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之路》论文写不完

113、玉山崩

　　温舜英在年迈回忆自己一生的时候，将她的生命分成了三个阶段。与自己的兄长相依为命伫立在朝堂上的大半生无疑是最漫长且充满了艰难的。尽管人人都认为她比自己的母亲掌握了更加多的权力，但是对温舜英来说，她的一生最幸福的时光从来都和自己的六叔叔有关。但是这种幸福，在她十三岁的那个夏天戛然而止。
　　温舜英虽然并不太明白，为何她的母亲并没有责怪六叔叔，却不肯再去见他。但是她明白，母亲拒绝见六叔叔，对于他来说是极为严重的创伤。纵然她看到六叔叔每日都和平日一样，甚至并不太理会她的三哥哥带来的关于朝政上的讯息，只是一心一意的教导她，陪她玩。可她知道六叔叔不开心。
　　十三岁的少女舒淳每日所想的，是如何能让这位从小到大照抚她的叔叔能有更多发自内心的微笑。只是无论她捧上了多少精心制作的糕点，无论她弹奏多么罕见的古曲琴调，也无论她花多长的时间来陪伴他。温子懿望向镇国塔外的目光却永远夹杂着淡淡的忧郁。
　　直到有一天，抱着绿绮的温舜英在温子懿的身侧坐下，然后倚在他的怀中道：“六叔叔，您跟我走好不好？”
　　温子懿微笑着抚着她的发道：“舜英要带我去哪儿呢？”
　　“母亲封了赵州五县给我，母亲四十岁生日之后，我就请求就任。那时候，您跟我一起去，好不好？”温舜英将抬头望着温子懿完美的侧脸：“我看书上说，母亲给我的封地气候宜人，常年开着各样的花。那里有青山秀水，还有美丽的若耶溪。诗上有云：幽意无断绝，此去随所偶。晚风吹行舟，花路入溪口。际夜转西壑，隔山望南斗。潭烟飞溶溶，林月低向后。生事且弥漫，愿为持竿叟。到时我们泛舟若耶溪上，我给六叔叔弹琴，岂不是美事？”
　　“你母亲哪里舍得你这么早就离开她。”温子懿见她放下了绿绮，便伸手将她如小时候一般抱在怀中：“而且你迟早是要嫁人的。你母亲或许过些日子就要给你物色夫婿了，怎么能任你再这么玩下去？”
　　“我早说过，我要嫁如六叔叔这般的人。”温舜英抱着他有些赌气道：“其他的人我才看不上呢。”
　　“嫁我，有什么好？”温子懿的声音中夹杂着淡淡的笑意：“我为陛下惹的祸够多了，嫁我这样的夫婿，舜英一辈子都受苦。若要嫁，要嫁你父亲那样的。一生都求着稳妥，小心翼翼的保护着你。如是这样，我便放心了。”温子懿这么说着，口气中隐隐含着不舍之意，温舜英有些难过，抓紧他道：“谁也别想叫我离开六叔叔。六叔叔说过，舜英这一世都要护着舜英的，为何现在要叫别人来？”
　　“这么大的人了，还说这样孩子气的话。”温子懿拍拍她的背：“我迟早有一日是要先你一步去的，若不能挑个放心的人来替我护着你，我怎能放心。”
　　“您非要说着不吉利的话作甚？您若这样，那舜英也有一句话。若是六叔叔舍下了舜英，舜英便守着六叔叔，绝不离开。”温舜英别过脸去不开心的样子，让温子懿无奈投降哄道：“我只是这么说说而已。你何苦生气呢？我们温家的人，本来死后是要化成灰，洒在抱犊山上的。可是我心中有了羁绊，舍不下这一切。我向你母亲求了皇陵中的一隅。日后，即便是死，也是会和舜英再相遇的。”
　　温舜英回过头来，脸埋进温子懿的怀中，闻着他身上常年累积的好闻的奇楠的味道，声音有些哽咽道：“可我……可我一刻也不想和六叔叔分开。”
　　“我的一生没有孩子，能够延续我所有一切的人只有你。”温子懿抬起温舜英挂着眼泪的小脸，伸手为她抹去：“舜英，我一辈子张扬惯了，最怕旁人忘了我，你若也寂寂无闻，岂不是叫我伤心。”
　　“您骗我。您就是怕我以后不帮着太子哥哥，一个人快活。”温舜英咬了嘴唇，温子懿抬手拂过她的唇道：“别咬自己，舜英。”那双凤眸带着万般怜惜：“这世间的人，只你一人最懂我的心意。你既然知道我心心念念之事，又何必再问呢？”
