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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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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是殷朝武元三十三年,亦当今圣上的六十大寿。
四夷进贡,八方来朝。
天色已暮,成羡羽才打外面回来。
“姐姐,今儿我出宫逛了一圈,城里好热闹,人比往日多了好多倍!”小丫头显然兴奋还未消退,手里还拿着笼外头买的小吃:“姐,外头买的香花糕比宫里的好吃多了!城里呀,真热闹!”
“当然热闹啦!”姚美儿心情也不错:“这个月二十三,是皇上的大寿,各国的使节,还有那些个外放的藩王,侯公县公都要赴京贺寿,人能不多吗?”
“当真?”
“真的,够二小姐你看个稀奇古怪,五光十色,大饱眼福。”
“美儿,乱说话。”听姚美儿乱用词语,成慕舟也不由笑了。
的确,各国的使节,外放的藩王,侯公县公都要赴京贺寿了。成慕舟手里捏着香花糕,脑海里回想今日她嘱咐暗影们最近要注意京城治安,并叫他们把来朝人员的名单呈上来。
三殿下湘东王、四殿下江陵王、七殿下剑南侯……
那位七殿下要来了。
益州也有暗影,时常有各种消息送来,但内中鲜有关于剑南侯段然的消息,那少得可怜
的几个字句,帝师阅过,却似乎并没有放在心上。
仿佛……是今早看了名单,才忽然想起来还有这么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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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女人,给段然弹过一曲筝。在她的筝声里,他看见杨柳依依,鸟啼蝶飞,百花竞放,千娇百媚。在她的筝声里,他听到世间最美妙的乐章。
一年多了,他居然还能再一次听到这个女人的筝声,他竟和她重逢。
在他父皇的寿宴上。
帝师,以一曲《长生乐》祝愿吾皇万寿无疆。
长生乐,万年春,剑南侯却觉得听不出一点春意盎然,他心里满满都是寒意:她高高的坐在帝侧,连皇帝也对她恭敬三分。更莫提,那几位对她献殷勤的皇兄。
君王见她笑开颜,而她笑开颜,则是底下都随着她笑…… 好像永远都很多很多人围绕着她,明明是人群里唯一那一抹应该安静隐没的白,却恍然觉得是比自己身上扎眼千万倍的赤红,劈里啪啦,刺得他睁不开目。
可能是太小离开皇宫去了西南,今日,他好像才旁观了真正的……风光。
“多谢九殿下美意。”九皇子竟送了成慕舟一只猫咪。
“平日里都见不着帝师,托父皇洪福,这寿宴上我给顺道带过来。”九皇子的目光始终停留在成慕舟的脸上,缱绻难舍:“波斯送来的猫儿,你……可喜欢?”
成慕舟点点头,笑得得礼,重复道:“多谢九殿下美意。”低头颔首那一瞬间,无意瞟到很远很偏角落里坐着那个身影,看不清,但是她心里知道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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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南侯十几年后回京,谁也不认识,散了寿宴,皇帝留了几位爱子小宴,其中也不出所料没有这位七殿下。
段然默默退了场,他说想一个人走走,跟着的公公也立马就散了,似乎巴不得交了这伺候剑南侯的差事——在这里,没有人会来拍他的马屁,因为大家知道在这位不得宠的皇子身上不会捞到半分好处。
他竟突然想起很小很小时候母嫔教给自己的一句话:人是不会做没有利益的事的。
母嫔和他说话很少,记忆里就两句话,还有一句是什么来着,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
“喵!”
他的思绪被一声猫叫给打断。
段然回头,看见了成慕舟。
“多住几日,认识多了人,陛下那边多亲近,就好了。我会给你引荐些朋友……”久别重逢,她开口就说了很长一段话:“马上就要入夏了,陛下喜欢吃些冰镇的小果,在这京畿里,你不管遇到了什么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都尽管来找我。若是遇不着我,只需递话给我的侍女姚美儿,也是一样。”
成慕舟说了很多,却不见他接话,也没有任何反应。她不禁脑袋微往右|倾:“嗯?”
段然立着,朱红锦衣和宫墙相仿,衬着他脚下的青石板,还有石板上的月光。
半响,他轻声,但吐字清晰道:“你是在可怜我吗?”
骤地,成慕舟只觉忽然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处生,不知向何处去,全奔涌堵在喉头。可是话到嘴边,出口的却是和那千言万语迥异:“侯爷要想不被可怜,就要自己努力不被人可怜。”
话音没落她就转身,深深或浅浅看他一眼都没有。
“喵!”九皇子送她的波斯猫,跟着攒上了她的怀中一起远去。
“喵!喵!喵!”
