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再生缘之射柳因缘》丰色尔玉

10、射柳因缘

　　碧玉妆成，古树攸高。
　　万条垂绿，掩映红袍。
　　百步之外的得月亭前，文人出身、目力稍逊的孟家父子，其实根本看不清远远的那棵巨大柳树上，用朱砂点染的挂袍柳枝，究竟是哪一根，哪一条。
　　清清楚楚的，只是眼前景象。

　　飞鱼袋。
　　走兽壶。
　　金鹊弓。
　　雁翎箭。
　　沉腰坐马。
　　弯弓搭箭。
　　左手稳托泰山。
　　右手虚抱婴儿。
　　吐气开腔一声：“中！”
　　冰弦犹带金石声。
　　弓开恰如满月。
　　箭去好似流星。

　　不需亲往检视，柳树下守候的孟府家人敲响的丁当点鼓并着满园看客爆起的轰然采声，在在昭示，全国兵马大元帅、当朝国丈、世袭元城侯刘捷才次子，今日比箭夺婚主角之一的刘公子奎璧，已经一箭中的。
　　先拔头筹。
　　兵部尚书孟士元兰谷先生极目百步外那系着爱女终身的巨大古柳。
　　艳阳光照，茫茫翠色间，一点黄铜颜色，却似金光万道，闪花了有女待嫁的慈父双眼。
　　侧首回避光芒刺目，乍合即开的眼帘中，闪过身侧高楼上，深垂的竹帘。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慈母心中，上这层楼，不过为使日渐昏花之眼，能极百步之遥而已。
　　登高可望远。
　　望见的，却是与深心期盼背道而驰的情景。

　　羽箭穿柳似穿心。
　　楼内楼外喧响的采声利针般针针刺耳。
　　芒刺在背。
　　坐椅如针毡。
　　若要安然高坐，谈何容易。

　　霍然而起的身子让楼内声浪顿时低了三分。
　　对着儿媳及一众丫鬟仆妇诧异的神情，韩素心强笑补救道：“这楼里遮了帘子暗得很，站在窗边看得清楚些。”
　　她是孟家的主母。
　　是兵部尚书的妻子。
　　是翰林院侍读的母亲。
　　终究，不只是女儿的母亲。
　　不可人前失态。

　　“夫人仔细窗前风大。”
　　苏映雪在韩素心迈步向前时抢在众人之前随侍搀扶。
　　这一份殷勤，在今时今日这等分外敏感的时刻，未免有些着相。
　　授人口实，在所难免。

　　“窗前风大，雪姐也要仔细些才好。”
　　在她身后，丫鬟文杏轻声细语的开了口。
　　才息又起的窃笑声，让苏映雪潮红未退的双颊再烧了一把火，直似要滴出血来。
　　方自坐椅上站起的苏大娘则脸上微微发白。

　　文杏是文鸳的姐姐。
　　方才苏大娘一反平日谦恭安然高坐的举动，实在是刺眼了些。
　　明眼人哪个不知，乃是文鸳那一句当真不当假的戏言所致。
　　而自幼父母双亡、卖身孟府的文杏，只文鸳这一个妹子。
　　关心爱护至长短皆护，倒也是人之常情。

　　更重要的是，文杏是孟夫人韩素心房里的大丫鬟。
　　搀扶随侍，本应是她和另一个大丫鬟缃梅的分内之事。
　　苏映雪越俎代庖的殷勤，简直是在无言的指责她们失职。
　　这就太让人不可容忍了。
　　——你有你的高枝可攀，想看就大方看，要假惺惺的装闺秀也由你，何必这般装模作样，反倒是欲盖弥彰，贻人笑柄。

　　“映雪，将帘子稍稍挑起一些。楼里暗，一点缝隙，想来楼下也看不到什么。”
　　韩素心并不曾多看身后的丫鬟一眼。
　　身边的两个大丫鬟，缃梅老实，失之木讷，文杏伶俐，却脱不去那股小家子的尖酸。
　　自十七年前小铃死于那条荒僻的古道，多年来身边的丫鬟来来去去，终没有更合心意的人选。
　　想起往事，不觉要多向着眼前的映雪几分。