　　“六叔叔，你是不是喜欢母亲？”温舜英这是第一次问出自己心中的疑惑：“难道舜英不能代替母亲吗？舜英没有母亲好吗？”
　　“舜英。”温子懿笑了一下，语气格外的耐心：“我先遇到了你的母亲，就像你的母亲先遇到了你的父亲。不过我也时常庆幸，还好有了你父亲和母亲的相遇，才能让我可以拥有舜英。我很喜欢舜英，舜英不必代替陛下，因为在我的心中，没有人可以取代舜英的地位。而且，若说好，舜英比你的母亲好一万倍。”温子懿缓和了一下又道：“舜英从小到大，没有一件事，是我不依的。如果舜英真的想，那么我便依你。待你母亲四十岁生辰之后，我托假死，陪你去封地。我们泛舟若耶溪上，你给我弹琴。”说着，他又抿起一个笑容：“还有，要为我做各色的糕点。这些年，我们舜英的手艺越来越好了，我一日都离不开。”
　　听温子懿答应了，温舜英心中多日的阴郁总算是驱散了。她开心的亲了一下温子懿的脸颊道：“舜英就知道，六叔叔最疼我。今日，我下厨给六叔叔做几个好菜，再偷一壶屠苏来。”
　　温子懿听她说会带屠苏酒来，便捏了捏她的脸颊道：“我就说，你是最懂我心意的。不枉我疼你。”
　　晚膳的时候，舒淳和温子远刚准备开始用，就听下面的宫人来报：“陛下，丞相大人。今日县主偷偷拿了一小瓮屠苏酒去镇国塔。因为之前陛下有吩咐，六公子不可喝太多的酒，所以特此来回禀陛下。”
　　舒淳看了温子远一眼，温子远道：“六哥已经一年多没碰酒了。过年时三哥看过他一次，没有什么大碍，他向来也节制。一小瓮也不多，便随他们去吧。定是他们叔侄两个有什么阴谋商量定了，拿来庆贺的。我们也不好拂了他们的兴致。”
　　舒淳点点头，便对下人道：“那便如此吧。不必管，只当不知道。”
　　“是，陛下。”宫人小心翼翼的下去了。
　　这边，温子懿和温舜英晚膳用的开心，温子懿没并未多喝什么酒，却有些微醺的样子。那本来清丽的容颜显得更加动人。还好，温舜英是看惯了的，便也没有什么惊讶的。只是叫人来收拾了桌子，自己又将温子懿扶上床道：“六叔叔，你今天早点休息。明日起，我要忙着母亲生日庆典的事，恐怕不能总来。您也收拾收拾，看看有什么要带走的东西，到时候免得走前匆忙。”
　　“舜英。”温子懿躺在床上，眸子半睁着拉住了她的手。少女的手十分柔软，而男子的手虽然修长白皙，但却依然透着逐渐走近苍老的坚硬。他抓的很紧，声音微弱的开口道：“今晚留下来陪陪我好吗？我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睡一觉了。”
　　温舜英见他这样，便又在床边坐下道：“您怎么不早告诉我呢？您身子还有其他的不适吗？要不，我现在宣太医来看看。”
　　“不必了。”温子懿抓着她的手：“我只是睡不着。但若舜英陪着我，我便能好好的睡一觉了。”
　　温舜英听他这么说，便温柔的笑了一下：“六叔叔就会哄我开心。我知道，您是不想宣太医打扰母亲。不过，为了母亲的生日，算来三叔今晚也该回来的。明日我让人请他进宫来给六叔叔看看，保证不让母亲知道，可好？今日我就留下，陪陪六叔叔。”
　　温子懿点点头，温舜英俯身为他盖了薄巾道：“天气虽然热了，但是六叔叔的手还是冷的。可别着凉了。”
　　“舜英为我弹支曲子好吗？”温子懿见她准备留下来，便放开了她的手。
　　温舜英点点头，回身将绿绮抱过，放在床边上，然后长跪在床边，试了几个音道：“六叔叔想听什么？《秋水》、《渔父》还是《达生》？”
　　“弹《蒹葭》吧。我还没有听舜英唱过《蒹葭》。”温子懿的手搭上了温舜英停在琴弦上的手：“我想听听。”
　　“可是，六叔叔不是说，《蒹葭》不好吗？”温舜英有些奇怪，温子懿想来不让她弹《蒹葭》，为何今日却例外了。
　　温子懿微笑了一下：“舜英，我说过，其实不是《蒹葭》不好，而是相思不好。相思断肠，《蒹葭》亦断肠。”
