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遗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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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攻晋阳的战斗在夏末陷入了某种胶着当中，因为赵国的贵族似乎终于意识到，除了英蠡，没有人能够抵挡的住那个在战场上用兵如鬼神的温家五公子。晋阳附近所有的要道都被英蠡重新布置了。如果强攻，大魏的损失势必如同当年的赵国。温子桓看着远远可以看到的晋阳城墙就知道，英蠡是要玉石俱焚。
讨论的会议没有任何结果，温子桓的沉默和不间断的咳嗽声也让众人不敢再开口。他们看得到，军师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公主的情绪也糟糕到了极点。最后还是淳于光开口了：“已经耗了这些时日了，也只能围而不攻了。还好不打仗，战士们可以吃的少一些，现在不过是在拼时间，我们坐拥赵国的江山，已经将晋阳围得水泄不通，难道赵王还能插翅飞了不成？就先这么散了吧。”
众人退离以后，淳于光看着坐到了温子桓身边，为他拭着头上的汗的舒淳，他皱起眉开口道：“殿下，我们围攻晋阳已久，但是正所谓时日久了，兵锋一旦衰竭，就会有变。丞相大人发了三封急报来，封封都是让我们不要强攻晋阳，必须等待。等一个月可以，但是晋阳是赵国首都，存粮丰厚。现在英蠡指挥的军队都是皇族的亲卫，个个死战。我们若是强攻，确实恐怕被赵国的百姓所恨，但是等又等到什么时候呢？”
“不必等多久了。”温子桓轻轻咳嗽了两声，身子有些疲惫的靠在舒淳怀中：“我会有办法的。晋阳一定要……拿下。赵王和贵族也一定要杀光，不能留任何后患。我会帮公主给天下一个交代的。”
温子桓说完，又猛烈的咳嗽了两声。舒淳顺着他的胸口道：“你少说些话，多休息几日。既然丞相让我们围而不攻，那我们就等。我本来着急，是着急你的身体，不能再受着军旅折磨了。要早些回邺城，好好调理一番，什么都没你安好重要。”
淳于光顿了一下，也道：“是啊，军师。无论如何，你保重身子才是最重要的。你还没见过小殿下，殿下说了，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等回去了，你们父子在一起对比，瞧瞧是不是真的，还是殿下骗我。”
“我骗你这个做什么？”舒淳好笑的啐了他一句：“若骗你就能拿下晋阳，我就骗你一万次。”
温子桓在舒淳怀里笑了一下，然后对舒淳道：“我想……到林子里走走。”
舒淳微微皱起眉：“现在是深秋，风已经凉了。军医说，你的身子最好不要见风。这赵国的气候虽然还算温和，但也总是小心为好。”
“可是，我想去。我已经很久没有离开过军帐了。”温子桓的坚持，一向是舒淳最没办法拒绝的，她命人备了马车，又先行到附近的树林打理了一番。折腾了许久，这才小心翼翼的扶着温子桓，由军队护送着，暗卫暗中保护着，到了林子里。
暗卫的侍女们在草地上铺了狼皮的毯子，又准备了柔软的靠垫，这才退到不远处守卫着。温子桓就那么靠在舒淳的怀中，两个人在林中，也都默然无语。风微微拂过，温子桓突然笑了一下，精神似乎也好了许多：“淳儿，这里风的声音，和抱犊山的很像。”
“弘毅想回抱犊山吗？”舒淳的脸贴着温子桓的发：“那攻下晋阳以后，我们带着孩子回去一趟。我凶了你三哥，他不会记恨我吧。”
“不会。”温子桓抿着唇笑了一下：“我们温家人最大度了。”
“哪有？明明都是又小气又记仇，口上一处也不能吃了亏。”舒淳似乎是想到了温子远，怨念就那么出来了。
温子桓笑道：“你说的那是小弟，只有他一人这样。我们其他人都不是如此。”
