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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公主之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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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子懿听到了远远的代表警钟的青铜大钟的撞击,他看着将匕首放在自己面前,然后一语不发的站在那里的夏侯畅道:“卓玛公主动手了,你害怕她失败吗?不用担心……”温子懿拿起那把匕首,将它抽出来,然后笑了一下又合上:“不管发生了什么,你都会安然无恙的,那是陛下的愿望。”
“那个女人,不是我的母亲。她在有了相父后还和你不清不楚!她纵容你杀了我的父亲和哥哥!她这样贪恋美色的女人,不配做我的母亲!”夏侯畅的话很明显的引起了温子懿的不满,他水色的唇微微抿着道:“为了逼我杀你,这话你练了多少遍?你觉得,我温子懿会被你这样的话所激怒?你……也太侮辱我了。或者说,其实你根本就知道我不会杀你,才会这么说的吗?”
“我有你想要的所有陈国士族和谋反赫勒族的机密。从翕如姐姐死开始,他们就相信了我,全部给了我。我可以把这些全都给你。”夏侯畅拿起那把匕首:“但我只有一个条件。为了向我的父兄忏悔,你至少……用着把匕首,割破我的衣襟一次,代表我以死还了背叛我父兄的债。”
温子懿饶有兴致的再次拔出匕首,然后笑道:“这才是你的真正目的?我不相信。你若不告诉我……”温子懿将那匕首转过来,对着夏侯畅的衣襟道:“我可是连你的衣服都不敢划破的。”
说着,他听到了有人急促的上楼声,便抬手将匕首收回。但是,温子懿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一向胆小懦弱的夏侯畅,刚刚生产完,脸色还苍白,身体虚弱的夏侯畅,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腕,连带着向前的冲击,让那把削铁如泥的匕首深深的没入了自己的胸膛。那溅出的血沾染在温子懿的脸上。温子懿愣在那里,匕首没入□□的感觉还在他的指尖。他下令屠城,能够看着满天血腥,但这却是他用毒之外的东西,第一次杀死一个人。
他不喜欢自己的手上沾上鲜血,所以他向来都是以毒防身。不像他的兄弟们,用匕首这样简洁利落的方式。他不敢置信的看着眼前的夏侯畅,他机关算尽,天下半壁曾经为之倾倒。可是他从没想过,根本不是死局,夏侯畅为什么要死。
“六公子……”夏侯畅仍然紧紧的抓着他的手腕,那力道并不像一个濒死的人。虽然这样让她流出了更多的血,可是她恍若未觉:“我喜欢过你,后来……也全心爱着……爱着我的丈夫。可是,我意识到……我的存在,真的……真的如你所说。但我不能……不能自杀……不能死的不明不白……那样,那些乱臣贼子……就会有了借口。只有你……只有你杀了我……才会天下无事。你是六公子……你做什么……母亲……母亲都会宽恕你……当初这镇国塔,已经是对你死亡的宣布。只有死了的人……才不会再被定罪。名单在我的枕芯中,你派人拿了……将他们……全杀了。你现在……杀了我们夏侯氏所有的人……我的死,母亲会怨你……就当……就当是我夏侯氏对你的报复吧……”
夏侯畅说完这最后一句话,口中又涌出一口鲜血,手上的力道松开了,并垂了下来。温子懿看着他一直想要致死的人真的死在他的手上,那张和舒淳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面容,让他松开了手。他的一生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无措的时刻。也就是正在这时,一身祭祀服装的舒淳已经气喘吁吁的站在了楼梯口。
她看着满手是血的温子懿放开手,夏侯畅倒了下去,重重的摔在了地上。温子懿看着舒淳本来担心的面容凝固在那里,然后身子开始颤抖,他不顾手上和身上的白衣还有鲜血,便转身朝着她道:“陛下,你听我说……”
“温子懿!”舒淳这是第一次叫他的全名,那声音几乎撕裂般破碎:“你答应过我什么!”