　　轻描淡写的吩咐，宣告当家主母站在哪一方。
　　文杏无声的站在众人之间。
　　苏大娘趋前两步，站在了女儿身侧。
　　小之又小的一个回合，苏家母女胜。
　　好在满楼人等，心思俱在楼外，倒无人将这一小小回合，放在心上。
　　眼见苏映雪涨红着脸将竹帘挑起一条小指宽窄的细缝，只恨不能挤得近些。
　　看得清些。

　　但见那元城侯公子一箭既中，便有随行的刘府家丁在旁恭恭敬敬地双手捧了一支羽箭奉上。
　　刘奎璧将羽箭搭于弦上，眯眼看向绿柳之间那一枚崭新硕大的铜钱。
　　弓拉渐满，箭却不发。

　　风从身侧来。
　　隐约送莺声。
　　只是纵然自幼习武，眼力耳力都较常人灵敏得多，却依然无法听清楚，楼上人在说些什么。
　　是有人在呼小姐吗？
　　孟家千金，可在身旁那座小楼上，竹帘后？
　　她——
　　是他心里盼望的那个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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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日来，忙于将春明城挖地三尺寻觅那日在朝东江上惊鸿一现的绝世莲花，刘奎璧几乎已经忘记，原本是一早定下来的事情，并不曾因他的不闻不问而中断。
　　婚姻大事，原本也不由他。
　　父母之命。
　　媒妁之言。
　　先成婚，后赴京。
　　这安排已经如箭在弦。
　　他只是被通知，于三月十一这一日,前往孟家比箭。

　　简直是——
　　笑话。
　　当他这放肆任性的刘二公子，是乖巧听话的皇甫少华？

　　“不去。”
　　冷冷冰冰生生硬硬干干脆脆。
　　丢给深更半夜才寻回儿子告知次日事情的顾氏太郡。
　　遍寻不着的疲惫、苦闷、焦急、烦躁，加上一直以来，对父母给自己所做安排的不满，让他即使面对自己的亲娘，也不过是在拒绝的回答之后，再加上两个字的理由：
　　“没空。”

　　真的没空。
　　他的时间、他的心思、他的精力，都已经被临江楼上的惊鸿一瞥占满。
　　真的没有空闲，去应付那不是自己所愿的姻缘。
　　素昧平生的尚书千金。
　　未谋一面的闺阁弱质。
　　娶之回来，如父母这般，相隔千里，相敬如冰？
　　那还不如秦楼楚馆花街柳巷来得自在舒适。
　　教他怎么欢天喜地的去争去夺去比去试？

　　“你----你这个逆子----为娘为你操碎了心----”
　　意料之中，熟悉得不听上句也知道下句的数落是母子相见必然的内容。
　　避得三更，避不过五更。
　　既然被亲娘逮到，乖乖听训，应该就是刘二公子尽孝的方式。

　　只是乖乖听训，并不等于乖乖听话。
　　尤其所谓的乖乖听训是指安安静静坐在椅子上打盹以休养两日来身心的疲惫。
　　没打几声响亮的呼噜作为对娘亲训话的回应，已经是刘二公子至孝至顺的表现了。

　　反正亲娘要说些什么，不听也都知道。
　　十九年来做娘的对儿子的精心照顾，殷切期盼。
　　对儿子即将离乡赴京的依依不舍，牵挂悬念。
　　为儿子择妻的千挑万选，费尽心思。
　　为儿子所择之妻是何等家世、何等品貌，天上少有，地上全无——就算她自己也从来不曾亲眼见过。

　　从来刘二公子听娘亲训话，无论白日黑夜，都是一副皱眉闭目、意兴索然的模样。
　　年未及半百，离老眼昏花尚有不短距离的顾氏太郡，也不至于看不出她这逆子历来当她的话是催眠曲，径自去往梦乡游。
　　不过爱子心切，往日知之也只当不知，眼睁眼闭，过去就罢。
　　今日却不同往日。
　　绝对不容这顽劣的儿子蒙混过去。