“才不是，你少在这里那丞相做挡箭牌。”舒淳点了一下他的面颊：“我十六岁见到你的，现在两年多了，我可知道，你是何等的人。论小气，哪里输给弟弟？”
“我和小弟，总在争胜。小到棋局，大到战局，没有一刻停止过。多年下来，总是他胜多败少，即便失败了，也总要抓紧了加倍赢回来。我想，他这辈子，若是说输给我，也只有舒淳这一次，却也再无法赢了。想到他心里这么堵一辈子，我也就知足了。”温子桓最后一句话说的时候，几乎要笑的将眼睛眯起来。
舒淳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都二十五岁，你都有儿子了，怎么还像个孩子似的。回去了，可别再和丞相闹别扭了。”
“好，我都听淳儿的。”温子桓点点头，然后又道：“若淳儿他日得了天下，我向淳儿要丞相做，淳儿给我吗？”
“自然不给。”舒淳抱着他：“你若做了丞相，天天找不到人，日日都要跟着百官，不能陪我，我才不要。”
“你是不愿意换掉小弟，因为你是明君，你答应过他的。”温子桓伸出手来，抚着舒淳的脸：“不过没关系，我不管天下人怎么说。我还愿意是王室的一个主簿，进宫成为淳儿的王夫。日日陪着淳儿，给淳儿草诏。”
“弘毅，除了这个天下，我什么都能给你。就连这个天下，未来也是你的儿子继承。无论我以后会有多少夏侯洛的孩子，你的孩子都将是我唯一的继承人。”舒淳声音低低的保证道：“等我成了女帝，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是吗？”温子桓笑着咳嗽了两声，舒淳帮他拉上披风盖好。温子桓在披风下，握住了舒淳的手：“我若是要你耗费民力，为我建一座桓宫，赐我居住；要你广收天下孤本善本的书籍供我取阅；要你的‘太古遗音’和夏侯嫣然的‘大圣遗音’；要韩国的珠玉，陈国的绢帛，齐国的珍馐，赵国的良田；要你的后宫中只有我和我的儿子，其他的孩子都放逐到封地去，你也愿意吗？”
“我愿意，只要是弘毅开口向我要的，除了帝位我无法自主，其他的我都会答应你。我一定会为你建一座华丽的宫殿，在里面摆满你喜欢的古籍乐器。我要你穿陈国最好的华服，配韩国最美的珠玉，吃齐国最好的膳食。我会把赵国最肥沃的土地都分封给你，我立你的儿子做太子，我的后宫中，除了你，没有任何人。”舒淳的手和温子桓的手是指紧扣着，她温柔的嗓音让温子桓闭上了眸子，半晌才道：“三哥说的对，我们温家，几百年都没出过我这样的人，我不但这么做了，还做得心安理得。我若真敢如此，恐怕小弟会第一个和卫家二公子一道，来把我拖出去斩了吧。”
“我才不会让他们这么做。”舒淳抬起另一只手为温子桓将一缕没束紧的发整理好：“那时候，我是富有天下的女帝，还不能赐给我的丈夫一些东西吗？”
“你是明君，便不能有所偏倚。”温子桓依旧闭着眸子，仿佛是在养神：“你要给天下做表率，向天下证明，在你心中最重要的是子民。淳儿，你会成为一个天下归心的帝王的。无论……我有没有福气成为王夫，你都不能太过宠幸我的儿子。那会让大臣和百姓惶恐，也会让你的其他子女感到不安。若是，他不争气，也不要立他为太子，让他败坏了，公主和我温氏拼命而来的天下。”
“你的儿子，你要好好的教他，他便不会如此。”舒淳说着，眼泪便下来了：“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的活着。看着我，成为女帝。”
“我会看着你成为这天下之主的，淳儿。”温子桓睁开了眼，淡褐色的眸子带着一如既往的温柔：“我会永远陪在你的身边，即使化成了尘埃也不离开。”
温子桓在那之后，便没再说话。到了傍晚，舒淳见天气渐渐冷了，便于温子桓一起回了军营。晚饭过后，温子桓在中军帐里给舒淳倒了一杯茶，然后道：“瞧你，嘴唇都干了，也不知道喝水。”
