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lent Yelling》寂冥

11、番外4

　　04

　　“我是如何对于一切都有双重的感觉，既感到逝去的岁月，也感到眼前的时光，而在一切和一切之中，我只感觉到你。”
　　—— 《一封陌生女人的来信》

　　真田知道自己清醒了，却使不上一点力气，连抬起眼皮的劲儿都没有，只能软趴趴地躺在那儿。起初还听到很多人在叫嚷、奔走、哭喊，间或夹杂着救护车刺耳的鸣笛，之后慢慢地，连声音也混沌了，仿佛有水漫进耳朵里，嗡嗡的宁静。

　　真田想，自己大概要死了。

　　真田不恐惧死亡，所以此刻他心情很平静，甚至有一丝释然。当初他坚持把这案子查到底时就隐约猜到会是这样的结局，所以连遗嘱都准备好了，案件资料也秘密交给柳安置妥当，当时心里还想着，如果他们真对自己下手，说不定还能为查案创造另一个关键性的突破口。

　　临走前柳叫住他：“前几天我见到精市了。”

　　真田愣了一下。他咀嚼着那个名字，觉得它那么遥远又那么亲近，像是从他灵魂最最最深的静寂里挖出来的一把回声。

　　“你们很久没联系了吧？”柳说。

　　“……嗯。”

　　“要我帮你转达什么吗？”

　　真田摇摇头，拉低了帽檐：“不用了。没什么要说的。”

　　言辞平淡，语气也是一贯的低沉而镇定。

　　真田跟柳道别，坐电梯到地下一层，打开车锁，弯腰钻进驾驶座，再拉上车门。做完这一切后他却没有立即发动车子，而是把双手撑在方向盘上，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像是沉思，又像在发呆。

　　但其实他只是突然觉得很累，胸口发闷，小腹也跟着痉挛，太阳穴突突地跳。他自嘲地想，可能是最近熬夜太多。到底年纪大了，身体有些顶不住，不像二十多岁那会儿如狼似虎，哪怕前天没倒过来时差只睡了三个小时，第二天照样能精神抖擞地打七八场练习赛。

　　有人拉他的胳膊，想把他拖出来。还有人拼命喊着他的名字，声音嘶哑，带着哭腔。

　　真田不耐烦地皱紧眉头。他觉得他们很吵。他现在很累了，只想睡个好觉。从记事以来他就被爷爷逼着每天早上四点起床，这么坚持了快四十年，他坚持不下去了。

　　真田动了动嘴唇，鲜血却咕噜噜涌上来，把他要说的话全都堵回去，只剩下满嘴甜腥。

　　又是这样。每次都是。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一个字也说不出。

　　于是他只好想。他想起那一季的菖蒲花谢了，夕阳西下，整条河都是油亮亮的暖橙，病房的窗帘被拉开，网球打在地上，手捧香水百合的女孩款款向他走来，暗影里，有人拍着巴掌，安静地微笑……

　　谁在轻轻地唤他，声音飘忽如一缕幽幽的香。

　　真田突然明白过来。他挣扎着伸出手去，喉咙里挤出撕裂般得低吼，血不断从嘴角溢出来，眼皮还是撑不开，只有眼泪无声地落下。

　　他想起《影武者》里，武田信玄受了很重的伤。轿子走到濑田桥的时候，这个垂死的老人突然掀开帘子，踉跄地跑出去几步，双眼圆瞪着好像突出来，手指颤巍巍地指着前方，哑声大喊：“我看到京都了！”

　　然后他头一歪，死了。

　　爷爷扇着蒲扇，喃喃自语：“这才是男人啊，到死都想着未竟的霸业，而不是没泡到的女人。”

　　在意识完全坠入黑暗的前一刻，真田恍惚地想，自己到底不是个合格的男人啊。因为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幸村。

　　***

　　幸村扣了扣车窗。

　　“这么快就回来了？”助理揉揉眼睛，掩着嘴打了个哈欠，“还以为你会一直待到晚上。”

　　“啊。不喜欢医院的味道。反胃。”幸村说。

　　助理听出幸村语气不对，也不敢吱声，只怯怯地问：“那接下来是直接回酒店……”

　　“往前一直开，有个公共网球场，把我放那儿就行，然后你先去吃晚饭吧。”

　　“哦……”助理轻声应着，大气都不敢喘一下。跟了幸村导演两年多，她还是头一次见他用这种口吻说话，每个字都像是费尽了力气从身体深处压出来的，听在耳朵里就跟细针扎在心口上似的，一抽一抽地疼。

　　天公不作美，刚到网球场就下起雨来。整个城市模糊在灰蒙蒙的水汽里，霓虹灯亮了，流光跌进雨雾，湿漉漉地晕成一片斑斓。

　　“还要打吗？”助理见幸村打开车门。

　　“嗯。你吃完饭直接会酒店吧，我还有点儿私事。”

　　助理低头“哦”了一声，眼见着幸村走远，却没有把车掉头开走，而是在路边找了个空位停下，从手提包里掏出一个三明治和一罐橙汁，默默地吃。

　　十几米外，空无一人的网球场上，幸村挽起衬衫袖子，面对墙壁，深吸气，起跳发球，随即发力奔跑，把球狠狠地抽回墙壁上，再奔跑，更狠地抽回去，继续奔跑……

　　奔跑，抽打，奔跑，抽打……

　　全世界好像被抽空了，只剩下球撞击在墙上的闷响，循环往复，单调而枯燥。

　　终于，幸村力竭了跪倒在地上，双手撑着地面，大口喘气。网球落在他手边，弹跳了几下，咚咚咚，震耳欲聋。

　　等球终于静止下来，幸村缓缓站起身，整了整衣领，把球拍和网球收好，背着网球袋向不远处的公车站走去，背影挺直，步履稳健。有水沿着他瘦削的脸颊滚落下来，不知是雨水、汗水，还是其它。

　　助理愣了会儿神，下意识地用手背抹了一下脸，然后启动车子向酒店的方向开去。她觉得刚才东西好像吃得太急了，全哽在喉咙里，舌根一片咸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