成慕舟抱着猫儿回了楼中。
“大小姐,怎么了?”姚美儿觉得帝师今日归家,似乎有些不太对劲,可又说不上来。
成慕舟先放了猫儿自去玩耍。
“喵!”
坐定,喝了口茶水,成慕舟坐在椅子上望着远方道:“五年之内,陛下就要立东宫太子了。”
皇帝今年年初就已向她授意,暗影今年要多费心思了。
“陛下的意思是……?”当时她问。
“朕打算办一场寿宴。”
一点就通,成慕舟当即心亮如雪,皇帝贺寿,那些藩王不得不来朝,然后,然后就有去无回吧,削藩、削侯。
“朕这么做,也是为了将来他能安心、太平。”
成慕舟不知道皇帝口中的这个“他”是谁,但方才回来路上她遇见的那位,早早已出了局。
她惆怅这做什么,难不成她还想帮那位争江山,登九五?!
又是一念之间,她改了今夜早早部署好的计划——今夜,十位客居京畿的藩王,藩侯都将遇袭被刺。
本来成慕舟要亲自去刺其中武功最高,手握重兵的湘东王的,如今却改成了她亲自去刺剑南侯。
暗影里的手下有疑惑,但主人是不可以辩驳的,帝师必定自有帝师的安排。
成家剑法乃天下一绝,但成慕舟今夜却换了金错刀去——她做事一贯稳妥,既然要藏踪,既然要嫁祸,就不会留下任何破绽。
一年多不见,他的剑法有些长进,但往邪路上也岔得更狠。看段然横冲直撞地招架,那一抹红影飘动,数次令成慕舟恍神回到了益州峰顶,她轻声一叹眼帘垂下,终是刀往他左胸去——本已算好了刺那心口离着两分处,可刀锋近时,成慕舟的手腕却不知为了迟滞了几秒。
就在这几秒,段然横剑来挡,一个俯身躲闪,她的刀刺进他的后背。
自上划下来,竟不偏不倚描了一遍他去年那道旧伤疤。
刀下去那一瞬间,成慕舟心惊肉跳,仿佛刺的是她自己。
从未产生过这种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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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海里始终浮现她的刀刺进他的肉,一遍又一遍,怎么驱散都驱不走,怎么挥都挥不去。
月夜,高楼,成慕舟弹了一宿的筝。
她本来想弹一曲《高山流水》使自己静下来,谁知弹着弹着就变成了《破阵子》,马做得卢的飞快,弓如霹雳弦惊,弹到最后,“哗啦”一划,仿佛刀枪剑戟的震耳不断回响。
成慕舟起身离了座,稍稍抬头,见着明月独挂苍穹,分外孤高。她又扶栏俯瞰,楼下泻着一地月光,只觉心里一片荒凉。
后半夜,等皇帝探望完儿子离开,成慕舟终忍不住去看段然。
她附在远处屋檐上,见着对面剑南侯住的那间灯火通明,很多人进进出出,就一直等着,等没人进出了,安静了。方才纵身飞去他住的那间屋檐上。
依稀听得屋内有女人呜咽的哭声,成慕舟心略微沉了沉。
“你先回去吧,我要睡了。”屋内熟悉的男声清朗道。
“那你可要好好照顾自己,你受了这么重的伤,而且御医说,你这后背原有旧伤……”
“好了好了,你快回去吧。”
女声殷勤关切,男声却是明显地支走了女声。
“吱呀”开门又合拢,闻着动静是女子离开了。成慕舟想移下身子,去另一侧的屋檐瞧瞧走出来的是谁,却听见屋内的一句话传来:“是你吗?”
段然声音很小,细弱蚊丝。奈何成慕舟内力浑厚,独她还是听见了。
“我瞧见你的白衣了。”屋内的男子又说。
成慕舟低头,才发现长衫的一角已垂至窗前,自己竟浑然未觉。忙伸手想把衣角收起来,手伸出去却停住,数秒后,索性内力一挥,翻窗而入。
她落地,正好看到他。
他脸色苍白,一丝血色也无,正好也看到她,笑道:“你来看我真好。”
成慕舟立在那不动,进来的时候窗子没关好,风从留着的那丝缝隙里吹进来,吹起她的似雪的衣袖,吹起她不系的青丝。
“方才那个是丞相的女儿曲依依,刚进京那天我的马车堵了她的马车,两个都不让,最后撞了。”段然伤得很重,说话很吃力:“我不想和她过多纠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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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南侯遇刺重创,圣上怜惜爱子,特准许他留京养伤。
三月后,剑南侯伤仍未好,只怕已留下后患。圣上垂泪,赐其玉京郡王,修郡王府,就此留在京畿。
更是一赏再赏,黄金千万两,锦缎万匹,更别提那些名贵的补药,源源不断往郡王府送。
当然还有那些伺候玉京郡王的人手,一增再增。
玉京郡王,明升实降,成慕舟也是参与者,却不知自己为何会感叹。
也不知为何会在感叹后去看他。
到达郡王府的时候,依旧是三更过后,漆黑的夜。
屋里,段然急步朝成慕舟走进,抬臂似要抓她的手,却悬在半空中就落了下来。他谨慎环顾四周,目光最后才落在成慕舟脸上。
他用自己最低最轻最不可闻的声音说:“这是圈禁啊!”