“她不是我杀的!”温子懿知道他这个时候必须将最关键的部分讲出来:“她是自杀!”
“可是你看着她死了!”舒淳似乎是气疯了,她冷笑了一下道:“我怎么忘了!六公子杀人,何需亲自动手?畅儿她的血恐怕污了六公子的眼!”
“我没有想让她死!”温子懿说着要靠近舒淳,舒淳却指着他喝道:“站在那里!温子懿!六公子!我舒淳从见到你的第一刻起,对你无不听从!我只和你约定了这一件事!你却出尔反尔!你他日对我发下的誓言,我还没有忘记。我以帝王之名起誓,今日是我活着最后一次见你!他日九泉之下,就算相见,你也只是你五哥的弟弟!”言毕,舒淳头也没回的离开了。
温子懿并没有追上去,他站在那里,静静的,许久没有出声。然后他走到了夏侯畅的尸体前,蹲下身子,用手抓住了夏侯畅的下巴,冷笑了一下道:“你们夏侯家,原来最厉害的是你。你本来就该死,却在死前毁了我一辈子的努力。好!做的好!”
很快镇国塔似乎又进入了什么人,接着,几个士兵上来,极为惶恐的对着温子懿道:“六公子,陛下……陛下让我们来……”
温子懿没等他们颤颤巍巍的说完,便放开了夏侯畅的尸体,然后对着那些士兵道:“你们都看见了。”
士兵们惶恐的叩头道:“没看到,没看到,小的们没看到!”
温子懿带着血的手抓起其中一个道:“你们看到了!长公主是我杀的。”温子懿一字一句道:“而且……就算是我杀的,又怎样?你们以为我会为了这种区区小事要了你们的命?我要她死,不是一朝一夕的了,她就是我杀的。杀掉了最后一个夏侯家的人,我痛快的很!”
温子远不知道怎么安慰已经将自己关了许久的舒淳,他从没听过她如此绵延不绝,似乎永远不会停息的哭泣。他能做的,只是默默的走进屋中,然后坐在床边,任舒淳抱着他继续哭。他强忍着心中的痛苦,无法告诉舒淳另一个坏消息。于是,他强压着声音里的感情道:“二哥中毒这次严重,三哥已经带他回抱犊山了……”
“不要骗我……”舒淳哭泣着抓住温子远的衣襟:“弘微,求求你不要骗我。弘鉴他……到底怎么了?”
“那不是毒药……是蛊毒。以血为引,本来是打算控制陛下或者翊儿的。但是翊儿没来,又被二哥喝了。卓玛公主自杀后,母体死去,蛊毒……无解了。三哥说,没有毒发还好。只是撑不过两日,便会全身如……万蚁噬骨……最后疼痛而亡。三哥不忍……给了二哥毒药。二哥……二哥让我告诉陛下。他不能够再喝陛下酿的屠苏……甚为遗憾。来生……请陛下……一定要以屠苏为介,再次……再次与他相见。”
“他人呢?”舒淳抹着泪从床上爬起来:“我要见他……我要再见他最后一面……让他自己告诉我……不是还有两天吗?把屠苏都拿出来,给他喝……”
“二哥说,间歇毒发,让人憔悴。他一辈子都是天下人心目中的美男子,也是我温家的脸面。不想最后死的狼狈。也不想苟延残喘这两日。一个时辰前,陛下在……在公主面前哭得伤心时……他不想打扰您……依然服毒。因为害怕蛊毒遗害,尸身……立刻火化了。骨灰……在大哥那里……”
“为什么!”舒淳刚刚所有勉力支撑起来的坚强全部垮掉了,她抓着温子远的肩膀,却连发怒的力气都没有了:“弘微!当初……得到了天下……却要用这么多人的血来换……值得吗?值得吗?”