　　婢仆早已遣至房外。
　　顾氏太郡亲动贵手，将插了一枝含苞待放碧桃花的极品官窑青瓷花瓶重重的摔在地上。
　　啪的一声巨响，惊醒梦乡初至人。
　　在儿子惊疑的眼中，顾氏不甘不愿祭出杀手锏。
　　“这是你爹的意思。”

　　她的丈夫。
　　她儿子最敬畏的人。
　　纵然十多年来，他们父子分隔两地，经年不见一面，那个父亲的一句话，还是胜过为儿子自幼至长操碎一片心的娘，千言万语的苦口婆心。
　　不到万不得已，她绝不愿动用这一招。
　　她知道。
　　她那忤逆不孝的儿子，一样心如明镜。
　　请出了刘家绝对不容违背的人，意味的事情，只有一件。
　　明日的比箭，势不可免。

　　惊疑转瞬成为惊怒。
　　没有人可以强迫他刘奎璧做他不愿做的事情。
　　除了他的父亲。

　　咯嘣嘣的响声，是百年紫檀精工细作的坐椅扶手化身碎块的哀嚎。
　　刘奎璧忿然起身时，身下坐椅，颓然堆成数块杂木。
　　“好，我去，明日三箭射地，看是哪个追悔莫及！”

　　“只怕追悔莫及的，会是公子爷呢。”
　　角落里，不因夫人吩咐乖乖退出房外的人，在刘二公子无人敢撄其锋的火头上，悠然扇了一扇风。

　　循声而去的目光是杀人的。
　　刘家二公子刘奎璧暴烈的性情，春明城尽人皆知。
　　一条两条人命，在刘二公子的眼里，还真不算什么。
　　在刘二公子的火头上扇风，便是他是生身之母，钦命一品诰命夫人顾氏太郡，也仍需掂量再三。
　　何人竟大胆至此？

　　刘三。
　　春明刘府自顾氏太郡及刘二公子以下，最有权力的大管家。
　　猥猥琐琐缩在角落。
　　一脸谄媚笑容。
　　“公子爷----”
　　在刘奎璧探出的拳头化作毫不留情的绝杀之前，及时叫道：
　　“我查到了！”

　　化拳为掌，一把提起刘三的衣领。
　　刘奎璧眼里喷薄的怒火化为闪烁的火苗跳动。
　　“你查到什么？”

　　“车----”
　　刘三呻吟般地从再紧三分便可以勒出人命的衣领间轻声道：
　　“公子爷查的是船，小的查的是那日到江边的车。”
　　在顾氏太郡阴沉疑问的眼底，轻声说出只容刘奎璧入耳的内容。
　　“三月初八，孟家的马车送过一个神秘的白衣客人到江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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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锋锐的箭尖穿过铜钱正中的狭小空隙，携带着长长的箭身，势不可当的没入那根钉着铜钱的碗口粗细的柳树大枝，只余缀着雪白雁翎的箭尾，颤巍巍的留在那方方正正的钱孔之间，见证着刘二公子二箭中的的凛凛威风。
　　震天的采声，几乎淹没了孟家家丁敲响的象征刘二公子再下一城的点鼓之声。

　　百步穿杨。
　　箭射金钱。
　　往常只在故事传说中听到的神箭风采，终于今日这轰动春明的比箭夺婚之中，让大家一饱眼福。
　　这终日只见他斗鸡走狗、东游西荡的刘家二公子，原来如此了得！

　　“贤侄好箭法，叫我等大开眼界。”
　　纵然满心都是苦涩，众目所注，身为主人的孟士元仍不得不强笑着开口夸赞。
　　“刘兄神箭，今日定当三箭全中，折柳挂袍，少华叨扰一杯喜酒，已是不虚此行。”
　　另一位比箭夺婚的主角，总督府的公子皇甫少华，眼见对手三箭已中两箭，依然是淡定从容，风度翩翩。
　　相较而言，倒是搭箭上弦，却迟迟不肯开弓的刘二公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尽显踌躇之态。