成慕舟看到一张委屈无助慌张的男儿脸。
“其实,内力深了,可以传音入密。”她说,又用抚慰地语气,轻缓道:“其实住在这里,没事的时候,你可以练练剑,我可以点拨你。”
少顷。
“好,都听你的。”段然说。
至此,成慕舟便每晚潜去玉京郡王府,教段然修习内功,纠正剑法。除了她跟他,谁也不知道。
直到两个月后帝师当着姚美儿的面白天打了哈欠,这位侍女才成了第三个知道的人。
“大小姐你荒唐呀!七殿下可是……”
“我自有分寸。”成慕舟心俨然未乱一丝一毫:“陛下的那些交待,我并未抗旨。”
姚美儿想想,也对,那个七殿下也没哪点出彩,帝师断然不会对这样的人动心。而且皇上交待大小姐的那些事,比方派哪些人监视七殿下,哪些人定时给七殿下下毒拖延病症,大小姐办的样样俱妥,未出任何差错。
再说,为了妥当,她大可替大小姐“关照”下七殿下,免得他和大小姐太亲近。
这样打定主意,姚美儿便也放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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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然对她还是照旧的好,郡王府里有些什么,半夜均悄悄拿出来给成慕舟看。但看完了,偶尔他总会低下头添几句:“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莫要又嘲笑我。”
“我几时嘲笑你了?”她这么说,却笑得合不拢嘴。
“那你现在笑什么?”
“我没笑你,我是想到了白天的一件事。”
“什么事?”
“你这夜光竹册,像极了白天她们给我呈上那个名单。”
“什么名单?”
成慕舟的笑敛了:“她们开玩笑的。”继而又笑起来:“平日里纵容的,她们胆子大了,竟给我拟了个选夫名单。”
她风淡云轻余光扫了扫段然没有变化的表情:“要不……等你剑法练到超过我的时候,也把你添到那名单上去?”
他笑得尴尬,却双唇紧闭不发一言。
等成慕舟都笑了几个来回了,他才说:“你也不是那样好的。”
“哈哈哈……”她的笑声继续,很快没过了这句话,因为心惊肉跳,所以故意听漏。
这夜后,隔天就传来了玉京郡王自楼上跌下的消息。
成慕舟三更夜探,关切道:“怎么摔了?可曾触及后背的旧伤?”
“万幸后背没伤着。着地的时候我生怕后背又受伤,就用右臂垫了。”
她听了,目光循声望向段然的右臂。
“右臂伤了,怕是这几个月都不能拿剑了。”
“嗯。”
“正好,你也好好休息,这么长时间你晚上都没能睡个好觉。”末了那几个字,段然的语调有些怪。
“嗯。”成慕舟应声。
之后的两个月,成慕舟半夜没有再去郡王府,她找不到理由。
又一日,东阳公主来找成慕舟。
东阳公主是成慕舟自小的玩伴,后来嫁了驸马往来才淡了。
公主来访,竟是向她诉苦驸马外宿寻花,冷落了自己。
听东阳半泣半叙完所有的委屈,成慕舟覆着她的手背给她擦了泪,又亲自沏了茶递给东阳。
公主喝了茶,平复了不少:“慕舟,还是跟你说了,我这心里头的难受才能好了些。”
成慕舟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轻触桌沿:“谁能过情关,痴儿怨女,伤筋动骨。”
“慕舟?”
“怎么了?”成慕舟见东阳欲言又止,便微笑道:“什么事公主但说无妨。”
“慕舟,你身为帝师,是不是就跟我们不一样了,没有情关了?”
“谁说的?天下人,皆有情关。”
“那帝师你过了情关吗?”
见成慕舟一直不答,东阳公主好奇心上来,推推成慕舟的臂膀:“帝师也有情关,那帝师的情关……是我大哥、九弟……还是……十四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