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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悲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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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毫无特色,唯一的优点是笑的还算温婉。这是夏侯洛对舒淳全部的第一印象。那时,他身边坐的是自己唯一的亲妹妹平阳公主,容貌艳丽,肤若凝脂。陈的女子一向以白为美,像舒淳这样的麦色皮肤,在陈国是极不讨好的颜色。单就容貌来说,夏侯洛对眼前的常宁公主提不起任何兴致,于是席间也多了客套敷衍的对话,心里计算的也是日后将她收为妃子在宫中摆着,都已算是恩典了。
可是,平阳公主一向是个娇俏直率的少女,这日一身大红色的衣裙,更是衬出他的美艳无双。她平日里因为夏侯洛惯着,后宫的妃嫔和其他兄弟姐妹都怕她,自然也不敢太亲近她,生怕被她新想出来的恶作剧捉弄。此时她好不容易等来了一个看起来极为包子的落难公主,对她的身份,皇兄下了严令不许外泄,想来她吃了瘪也不敢出去乱说,顿时心下生出了许多办法。可是转念又一想,这公主好歹曾是是大魏淳于昭的未婚妻,若是只拿些小把戏,不能体现出她陈国公主的气势。
她瞧着设宴饮招待舒淳的水榭,这日阳光明媚,风也暖和,配着湖边的梅花与湖中的白鹭,颇有些雅致。陈国气候虽温暖,但只有皇宫选的地方极好,气候更宜人。梅花白鹭的冬景,也就在此能见到。思来想去,为了迎合这风雅,显出她的高贵,陈国的富足,她悄悄吩咐了贴身侍女后,朗声对下座的舒淳问道:“常宁公主可懂音律?”
“略知一二。”舒淳不知平阳公主为何突然这么问,只是谦虚的答了。
平阳公主不顾自己哥哥警告的目光,接着道:“我听闻淳于昭是有名的通晓音韵,公主这么说也太谦虚了吧。”
平阳公主如此肆无忌惮的提起舒淳刚刚殉国不到两个月的未婚夫,是极为失礼的。就连夏侯洛都忍不住道:“平阳!你太失礼了!”夏侯洛向坐在那里突然愣住,明显已经含了泪水,但还是忍住勉强保持仪态舒淳看去,心下生出些怜悯。
舒淳强咽下涌上的痛苦,仍是平静的回答:“昭哥是极通的,我不甚用功,天资又差。自是比不上。”
这时平阳公主得意的叫侍女抬上一古琴,又捧过一箫道:“常宁公主远道而来,我平阳没有什么可以赠送的。这一琴一箫是我极珍爱之物,是父皇赐给我的。自我朝建立,便在府库收藏,从未现世,为上古名器。若是公主能说出这琴箫的名字,我便赠予公主,如何?”
舒淳看了那乐器,并没有推拒,只是问:“公主可是当真?”
平阳被她这么胸有成竹的一问,顿时来了火道:“那是自然。”心里则想着,一个贫瘠的大魏公主,怎能认得这种珍品。接着便赌气又道:“常宁公主该不会不知道,而故意这么说,让本宫退缩,以掩饰你的无知吧。本宫看起来可是如此小气之人?”
平阳这话说的咄咄逼人,连夏侯洛都皱了眉头,阻止她道:“平阳,这是父皇所赐之物,你怎能拿来做赌?”