　　开弓无有回头箭。
　　姻缘若定，再难反悔。
　　这第三箭，上弦易，离弦却是难上难。

　　他得到的，只是个模糊得不能再模糊的消息。
　　孟家。
　　马车。
　　神秘。
　　白衣。
　　语焉不详的内容，若说与他苦苦寻觅的目标有甚相连之处，除了那白衣之外，不过“神秘”二字而已。
　　孟家送的那个白衣客人是男是女都不曾探听清楚。
　　深锁闺阁，理应手无缚鸡之力的尚书千金，与翩然来去，身手佳妙至他这心高气傲的将门公子都自愧不如的飘忽丽影，可以联在一起吗？

　　几乎被他扼断咽喉的刘三，终不曾说出更多的东西来安抚他满心的疑问。
　　那闪闪烁烁的神情，却似乎有种诡异魔魅的暗示。
　　让他揣着惴惴的心，乖乖地射出了两支求亲的箭。

　　最后一箭，离弦之前，终忍不住飘向身侧高楼的眼。
　　只恨眼光非利箭，穿不透隔在眼前的绮窗绣户。
　　青青竹帘。

　　太放肆了！
　　韩素心皱眉于堂堂侯爷公子比之贩夫走卒犹嫌逊色的礼数，更忧心他第三箭射下宫袍，爱女终身，岂不就此葬送？
　　心中郁闷，难对外人道，悻悻地看着挑起的竹帘缝隙后，愈挤愈密的人头。
　　“映雪，帘子放下，别叫外人窥见。”

　　“是----哎呀！”
　　苏映雪正待放下挑帘手臂的动作骤然僵硬。
　　青青帘影，乍暗倏明。

　　掉了！
　　竹帘掉了！

　　头上是苍天。
　　苍天是否遂人愿？
　　在他望眼欲穿不得见时，那道阻隔的竹帘，竟自己掉了下来。

　　青帘之后是红衫。
　　着红衫的女子，脸色红过衣衫。
　　含羞美人脸，如花绽云端。
　　匆忙忙躲在了一旁的半老仆妇身后。

　　但就是这一瞬之间，已足以让眼力远胜常人的刘二公子看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
　　不曾看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的，反而是三日之前，夕阳落霞里，碧涛白浪间，倏忽来去的一抹白影。
　　一现惊鸿。
　　彼刻。
　　此时。
　　心中意。
　　眼前人。
　　看清了眼前人，却才惶然发觉，从头至尾，他竟不曾看清，自己苦苦寻觅的绝世丽影，究竟是何等模样。

　　她是不是“她”？
　　是不是？
　　是不是？
　　是不是？！

　　心中翻翻滚滚，来来去去，只是这一个念头。
　　一个疑问。
　　直到满园的惊呼，震醒他迷茫的心神。

　　——他已射出第三箭。

　　不向系袍红丝带。
　　直向带下红锦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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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场轰动春明城的比箭定姻缘，于总督夫人、皇甫门中尹氏兰贞而言，不免有“皇甫家与刘家同时央媒提亲，倒让孟家落了好大的面子”之议。
　　云是不屑，或有过之，若说是不平不忿，不算十分，三两分也总还是有的。
　　西城皇甫东城刘，顾秦章孟逊风流,这敬陪末座的孟，终于得以扬眉吐气一回。
　　春明城老老少少，同此心者，不在少数。
　　便是孟家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一干家丁护院，丫鬟仆妇，，也不免为春明城最显赫的两大家族同时看中孟家小姐，很是欢欣鼓舞一番。
　　只有吾家有女的孟士元夫妇自己才晓得，这闹得满城风云动的亲事带给他们的煎熬，远远胜过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小小虚荣。
　　不愿回首的往事。
　　必须顾忌的权势。
　　在在都让身处这当中的孟士元夫妇费尽心思。
　　甚至是算尽机关。

　　一女难配两家男。
　　皇甫家是不忍拒绝。
　　刘家是不能得罪。
　　左右为难。
　　所以比箭。
　　要这两家公子分一个高下，论一个输赢，还要顾及两家公子爷的身娇肉贵，不可有半点损伤。

　　谁知道千算万算，依然算漏了不可有半点损伤的一项。
　　柳叶间。
　　丝带下。
　　那作为快婿乘龙象征的大红锦袍，飘飘悠悠，也在弓箭射程中。
　　刀剑无眼。
　　其实弓箭亦然。