　　“六叔叔本来就是失眠，何苦再听这断肠的曲子？”温舜英看着温子懿将手慢慢的收回去，然后闭上眸子道：“我用了十五年，才明白一个道理。相思这件事的苦处，也只有相思的人才知道。听与不听，看与不看，没什么分别。若要断肠，错又何在《蒹葭》？所以，今日，想听一听。”
　　温舜英点点头，抬手起了音唱了起来。她本是少女，又没有经历过情爱，自然也是没有相思过的。一曲《蒹葭》弹得极好，颇为动听，却少了几分痴怨在其中，听来到有几分清朗的味道。
　　她一曲终了，发现温子懿的双眸闭着，呼吸也渐渐平稳均匀。心知他这是睡着了，便慢慢的起身，准备抱起绿绮。弯身的时候，听到温子懿似乎是半梦半醒的说道：“舜英……”
　　温舜英轻轻的“嗯”了一声，温子懿仍然是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喃喃道：“说好了……要嫁六叔叔一样的人。”
　　“一定。”温舜英抿起一个小小的微笑。
　　“但是若耶溪……只能和我去……”温子懿口中孩子气的话，让温舜英的笑扩大了一些，她吻了自己六叔的额头轻声道：“舜英这辈子最喜欢的只有六叔叔，要嫁只嫁六叔叔这样的人。若耶溪，舜英也只和六叔叔一起去。”
　　温子懿似乎是听到了她的话，在梦中泛起了一个笑。温舜英见他如此，便也放下心来。自己抱起绿绮，转过身走向琴架，打算放下后歪在贵妃榻上休息。可是谁知走了没有两步，脚下鬼使神差的一绊，一个没有站稳，她连人带琴实实的摔在了地上。绿绮本就是经过修复的琴，平日里养护就要极为精心，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摔打，顿时就发出了刺耳的声音，跌成了两半，碎片崩的到处都是。
　　温舜英的脸顿时白了，她顾不得自己的手被碎木渣刺破，血迹斑斑的。便急忙爬起身，口中道：“都怪我，六叔叔。我……”
　　温舜英转过身的时候才觉得不对，她已经顾不得地上残破的琴，只是站在那里，手微微有些发抖。温子懿一向浅眠，刚才那么大的声音，他睡的再熟也早已该惊醒。而现在他就那么躺在那里，闭着眼眸。黑色的发只去了簪子，松松的挽着髻，嘴唇略有些苍白，但是眉目间的一点朱砂仍然嫣红，安静的像是真的睡着了。只是，刚才微微起伏的胸膛，不再有任何动静。
　　温舜英摇着头，声音颤抖道：“不可能的，不会这样的。”她恍惚的走近温子懿，然后有些颤颤巍巍的在床边坐下，她第一次觉得镇国塔如此的安静可怕。她伸出手，手指颤抖着伸到了温子懿的鼻下，一片冰冷，没有任何气息。她不敢置信的爬上床，连鞋子也没有脱。她俯身抱着温子懿，耳朵侧着，贴在他的胸膛上。那胸膛还有微微的余热，只是再也没有那从小伴她成长的平稳的心跳声。
　　她伏在温子懿的胸膛上，身子微微颤抖着，她抬起头，将脸贴在那已然冰冷的温子懿的面颊上，声音支离破碎：“六叔叔，不要这样对我。你最疼我的，不要对我这么残忍！”她一边哭一边道：“你最舍不得我伤心的，你睁开眼来看看我啊！六叔叔！你说过要保护我一辈子！你骗我！”
　　温舜英就这么伏在他的身上，不知哭了多久，哭到精疲力尽，头也晕晕的，她却还是挣扎着，声音沙哑道：“六叔叔，你说好了，要和我泛舟若耶溪。你答应和我走，你今晚让我留下，都是因为你知道自己要走了，是吗？你说我最懂你，可是我还是没有猜到。你还是哄我的，你说我比母亲好一万倍，我信。只是这样好了一万倍的我，仍然留不住你。”
　　许是温舜英之前哭的声音有些大，下面本来守夜的宫女隐约听到了，便上来看个究竟。却没想到看见这么一副景象。绿绮碎了一地，县主哭的双眼通红的肿着，抱着六公子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叫她，她也不理。