“为何不能?本宫倒想看看,淳于昭的未婚妻有何能耐?”平阳公主的话终于压断了舒淳脑子里最后一丝还在挣扎的犹豫。她没有说话,只是站起身,走到了那古琴边上。
只见那琴为圆首内收狭尾,项、腰各作内收浅弧形。琴面浑厚略呈半椭圆状,项、腰作圆棱。通身漆黑色,退漆处露栗壳色及部分鹿角灰胎,以朱漆修补,发大小蛇腹断间、细牛毛断纹。金徽。舒淳轻轻用手抬起,见琴底发波浪形细纹断,紫檀岳尾,制作细润精致。额下由轸池向外微坡,护轸是原作,岳、尾均有后换痕迹,装旧青玉轸足一副,足雕葵瓣纹,轸作6棱尖底,系明黄丝绦长穗。
舒淳将琴放好,抬头看向满脸得意的平阳公主。淳于光并不认识这些文雅的物件,平日里舒淳和大哥谈论这些时,他最是不耐烦,从未听过。但看那平阳公主如此笃定,想来舒淳也很难认得。若是名刀名剑他还能识得,可是偏生旁边这个最有可能认得的温子远一点也没有要提醒公主的意思,反而满脸看好戏的样子。
正在这时,舒淳却开口了:“池之两边刻隶书铭文‘巨壑迎秋,寒江印月。万籁悠悠,孤桐飒裂。’龙池内侧有‘至德丙申’。”然后又轻轻以手拨弦,古琴之声幽然而出,舒淳按住琴弦朗声道:“此琴声备九德,当是传闻中的古琴‘大圣遗音’琴。”
舒淳话音刚落,温子远的唇边溢出了一个几不可见的笑容,淳于光看到平阳公主的脸霎时变得苍白。一时间,四下无声,宫人们也都低着头。谁都知道这“大圣遗音”琴是公主的心肝宝贝,虽然公主不擅弹古琴,但也小心收藏。只有宫内的人知道,就是陈国的寻常人,也难以得知此琴的名字,更别说见过。这大魏的公主居然一眼便看了出来。
夏侯洛终于对这个看起来身材干瘪,肌肤麦色,形容文弱的公主来了一点兴趣,他不失风度的拍了拍手打破了沉默:“常宁公主好眼力,这‘大圣遗音’琴为我皇室开国以来的珍藏,他人从未见过,公主怎会认出?”
“大魏陷落之前,我有一琴,也是珍藏。后来出逃匆忙,未能带出。那琴桐木胎,黑漆朱髹。龙鳞,龟坼、流水、蛇蚹、错杂相间,美不胜收。龙池两侧镌有行草:‘佩剑冲金聊暂据,匣琴流水自须弹。’龙池下镌有理学大儒朱熹手书:“养君中和之正性,禁尔忿欲之邪心。乾坤无言物有则,我独与子钩其深” 紫阳琴铭一则,落款为:“淳熙丁未新安朱熹书”。”舒淳一口气说完,然后抬起头,从进到这水榭开始,第一次目光直视了夏侯洛,那琥珀的眸子露出的是赞赏之色,但是舒淳相对的却是悲戚:“那琴与‘大圣遗音’琴号称双璧,名为‘太古遗音’。”
平阳公主听她这么说,忍不住道:“原来在你那里!”
舒淳避开了夏侯洛的目光,又是一个福身道:“正是。那是昭哥少年游学时,遇一老者所赠。昭哥知我喜古琴,特送与我。另有玉箫一只,也被我遗在故国。恰巧也是与公主一对。那箫以翡翠制成,号为‘青藤’。世间之大,惟羊脂白玉箫‘白阳’可与之匹敌。公主此箫,正是‘白阳’。”
“你!”平阳公主一时气急,可是刚才当着所有人,特别是皇帝哥哥的面许下的诺言,怎样也说不出反悔的话。
舒淳突然躬身一拜道:“公主的琴箫都太过贵重,舒淳现在无蔽身之处,得来也是枉然。更何况,舒淳本有‘太古遗音’与‘青藤’尚在故国。想来乱兵会拿走金银珠宝,必不会动我这两样心爱之物。上古名器,自有其生命,也自是在等着舒淳。公主所爱,舒淳不敢夺。”
这话即给了平阳公主台阶下,又维持了魏国的体面,还迂回的提出了希望夏侯洛更进一步支持她复国的要求,淳于光放下心来,只觉得公主跟着温子远这一个多月,倒是学的精明了些。
可没想到,那平阳公主也是个爱面子的,有了台阶也不下,只是道:“你这样岂不是叫人看我笑话,说我言而无信?”