　　当世袭元城侯、全国兵马大元帅、当朝国丈刘捷才二公子第三箭离弦，引得满园惊呼起时，亭前孟氏父子，楼上主家婆媳，才为时已晚地知晓，什么叫做——
　　人算不如天算。
　　这一箭，分分明明，要将那象征定姻结缘的大红锦袍，射出个无法补救的大窟窿。
　　分分明明，要将这一场轰动春明城、拟作佳话传扬二十载的良缘天定，射成个轰动春明城、二十年流言也难息的笑话！
　　——烂个大窟窿的锦袍，怎样作为比箭得胜，萧史乘龙的象征？
　　——只余烂袍，这一场轰动春明城的比箭夺婚，还比个什么，夺个什么？

　　观月楼上，章飞凤眼前一黑，险些摔下楼去。
　　将门出身的她应该是孟家眼力最好的一个。
　　刘奎璧箭方离弦，在众人惊呼未起时，她已看清了那第三箭的去势。
　　直向红袍。
　　没有第一个叫出声来，非关所谓闺阃仪范，不能人前失态。
　　纯粹是那无法承受的震骇，一时间夺去她可能做出的任何反应。
　　——这比箭夺婚的主意，可是她出的！

　　箭似流光。
　　追星逐月。
　　在章飞凤险些昏黑的目光里。
　　在满园惊骇的呼声中。
　　冰弦微响，低不可闻。

　　呼声猝止。
　　似乎满园看客，同时被扼住了咽喉，再也发不得半点声音。
　　鼎沸人潮，瞬息冰冻。
　　便是无处不在的三月春风，也似乎在这刹那之间，凝固在利箭所指的绿柳红袍中。

　　利箭划长空。
　　锋锐劲急，掠起丝丝风声。
　　不是一箭，是两箭！
　　分明有前后。
　　俱往锦袍飞。

　　眼见得前箭即将洞穿那厚不过鲁缟三分的红色丝帛，后箭却在这电光石火间，追及前箭尾翼。
　　箭头交箭尾。
　　两箭骤然折向。
　　前箭偏向左下。
　　后箭翻向右上。
　　前箭掠过红袍角。
　　后箭没入绿柳间。

　　静。
　　无声。
　　若有若无，是那“卜”的一记轻响。
　　金铁入木声。

　　“刘兄，情急得罪，少华失礼了。”

　　满园寂寂。
　　再低的话语声，依然响如雷震。
　　睽睽众目下。
　　得月小亭前。
　　丰神如玉的总督公子，从容收起瞬间张满的宝雕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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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惊心动魄至惊天动地的巨大声响，惊动得方自驻足于孟府后门外的那匹驾车瘦马希律律一声嘶叫，扬蹄前冲，险些挣断缰绳，翻倒轻车。
　　全赖那一双挽缰的手，爆起几条跳动的青筋，掌握住受惊的牲畜。
　　纵声叱喝。
　　声音却淹没在那巨大的声响中，低不可闻。

　　那一道高有两丈、平素威严不可稍近的院墙，锁不住园内喧嚣的声浪。
　　倒是那关不住的喧腾，直似要摇撼了红墙的威严，铺天盖地的溢向四方。
　　嘈杂。
　　混乱。
　　依稀可辨。
　　叫喊声。
　　喝彩声。
　　掌声。
　　鼓声。
　　此起彼未伏。
　　惹得平素静悄悄罕有人至的孟府后门外忽然多出来的茶摊酒铺货郎担前，那些或买或卖的人群，恨不得插上翅膀，飞过那一道高墙，一窥园中究竟。
　　毕竟是尚书门庭，等闲不可擅入。
　　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混进园内，一睹这二十年来春明城最大的热闹的。

　　火眼金睛，一双双紧盯着孟府后门外停下的那辆轻车。
　　从车上跳下，拍打门环的驾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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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地可鉴。
　　最初的最初，一箭射偏险些毁了这一场比箭夺婚的刘奎璧，对发箭射落自己那险中红袍的一箭的皇甫少华，所有的，全然是至真至诚的感激之心。
　　即便是对父母的安排心存不满，他也绝对无意毁了这一场轰动春明的盛事。
　　纵是任性骄纵，事情大小轻重，他也不至于完全不懂掂量权衡。
　　只是不待他对皇甫少华或是孟家父子交代一句半句感激或惭愧的场面话语，孟府家丁震惊得无以复加的叫声，让他任何的表示，都成了多余。
　　“中中中中----中柳枝了！”
　　“皇皇皇皇甫少爷----箭中柳枝了！”