“陛下!”温子远的泪终于也忍不住流了出来,他将舒淳抱在怀里:“就是因为值得,所以我们温氏才不惜一切代价。”
“我知道不是弘达……我对他太凶了……可是我没办法,我没办法,弘微。我看到他拿着匕首,看到他松开手,畅儿倒在地上。她昨天才生下了敛之的孩子!我本来以为,她这辈子就会这么好好的,幸福的活下去的时候……却这样戛然而止了。她都是为了我!若不是因为我是帝王!她何至于此?”
“淳儿……”温子远吻着她的额头:“正是因为如此,才要让这个天下更好。否则,公主和我的兄长们就白白的死了,六哥这个黑锅也白白的背了。那些让陛下痛苦的人,臣……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戊申谋逆”是舒淳大魏王朝史上最血腥的一段历史。戊申年七月的第一天,赫勒族谋害女帝舒淳失败,反而害死了时任典客的温家二公子温子谢。淳于光的大军立刻兵临赫勒,才发现赫勒族的族长桑措早已死去多时。一向仁慈的女帝舒淳,这次并没有出现。抱病不起的女帝没有出现在朝堂上,反而是之前一直不见人影的太子再次精神抖擞的,让人看不出有任何丧妻之痛的站立在了朝上,替母亲监国。
死去的是太子的二叔,丞相的二哥。再加之又有证据证明,就连太子妃的难产都是赫勒族造成的。赫勒族遭到了毁灭式的报复,《大魏律》的仁慈没有惠及名义上并非大魏领土的赫勒。十五岁以上的赫勒族人被屠杀殆尽,十五岁以下的男子也都一个没有放过。女子被分散到了大魏贫瘠的土地上。曾经在历史上一向以骁勇善战,孩童皆兵著称的赫勒族,就此消失在了历史的舞台上。
但赫勒族的血腥还没有退去,朝中也引起了动荡。长公主夏侯畅在生产后不久病死。很快有传闻指向,动手的人是温家六公子温子懿。甚至闹到了朝堂上,有士兵出面指认。对此,太子和丞相都进行了批驳。陈国旧日士族联名抗议,要求求见陛下,甚至宣扬,舒淳已被温氏软禁,妄图帮助太子提前夺权登位。
就在一触即发,事情闹到了白热化的地步时。一直没有露面的女帝舒淳突然出现在朝堂上,手持长公主的遗书指控陈国旧日士族联合赫勒谋反,企图拉拢公主,失败后杀人灭口。而一直看似处于中立的太尉和御史大夫迅速的倒向了他们的女帝,陈国的士族除了裴氏嫡脉,其余的连根拔起,一个不留。
后世的是学家们回忆这段历史时,无不感慨,陈国真正的灭亡事实上晚了十来年。但陈国又是四国中灭亡的最彻底的,它彻底到只有裴氏微弱的脉息子嗣们,并不明显的证明着,陈国存在过。但是人们又很难相信和想象,这个国家,曾经差一点能够一统天下。
“戊申谋逆”唯一被后人认定的是,长公主虽然以国难为名下葬,但是人们心中都清楚,她的死必然与六公子有关,而且很可能确实就是他亲手杀死的。否则旧日陈国的士族不会那么轻易地就谋逆。他们胸有成竹,胜券在握,以为这次凭借铁证能够扳倒温家。却没想到温家更胜一筹。而这件事最好的证据在于,长公主死后,一直到六公子去世,女帝舒淳再也没有踏入过镇国塔半步。若不是因为对女儿之死的怨恨,后人实在想不出第二个理由,来解释他们仁慈的女帝这样的举动。
但是拨开历史的迷雾,有一些事情,总与人们看到的有所不同。甚至和当时的人们看到的也不一样。
舒淳坐在未央宫的院子中,远远的望着镇国塔时,温子远走到了她的身边,柔声道:“陛下,还是决定不见六哥了吗?”