舒淳顿时也难住了,她明显看出平阳公主舍不下这琴箫,可是她已经拒绝了,平阳公主却不领情。而她若真是敢拿了,她自己也知道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踌躇之间,她又显出了那摇摆的性格,决定不下,便习惯的看向温子远。
舒淳本做好了温子远不会理她的准备,却没想到他却起身了,一丝不苟的行了跪拜的礼后,温子远道:“弘微不才,有个折中的法子。常宁公主既然有‘太古遗音’琴,想来琴艺非凡。弘微斗胆以‘白阳’与公主合奏一曲,算是接受了平阳公主的下赐,也为这宴饮添些风雅。”
这主意平阳公主听了,咬着唇沉默了一会儿,便挥了广袖道:“这倒是好。若是这曲子奏的不好,常宁公主便是在骗本宫。若是奏的好,本宫另有绢帛珠钗相赠。”
舒淳没有拒绝。纵然她身为公主,为众人奏琴曲有些失了身份,更何况这古琴和箫也并非为宴饮而奏,可是名琴在眼前,又有温子远要以箫合奏。要知道温氏擅音之名,天下皆知。自她遇到温子远,始终离乱,没有奏乐的兴致,也更未曾见过温子远摆弄乐器,她本是好乐之人,忍不住这诱惑。她也知道温子远这么说,定是有他的缘由,便没有推拒,自己坐到了琴前,看着温子远立在水榭旁,对着盈盈的碧波,吹出了第一个音。
这音一出,舒淳先是一惊,但手上却不由自主的做出了回应,拨了琴弦,跟上了那呜咽之声。那曲正是《广陵散》。舒淳本以为在这宴饮之上,总要奏些《平湖秋月》、《渔樵问答》之类,觉得有失他温公子的高雅,也该是《阳春白雪》、《高山流水》。却没曾想,一个起音,便是《广陵散》。
那“大圣遗音”琴果真是上古名器,其声诉诉咽咽,似有无限欲说,其调超然、苍茫,才前又止,环环绕绕。然而《广陵散》虽然“声调绝伦”,但是却有“雷霆风雨”“戈矛纵横之气”,本是舒淳这样的弱女子难以掌控的。可是,思及自己国破家亡,兄死夫丧,舒淳仿若与琴曲中的聂政融为一体,哀恸之极,竟连温子远何时停下了箫声都未曾留意。只是沉溺在那琴曲之中,弹到极致处,竟忍不住怆然泪下,呜咽吟诵道:“昔在南阳城,唯餐独山蕨。忆与贤君子,白水弄素月。时过菊潭上,纵酒无休歇。泛此黄金花,颓然清歌发。一朝摧玉树,生死殊飘忽。留我孔子琴,琴存人已殁。谁传广陵散,但哭邙山骨。泉户何时明,长扫狐兔窟。”
这怀念赠予她古琴的亡夫淳于昭之诗让夏侯洛微微有些动容,且看舒淳随着琴声转急,那本缓缓而流的泪也停止了,呜咽声转而变得有些嘶哑,却坚定了许多:“聂政赐韩王,有姐扬风烈。嵇康受大辟,三千为请命。昔日弄玄调,今朝无太平。何时归故国,再奏南风曲。”
这请求的话在夏侯洛听来,那属于帝王内心的坚硬有一丝动摇。这《广陵散》他本不爱,只因这曲子有“臣凌君之象。”可是舒淳这刚柔相济之声,祈求的只是回到故土,重奏琴曲,便在这性烈之声中加入了让人不忍之意。在加之她虽才十五岁,就对还未成婚,只是臣下的淳于昭有如此哀恸之情,得这女子所爱,想来淳于昭死而无憾了。
夏侯洛这么想着,便忍不住听得更认真了。周围的宫人,有懂乐律的,早已垂泪。不懂的也满面哀戚。至于平阳公主,更是愣在当场,只是听着,却一声也发不出。眼中的泪光也只是撑着,勉强不掉下来。
淳于光虽不懂音乐,但是和着那悲伤之声,再加之舒淳的吟诵,他便知道,这一个多月来,公主的内心受了多大的煎熬,委屈与痛苦。但是她都自己一人咽下了,她勉强自己振作起来,勉强自己跟着温子远学习一切,勉强自己去做出可以被人民依靠的模样。她努力的让人忘记她才十五岁,让人忘记她刚刚失去了所有的亲人,让人忘记她本来是为了成为一个贤妻而教养长大的。