　　那让人们需要愣上一愣才能明白的含义，在明白之后，被适时敲响的点鼓引发无法抑制的喧嚣热闹，顷刻席卷孟府后园。
　　人潮声浪。
　　铺天盖地。
　　纵然是贵极春明的刘二公子，当此情形，也全然不曾有开口的机会。
　　只余看向皇甫少华及孟家父子的眼，分毫不漏地看尽他们丝毫不及掩饰的神情。

　　愕然是皇甫少华平静从容的脸上隐约透出的字眼。
　　情急之下发箭，他只求射偏刘奎璧正对红袍而去的一箭而已。
　　便是他自己也不曾料到，相交折向之后，自己发出的那枝箭，竟会恰恰巧巧地插在那点了朱砂、作为孟家择婿第一试题的柳枝之上！
　　是天意吗？
　　他命中注定，与孟家小姐有姻缘之分？
　　眼底那一闪而过的迷惘，在喧腾纷乱的氛围中，无人可察。
　　——众目分明的，是从此之后春明满城赞誉，比那追星赶月般救红袍穿绿柳的神奇箭法更加令人折服钦佩的，皇甫公子不见丝毫得意昂扬之态的谦逊风度。

　　而惊魂甫定、如释重负、心花怒放，则应该是孟家父子脸上丰富至令侯门公子眼为之花、心为之乱的最准确词语。
　　清清楚楚。
　　分分明明。
　　全无遮掩。
　　毫不隐藏。
　　纵然是以儒雅从容驰名天赐皇朝的主人孟士元，也丝毫无法掩盖那从心底透出的由衷喜悦。

　　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刘奎璧箭中红袍可能给孟家带来的灾难。
　　那样毁掉的绝不仅仅是今日这一场比箭夺婚。
　　那一领大红宫袍，是他孟家为女择婿的象征。
　　宫袍若有损伤，仅预兆不吉一个理由，他至宝至爱的女儿，以后就很难再找到如意的夫家。
　　而如此轰动的一场比箭夺婚若以宫袍被毁狼狈收场，孟家攀附权贵不成、反招笑柄的流言，绝对会在朝野传扬，让孟家几十年的清白名声，尽付东流。
　　比起十七年前刘捷险令他妻离子散的不为人知的恩怨，今日刘捷之子的这一箭，有着更为巨大的破坏力。
　　好险！
　　好险！！
　　好在有皇甫少华那扭转乾坤的一箭！
　　刘家二十年的赫赫威风，便让皇甫少华这一箭，射了一个对穿。
　　这一箭，便是前仇新恨，也都尽数射消了。
　　得婿如此，夫复何求！

　　当然，皇甫少华只射了一箭，而这一箭算不算数还在两可之间。
　　但就是这一箭之威足矣！
　　如此神箭，别说后面的两箭，便是千箭万箭，想来也必是箭箭中的，无一落空。
　　何况无论如何，这一场让他心力交瘁的比箭，总算避免了他最不愿看到的情形。
　　他至宝至爱的女儿，绝对不会嫁入他至烦至厌避之惟恐不及的人家。
　　真的。
　　他真的忍不住。
　　要将心头无法言说的喜悦——
　　笑成脸上毫不隐藏的一朵花。

　　喧嚣声震耳欲聋。

　　漫长得似乎要持续至地老天荒的叫声掌声点鼓声，仿佛一座巨大火炉。
　　让堂堂刘家二公子，有一种无法言说的烧灼的痛。
　　纵不欲听闻，偌大花园，却无一分一寸，给他一个可以容身的清净。
　　胸中似有火在烧。
　　却偏偏有一种自骨髓里透出的冷，让自幼衣轻服暖的刘二公子咬紧了牙关，仍几乎忍不住瑟瑟发抖的欲望。
　　彼时彼刻。
　　满园人众。
　　目之所视，声之所呼，心之所注。
　　只在一人。