舒淳一边接过喝了一口，一边走到铜镜边道：“有吗？我才喝过没多久。刚刚晚饭，小光还说我最近喝汤喝的太多，都长胖了……”
然而这话还没说完，舒淳便感到一阵眩晕，杯子从手中落下，人还没倒在地上，便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温子桓看着昏迷在自己怀中的舒淳，轻轻吻了她的额头道：“对不起，淳儿。”
将舒淳在床上安置好以后，温子桓从怀中拿出瓷瓶，倒出最后一颗药吞了下去。他看了一眼桌上白色的羽扇，自从他病日渐重了以后，他便不再拿那羽扇了。迟疑了一下，他还是没动那扇子，转身离开了军帐。
温子桓是舒淳最宠信的臣子，这是全军上下都知道的，所以当他拿着兵符要求调一小队兵马和他去探查敌情的时候，都尉没有任何怀疑。尽管最近温子桓身子变得很差，可是为了稳定军心，并没有太多的透漏出来，因而下面的军士也都不知情。看温子桓精神抖擞的样子，便依他的命令给了他一支精锐的骑兵。
元帅淳于光晚饭后一向习惯去看士兵的操练，所以并不在军营当中，等他回来发现马厩里的马少了很多，便问留守的都尉，这些骑兵何处去了。都尉才惊讶道：“元帅不知吗？温军师持了公主的手令，调了一队精骑去探查敌情了。”
“公主的手令？”淳于光这才觉得不对，跑到舒淳军帐前，暗卫出面拦住了他，他焦急的问道：“公主在里面吗？”
“军师说，公主殿下乏了，在休息，请元帅不要打扰。”那侍女毕恭毕敬的回答让淳于光伸手便抓过她的领子，也不顾她是女子的吼道：“若是军师有个三长两短，你就知道你今日的失误有多该死了！立刻进帐，把公主给我摇醒，摇不醒就泼凉水！”
舒淳在迷糊中醒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跪在一旁的侍女和淳于光憋的几乎通红的脸，她的意识才恢复过来，第一句话便是：“弘毅呢？”
淳于光的拳握紧了道：“已经派人去找了，他领了一队骑兵走的，应该不会走远。”
舒淳立刻站起身，可是没过的药效让她一阵眩晕没有站稳，淳于光扶了她一下，舒淳抓紧了他的袖子：“必须找到他，我要立刻看到他。”
淳于光还没开口，就听到军帐外一片喧哗，混乱的马蹄声和士兵的高呼几乎让舒淳在此昏过去，那些兵士们喊的是：“让开，都让开，快传军医，温军师中箭了。”
温子桓已经昏过去了，箭伤其实并不严重，只是射中了手臂。让军师无法医治的是那即使昏迷，还不断呕出的鲜血。
舒淳看着跪在自己身前的骑兵们，她已经无法问话。她只是紧紧的握着温子桓的手，大脑里一片空白。
淳于光还算冷静，低沉的问道：“这是什么情况？你们这么多人，连军师都保护不好吗？回来的时候还大吵大嚷，生怕赵国的军队不知道吗？”
“元帅息怒。”骑兵的队长也是一头的冷汗：“军师带我等到了英蠡镇守的晋阳正门，让我们举火把，喊叫英蠡出来见他。英蠡是出来了，军师嘲弄了他一会儿，还说……还说要等晋阳破城，杀了他的妻子给公主报仇。英蠡便搭箭射过来，警告军师。那箭真的不是射军师的，本来只应该落在军师马前的，我等也都在周围护卫。可是军师他自己突然策马向前的，箭只是擦着军师的胳膊过去的，您看到了，只有擦伤。可是军师便从马上栽下来了。那个英蠡也吓了一跳。军师昏迷前叮嘱我们，回到军营一定要大声宣扬，我等不敢隐瞒。”
淳于光陷入了某种沉思，然后命令骑兵们下去，并且先看管起来，以免当时的情况泻出。舒淳则什么都没听到似的，守在温子桓身边，她什么也听不进去，除了温子桓微弱的呼吸，她什么也不关心。
那不断呕出的血终于止住了，温子桓的唇也变得死灰一样。军医实在不忍让公主准备后事，只是他自己心里清楚，温子桓怕是撑不过今日了。留了舒淳在军帐里，军医和淳于光出了营帐，然后低声道：“元帅快快写信回邺城，请丞相来主持大局吧。”
淳于光心里一凉道：“一点救也没有了？”
