这样来回来去折腾了快五分钟,终于放弃了,什么也没发,关上手机倒在床上,看着空荡荡的天花板。鼻息间有淡淡的香气,是前些天新买回来的菖蒲。

      ***

      戏剧大获成功,但我觉得这很大程度上归功于幸村把所有网球部的正选都拉来跑龙套。我曾一本正经地指责幸村说他挂深沉的羊头卖肤浅的美色,幸村居然对此供认不讳,还反问说:“没人看的戏剧有什么意义呢?”

      我想想,说:“没有意义。”

      他笑了笑,没接话。

      那之后幸村很快就跟着某海外研修团去了中国。再然后,他就住院了。

      单纯的时间巧合,二者没有因果关系。

      他得的病的名字我至今都没背下来,只记得好像跟神经有关,挺严重的,搞不好还会死。

      亚纪子感叹:“所以说这个世界还是公平的啊。”

      我把手机打开,输入一个字,合上,再打开,把刚才输的那个字删掉,改成两个字,再合上,然后再打开,把那两个字也删掉了。

      “怎么了?”亚纪子伸长脖子凑过来。

      “戏剧部的人想找个时间一起去探望幸村,问我要不要去。”

      “去呗。”

      “还是算了。”我关掉手机,“过几天就考试了,国文还一点没看呢。”

      亚纪子撇撇嘴:“切,话说回来你打算什么时候告白?”

      我愣了一下:“告白?跟谁?”

      “还能有谁?幸村啊。”

      我耸耸肩:“没那回事,你想多了。”

      “逞强!不过我送你一句忠告,要告白就趁早,幸村君人气很高的,虽然还没听说他有女朋友,但也是迟早的事,医院可是滋养爱情的圣地。”

      “这都哪跟哪啊。”我不再搭理她,从课桌抽屉里拿出国文课本。阳光照在桌面上像涂了厚厚一层黄油,明亮温暖,凑近了似乎还能闻到馥郁的甜香。

      ***

      亚纪子在恋爱方面的第六感一向很准,只这一次除外。

      幸村没有女朋友,那之前,那以后,一直没有

      不过仰慕他的女生很多倒是真的。有一次我半认真地问他每年情人节收到的巧克力怎么处理,是扔掉或者送人,他摇摇头,说他把那些巧克力都收藏在冷冻柜里,留着三月份白色情人节的时候烤巧克力曲奇,当作还礼。

      “这不是原封不动地送回去了。”我叹口气,“话说这么多人你还得过来吗?”

      “弦一郎会帮我。”他笑着说。

      起初我很好奇为什么幸村和真田会走到一起,因为他们是那么南辕北辙的两个人。亚纪子说真田就是块钢板,不锈钢的意志合金钢的脸,我点点头,确实想不出更好的比喻。至于幸村……每次我想起他就会联想到那朵红艳艳的菖蒲花,氤氲的光雾里,它诗意地盛放,恣意的浓烈里藏着一抹绰约的悲伤。

      不过后来我觉得,或许就该是这样。好比露丝会爱上那个环抱桅杆高喊“我是世界之王”的男孩,而苏珊娜也会遇见那个自草原尽头纵马而来的小伙子,看他金发飘扬如一缕失落的阳光。

      如果我是个宿命论者,我可以叹一声“命中注定”然后就此放弃,可惜我不是,所以我花了更长时间来释然。

      不过这是后话了,回到幸村住院这段时间。

      听说他要做手术的时候亚纪子很吃惊。我在医院工作的婶婶说那个病手术风险很高,而且不作手术光靠药物治疗也能恢复到日常生活水平,只是运动神经无法完全复原而已。

      某天晚上,我在床上辗转反侧,趁着意识混沌不清时给他发了条私信:“网球对你而言是什么?”

      过了很久,他回信说:“明天考试加油,晚安。”

      我关掉手机,闭上眼睛,翻过身,用膝盖抵着胸口,虾米一样蜷缩起来,双手环抱双脚,指尖和脚趾同样冰凉。

      我想,果然是这样,还有,自己真傻。

      然后我把脸埋进枕头里,悄悄地哭。

      无所谓难过伤心,只是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而已。

      ***

      幸村手术的日子和关东大赛决赛是同一天。那一天我没有看比赛直播,而是在家里重温《蜂蜜与四叶草》。几年前的动画,当年我每周一集追着看过,也买了光碟回来,却就那么一直收纳在某个隐蔽的角落里积灰,直到那天早上我突然鬼使神差地翻箱倒柜把它刨出来,放进电脑光驱里,光盘转动发出低沉的“嗡嗡”声,像某种悠远神秘的召唤。

      于是我整个周末就这样耗费过去了。周日晚上亚纪子打来电话。她说你知道吗,昨天幸村的手术成功了。

      我说我不知道,不过真是太好了。

      她又说,关东大赛立海输了。

      我“哦”了一声,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喂?你在听吗?”