温子远则握着“白阳”,目光远远的落在水榭之外的湖面之上,湖上的白鹭因为琴声变得激越而飞起,他面无表情,侧耳听着琴曲转向尾声。舒淳的声音则再次幽幽响起:“舒氏碧瑶树,玉树忽先摧。海内故人泣,天涯吊鹤来。未成霖雨用,先失济川材。一罢广陵散,鸣琴更不开。”随着话音的落下,琴曲也渐渐的落了,续续的无声了。
舒淳脸上的泪痕已经被水榭上的风吹干。她站起身,在夏侯洛面前拱手行礼道:“本宫失态了,还望陛下海涵。”这次,舒淳没有用“我”自称,而是正式的用了“本宫”。温子远终于回过身来,看着仍拱着手没后放下的舒淳。午后的阳光斜斜的勾勒出舒淳清秀的侧脸,在温子远眼中,那一瞬的舒淳平静而坚定仿佛一座雕像。他第一次这么认真的审视一个女人,也第一次从一个女人身上看到某种叫做信念的力量。夏侯洛没有开口,其他的人也没有说话。
温子远轻轻叹了口气道:“殿下节哀。”
这话似乎是惊醒了所有人,夏侯洛竟站起身,向舒淳还了礼。舒淳这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然后又向还在琴曲中沉溺的平阳公主道:“也谢过公主借琴。”
平阳公主此时,也只是怔怔的回答:“无妨,无妨。”一时竟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夏侯洛平复了心情,开口安慰道:“公主的悲伤哀痛,朕甚为同情。赵无信义,以小人之行袭魏。大魏庆帝本仁君爱民,与陈友善。英蠡匹夫,逆天而为,逼死贵胄名士,想来愤恨。朕受天命,仁物爱人。这等不平之事,朕自会相助。公主不必太过忧虑,有淳于将军与弘微公子辅佐,公主大事可期。”
舒淳听他这么说,再次从座上直起身子拜谢道:“谢陛下仁厚。”
温子远默默的也还了那“白阳”给宫人,自己在席间重新坐下,持了那面前的清茶,一饮而尽。头接着垂下,一言不发。
夏侯洛趁势道:“眼见要过年了。山中苦寒,舒淳公主不如留下过了年再走。若是山中还需淳于将军主事,过两日,将军可带了粮草供给先行回去。弘微公子可自便。”
舒淳有些惊慌的看向温子远,陈皇让她留下来的提议,她不能拒绝。同时,淳于光必须尽快回去掌管军队,她也是明白的。只是她不想独自呆在这陌生的陈国皇宫,她想要温子远留下。但是温子远抬起头,竟向夏侯洛谢恩道:“陛下对公主的垂顾,在下十分感激。只是山中诸事杂乱,还需我慢慢整理,以不费陛下的恩典。陈国安定富足,公主在此过年,是再好不过的了。”
这么一说,舒淳急的顿时要哭了,连淳于光都忍不住开口道:“公主年少,向来没有出过远门,无论如何,弘微公子应当留下侍奉公主。”
“我一介外臣,不过是公主驱使的工具,以何身份能服侍公主?”温子远说的在理,没想到舒淳却急切的开口道:“不!弘微是我最重要的人!不是工具!”
温子远听到她这话,满意的勾起一个微笑,然后瞬间掩去了这个笑,有些为难的看向了夏侯洛。
夏侯洛挥手道:“罢了,既然公主不安,弘微你留下就是。毕竟在公主心中意义非凡……”
温子远从善如流的答应了,舒淳也松了一口气。夏侯洛更是满意,这个儒生弘微已经取得了舒淳的全部信任和全身心的依靠,就连淳于光也极为相信的把公主托付给他。只要他能掌控这个儒生,那么大魏复国之后,那片重要的战略之地,对他来说也是探囊取物。他和一个凶战之地的弱主相比,他相信,任何一个明智的人都会选择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