“我心里知道弘达有多少无可奈何,我也知道这一切都是我欠他的。他将所有属于帝王的残忍都背在自己身上,要千秋万载之后,我舒淳是没有任何瑕疵的。我也是到今日才知道,其实这是我害了他。”舒淳闭上眸子:“弘微,你我是夫妻。说句不怕你猜忌的话,我舒淳是个平凡的女人,而弘达是个不平凡的男人。若不是有你,我或许早已成为史书上沉溺于美色的昏君。我去见他,其实才是真正的束缚。让他以为自己还有机会,还有可能。所以他被困在其中,不断的等着这个可能。现在……畅儿去了,我突然清醒了。畅儿对弘达,弘达对我,何尝不是一样的?我不能再这样束缚他了。”
“只是,陛下放开他。当初公主还有英敛之,六哥他……又到哪里再找一个陛下呢?”温子远握住她的手:“陛下承受了太多痛苦,我不能逼陛下去见六哥,也知道见面不过徒惹忧心。只是陛下又何必……把话说死了?”
“我若不说死,他怎么才能放开自己?”舒淳看着那座镇国塔:“我只是想让他离开,想让他自由。我不该再困着他了,我太自私了。”
温子远也看向镇国塔,他许久没有说话,最后只是再次握紧舒淳的手道:“无论如何,我都陪着陛下。无论陛下有什么决定,我都……听从陛下的心意。”
温子远离开后,英敛之到了未央宫。这是第一次他在公务的时间,没有舒淳的宣召,主动来见舒淳。他俯身叩首在舒淳面前,长跪不起。这是他在那场血雨腥风之后,第一次单独面见舒淳。
初冬的阳光虽好,但是舒淳还是过了孔雀绒的斗篷,英敛之只是白色的官袍跪在那里,舒淳看着他,然后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道:“敛之……畅儿没有福气……你若要再娶,朕不怪你。你还年轻,这辈子也不能就这样…。昙儿交给朕来照顾,将他和恒儿养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你……”
“陛下。”英敛之跪在那里,鲜少的打断了舒淳的话,并且再次叩首道:“臣这一生不会再娶任何女人。”
“敛之,一生很漫长。”舒淳有些疲惫的闭上眼睛:“朕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以为朕的一生不会有今日这些事。可是,谁能料想,今日如此。”
“陛下。”英敛之抬起头,漆黑的眸子望着舒淳,舒淳也睁开眼睛来,看着默然无语的男子。直到他终于开口道:“这是臣欠公主的。公主生前,臣没能尽心侍奉;公主身后,臣自然不能负她。”
舒淳的唇动了动,然后道:“敛之,一夜夫妻,值得吗?”
英敛之这才惊讶的看着舒淳。他认为被温子远保护的没有一丝纰漏,什么也不会知道的舒淳,其实什么都知道。他这才恍然觉出,他不过是六公子的一颗棋子,就像六公子也是他为陛下尽忠的棋子。但是对陛下来说,温子远是丈夫,而对温子远来说,陛下是妻子。他们之间除了君臣的忠诚,还有夫妻的信任。他们是这个世上最亲密的人,亲密的无法容下任何隐瞒。
英敛之闭了眸子,再次叩首。地上的冷气似乎对他的膝盖毫无影响,他斩钉截铁道:“臣请用生命向陛下证明臣的决心。”
舒淳沉默了许久,久到英敛之感到自己的膝盖已经麻木了,她才开口道:“敛之,你从小朕就疼爱你。你是弘毅嘱咐给朕的,朕小心翼翼,不敢有所偏废。今日,朕给了你机会,但你不要。我也算你的母亲,那么便有义务教导你。人生在世,不只是尽忠就够了,还要对自己所有的选择负责任。你既然选择了这条路,我就帮你一把。你若日后娶了别的女人,那么就算违反弘毅的嘱托,你和那个女人,朕都要杀了。就算朕死了,也会留密诏给太子,让他继续看着你。就算这样,你也绝不改变注意吗?”
英敛之的声音带着沙哑,却仍旧坚定:“臣谢陛下洪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