      我点点头,随即想起她看不见:“幸村怎么样?”

      “刚开始很消沉呢,把真田他们都赶出去,还自暴自弃地拒绝复健,结果真田实在看不下去,硬闯进病房里给了他一拳。”

      “真田……打他了?”我问。

      “是啊。”亚纪子说,“全力出击的一拳呢。不过似乎很有效,幸村明天开始进行复健。”

      我说哦,谢谢你,然后挂了电话,回到沙发上,就那么干坐着发了会儿呆。

      我突然想起那部名为《无意义》的话剧,剧终那个废柴青年站在顶楼的栏杆外头,颤颤巍巍地伸出一只脚,这时他母亲打来电话,于是他摸摸肚子,叹了口气,收回脚,翻过栏杆,下楼去买面包。

      幸村说这个结尾其实是模仿让-吕克·戈达尔的作品《狂人皮埃尔》,电影最后皮埃尔在脸上涂满蓝色油彩,像缠绷带那样把炸药一圈圈绑在脑袋上,然后擦亮一根火柴,点燃引爆线,却又突然弯下身去,边骂着“我真是个蠢货”边用手在地上胡乱拍打,可惜太晚了。“轰隆”一声巨响,金红色的火焰裹挟着黑烟升上天空。炸药成功引爆。他死了。

      “看的时候我就想,也许只要有个人叫他回家吃饭,他就不会死了。”幸村笑着说。

      我说:“大多数自杀者只是想作秀给全世界人看罢了。”

      幸村想了想,说:“与其说是作秀,不如说他们在撒娇吧。”

      “哈?!”我抓抓头皮,想问他是什么意思,却听见那边道具组组长声嘶力竭地咆哮:“渡边美纪!你还活着吗?!”

      我一骨碌爬起来,大声喊:“还喘气呢。”

      幸村在我身后轻轻地笑。

      撒娇吗……我揉揉眼睛,大概是看电脑时间太长了,眼眶又干又涩,太阳穴也跟着一跳一跳突突地疼。

      ***

      听说一般人复健至少要一两个月,幸村只用了二十天。

      亚纪子说看不出来幸村和真田竟然是一路货色,钢筋铁骨钛合金锻造的精神力。

      我摇摇头说,不一样的,从根本上就不一样。

      可亚纪子没兴趣追问我怎么个不一样法。她突然发现今天下午有美术课,而她的素描作业还是一片空白。

      我在座位上伸了个懒腰,掏出手机玩游戏,旁边两个女同学小声咬耳朵,说美术教室里挂了一幅幸村学长画的雕像素描,传闻绝对不能和那个雕像的眼睛对视,待会进去时要小心小心再小心。

      我无声地笑了笑,专心种土豆打僵尸。

      那幅素描我见过,雕像的眼睛没什么特别的地方,黝黑、深邃,眉宇棱角分明,像是用武士刀削出来的。

      说到美术,幸村在这方面还真有两把刷子。美术部部长很多次拉他入部,并承诺不用参加部活,只挂个头衔就可以,即便如此幸村还是决绝了,只答应帮他们画宣传海报来换取美术部活室的使用权。

      有一段时间,不知哪里来的消息,说幸村想要一本雷诺瓦画集,于是校门口斜对过的美术书店客流量暴增,开店几十年的老夫妇差点被这突如其来的幸福冲击得高血压复发。

      “为什么是雷诺瓦?”我问幸村。

      他反问:“为什么不能是雷诺瓦?”

      我揉揉鼻子:“怎么说呢……感觉你该喜欢莫奈或者梵高,雷诺瓦的画太明快了,不像你的风格。”

      幸村笑说你这是以偏概全。他认识雷诺瓦是在初二的时候去上野美术馆参观,里面有张他早期的风景画,名字和内容都印象模糊,但记得一棵树,枝干与树杈柔软纤细仿佛少女的腰身,树叶是一小团一小团晕染开来的绿,暮霭混沌深沉,树影投在地上如紫黑色的鲜血无限流淌。

      “听起来像阿鼻地狱。”我点点头,“自此对他一见钟情?”

      “算是吧。”幸村笑笑,“回家后查了下他的生平。雷诺瓦十岁开始画画,七十多岁时终于看到自己的作品被挂在卢浮宫里,之后没多久他就去世了。”

      我直觉幸村想表达点什么,可他没说,我也就没问。

      晚上我做梦梦见一个老头子,弯腰曲背,拄着拐杖站在光洁广阔的殿堂里,抬头仰视自己的作品。他的脸慢慢扭曲狰狞,皱纹挤在一起好像粗糙的树皮,双手止不住地颤栗。这一刻世界倏然远去,空泛无边的静寂里,老人凝望着自己一生的渴求,怅然若失。

      当然这只是我抛开事实的个人妄想。可那瞬间我觉得我隐约窥探到幸村内心里一些东西。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模模糊糊地觉得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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