　　宫女吓得连忙跑下塔去，生怕耽误了一会儿，这位小主子有个半点差池，她九族的命都不够抵。舒淳和温子远本来已经安歇了，那宫女不要命的往里闯，还是惊动了舒淳。听了宫女上气不接下气的回禀，甚至连衣襟都没有拉紧，就匆匆的跑了出去。温子远也难得衣冠不整的跟着舒淳向镇国塔去。一干宫女侍从们也都急忙点了灯，一路小跑的跟着两位主子。
　　舒淳到了最后一层，却突然脚步停了下来。本来焦急的温子远见她如此，也停下来。走在前面的舒淳伸出手，声音紧绷着道：“弘微，不会有事的，对吗？”
　　温子远握住她的手道：“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在你的身边。”
　　舒淳似乎花了极大的力气道：“他一定是在骗我的，骗我好玩的，对吗？”
　　温子远望着她，一字一句道：“淳儿，无论是什么，我们都要面对。”温子远并没有将他本来想说的话说出来。他了解六哥，他是那么骄傲的人，不会开这种玩笑。
　　舒淳就这么牵着温子远的手，一步一步走上了最后一层。她先是看到摔的惊心动魄的古琴绿绮，然后缓缓抬起头，看到一动不动伏在温子懿身上的温舜英。
　　温舜英听到了动静，慢慢的抬起头，看到了舒淳。她本来端庄整齐的发髻变得凌乱不堪，脸色惨白，嘴唇干裂，一双和父亲相似的丹凤眼充满了血丝。然后对着她一向尊敬的母亲冷冷的笑了一下，她的声音因为刚才过度的哭泣嘶哑不堪，她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道：“陛下，您终于来了。来看看他，是否真的死了吗？”
　　舒淳一个踉跄，没有站稳，温子远扶着舒淳，皱了眉道：“舜英！你怎么可以这么对陛下说话？”
　　“我怎么不可以？”温舜英的声音突然拔高，对着自己的父亲，声嘶力竭道：“明明姐姐的死跟六叔叔没有关系！她却不肯来见六叔叔！现在来做什么？”
　　“你现在先从床上下来！”温子远厉声道：“离开你六叔叔。刚才我已经让人传你三叔过来了……”
　　“让三叔过来有什么用？”温舜英抱紧了温子懿：“我不会让她靠近六叔叔的！六叔叔已经死了，就算欠她的，也已经都还了！”
　　“你口口声声在说的人，是你的母亲！”温子远感到自己手中舒淳的手已经像冰块一样凉。她虽然从刚刚开始一句话都没有说，但是温子远知道，若不是自己扶着她，她一定早就不支倒地了。
　　温子安匆匆赶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对峙。温舜英不让任何人靠近温子懿的遗体，就连太子和小皇子都惊动了，但是无论怎么说，温舜英都不肯离开温子懿半步，也不允许任何人靠近。任何敢靠近的人，都会被她用抵在颈间匕首逼退回去。
　　温子安站在那里，看着狼狈不堪，拿着匕首的温舜英，声音沉稳道：“舜英，不管怎样，你或者我们都想知道，六弟他到底是为何。至少让我看看他，好吗？六弟是家族中最精通修道之术的，要是他真的有什么万一，自己觉得不好，用龟息之法等我来也说不准。所以，你总要让我看看，不是吗？”
　　温舜英就那么怔了一会儿，似乎突然意识到，温子安说的有可能是真的。舒淳也似乎活过来似的，眼巴巴的看着温子远，温子远的唇动了动，但是舒淳就是在那一刻明白了，温子安是在骗温舜英的，温子懿已经没救了。
　　温子远向来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他在兄弟之间和温子懿最为友爱。他眸中的悲痛欲绝不是骗人的，温子懿已经离开了，而且再也不会回来了。
　　也正在这时，温子安一步一步小心的靠近了温舜英，然后突然出手，打在她的颈间。温舜英本来也经历了大半夜的折腾，早就没了力气，反应自然也不灵活。重重的被打中，然后昏倒在温子安的怀中。舒翊连忙上前，从温子安怀中抱过妹妹。舒淳这才有机会在温子远的扶持下，在床边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