“没有了，能不能再醒过来，还是一回事呢。”军医叹了口气：“我看着脉相，许是服了之前的药，但是已经不太管用了。最好也不过再清醒个把时辰，元帅还是加紧准备吧。”
淳于光一咬牙，招了书记官来，匆匆写了密函封好，加急送往邺城。他刚办完这些事，又进了舒淳的营帐，却正好瞧见温子桓的手指动了动，眸子睁开了。舒淳一喜，身子探了过去，淳于光也快步走上前，看着出气多，进气少的温子桓，担心道：“军师，何故如此？”
“听我说……”温子桓的气息奄奄，但还是挣扎着，握住了舒淳的手：“我知道自己日子不多了……等不了晋阳陷落。围城十分危险，时日久了……会有变化。今日，所有的人都看到了英蠡伤我……我死后……”
“不要说死……”舒淳掩住自己的唇，眼泪忍不住的掉下来。
但温子桓却并没有时间安抚她，只是直直的看着淳于光：“我死后，要全军素缟，然后通知我大哥来，带走我的遗体。在这期间，告诉赵军，我们为了丧事绝不攻城，但是要他们交出英蠡全家。否则破晋阳之日……屠尽皇亲贵族。”
“我一定照办。”淳于光点头承应，温子桓才缓了一口气，接着又道：“这样无非两种情况。赵国王室答应交出英蠡，那么赵国所有的子民就会对他们失望，留着他们，也再无危险。而且，英蠡在军中极有威信，得了英蠡，不要真的杀他，做做样子，让公主原谅他。已被俘虏的赵军也会感激公主的大度。但英蠡……一定会自尽殉国，不必担心他活着。若是赵国王室不交，那么他们一定会垂死挣扎，在我丧事期间进宫我军大营。叫人埋伏好，晋阳城门一开，前军出来完，就开始杀进去。乱军中，务必杀掉英蠡，然后根据……根据赵国背信，再加之……他们不肯交出英蠡的罪名……杀光……记住，一定要……妇孺不留……不然，大魏就是第二个赵国。”
淳于光还没来得及答应，便见温子桓又呕出一口血来。他口中急忙一切都答应了道：“军师还是歇口气吧。”
“不……”温子桓拒绝了，他看向早已泪流满面的舒淳，然后微微握紧她的手道：“淳儿，我当初……为了给你求‘春桃’，答应过……答应过大哥，放过英蠡的儿子。他……他才六岁……你……放过他，把他……带在身边……英蠡不管为何而死，你……你都是施恩给他的，他的父亲，是赵国害死的。他……他会成为……你麾下……最忠诚的臣子……你放过他，大哥……大哥就会把我的遗体……留下……我想……我想死了……也不要立开淳儿……”温子桓又呕出一口鲜血，舒淳拿手去擦，流着泪道：“我答应你，我会放过他，把他带在身边教养的。日后……日后辅佐我们的儿子。”
温子桓微微笑了一下，然后轻声道：“好，我……见不到我们的儿子了……你说，他最像我……那……就让他……替我陪着你。我说过，淳儿，就算化成了尘埃……我也不会离开你。我们温家……是要火葬的……你……你不要把我的骨灰埋了……放在大魏，你的住处……我等着你，等着你一起进皇陵，我们说好了……我在奈何桥上……等着你……”
“我不会埋了你的，我不会让你在黑漆漆的地下等我的。我会把你放在我的寝殿。弘毅，弘毅！你一定等着我，不要离开我。我让你看着，看着我成为这天下的女帝。你说过，他日我看着江山，也能想起你。我不会辜负你的，你用命为我换来的，我不惜一切也要完成！”舒淳知道温子桓不行了，她想过无数次这一天到来的场景，却没想她会如此清醒。她的脑子里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不惜一切的得到这个天下，不是为了给温子远，而是为了祭奠温子桓的生命。
他本说过，他根本不在乎温家的家运，因为他连自己的生命都无法控制。他活在世上，不过是过一日享一日的福。可是他遇到了自己，本来在抱犊山上闲云野鹤的他留了下来，受尽了战争的折磨，用尽了所有的才思，甚至生命的最后一刻，都为她留下计谋，只为使她的斩草除根师出有名，天下归心。
作者有话说第45章 遗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