　　皇甫。
　　少华。

　　无人多出一眼看他。

　　即便是他恰与皇甫少华站在一起。
　　即便是他自刘府带来的家丁。

　　“第二箭，射金钱！”
　　不知何人喊了如此一句。
　　忽然之间便响彻满园。
　　“第二箭，射金钱！”
　　“第二箭，射金钱！”

　　原本混乱嘈杂的喧闹，竟渐渐汇成众口一词的呼声。
　　涌向得月亭前。
　　业已收拾弓箭的皇甫少华。

　　这只是第一箭。
　　若要赢得美人归，一箭惊四座的皇甫少华，还有两箭要射。
　　虽说人人心里都认为，区区两箭，实在对箭法如神的皇甫公子，构不成任何困难。
　　不过皇甫公子多射一箭，众多看客都可以多瞧一回，似今日这种热闹，春明城中，十年八载遇不到一回，能多看一眼也是好的。
　　倒有人心中恨不得孟家最初要求的是十箭八箭而不是区区三箭，也好让大家过足眼瘾。

　　皇甫少华躬身行礼。
　　向努力收敛面上喜色，力图以从容平静之态示人的孟士元。
　　“小侄莽撞出手，只恐坏了今日比箭的规矩。方才一箭，是否算在小侄应射的三箭之内，还请年伯示下。”

　　“算，当然----咳，此事----此事刘贤侄有何说法？”

　　一个算字已然出口，才忽然省起，既已占得上风处，何必驶尽顺风船？
　　即便是刘奎璧险些毁了这一次的比箭，让他心中确有气不平，但对刘家，对刘奎璧身后的刘捷，孟士元还是不得不顾忌三分。
　　便让刘家小子决定又有何妨？
　　反正他三箭落空，想与孟家联姻，那是绝无可能了。
　　至于皇甫少华方才一箭的算与不算，实在是一件小到不能再小的事情。
　　再射两箭与重射三箭，对皇甫少华那出神入化如有神助的箭法而言，会有什么分别吗？
　　他的乘龙快婿，坦腹东床，绝不会因那一箭之差就飞了。

　　很放心。
　　所以很大方。
　　也由不得过失在先的刘奎璧不大方。
　　众目睽睽。
　　众口悠悠。
　　他刘奎璧好歹也是堂堂侯爷公子，总不想把刘家连同顾家的脸面丢得一点不剩吧？

　　风流。云动。日犹高。
　　天地依旧。
　　并不曾因满园的喧嚣吵闹，有过丝毫变化。
　　从无人理睬到终所瞩目，那种如堕火窟如坠冰窖的感觉，也不曾有过丝毫变化。
　　或有更甚。
　　让他只想拔足远遁，逃离这平生不曾经受过的痛苦煎熬。

　　只恨身当此境，却不是说离便能离的。
　　垂首撩襟单膝跪，作他必须作的交代。
　　“小侄学艺不精，一箭失手，若非少华神箭，险些酿成大错，汗颜无地，惭愧之至。”
　　“今日之事，但凭年伯处置，小侄岂敢多言。”

　　“贤侄快快请起！”
　　不管心中对刘家以及对刘奎璧方才的失误有多少不满，此时此地，孟士元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堆了一脸笑容十万火急地扶刘奎璧起身。
　　“先前两箭，足见贤侄之能，也是寒家安排不当，不尽是贤侄之误。”
　　“姻缘乃是天数，总是小女福薄，不能消受，故有方才之事。”
　　“既是天意如此，贤侄何需介怀。”

　　“年伯如此说，更叫小侄惶恐难安。”
　　刘奎璧顺势起身，并不曾为了表示自己的“惶恐难安”而执意要低人一头跪着说话。
　　只是身虽起，头未抬。
　　便是面对面的孟家父子与皇甫少华，也看不清刘奎璧此刻，是什么样的神情。
　　“今日就此告辞，日后再来谢罪。”

　　话落已在三尺外。
　　只有皇甫少华的敏捷，曾挽住他匆匆而去的衣袖。
　　来得及说出口的，却只有两个字。

　　“刘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