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之城》西园瑞草

3、3

　　“……我写信给你们在罗马为神所爱，奉召作圣徒的众人。愿恩惠平安，从我们的父神，并主耶稣基督，归与你们……”
　　逃离的人已逃离，被迫留下者则更多闭门不出。即使他们对祈祷效用深信不疑，大多时候也只是避于室内，手捧书本念诵，而此时愿来听道者则均较平日更为虔诚，至少我想他们是的。
　　我走进街角昏暗的小教堂，在最后一排木椅上坐下。
　　前排身影稀疏，但讲坛上布道者的情绪却似未受影响，依旧慷慨激昂。
　　“……所以情愿尽我的力量，将福音也传给你们在罗马的人……”
　　照我素日所行，在如此情形下，我必不会出现于此处，听着些向来不知所云的诵词。达尼埃莱倒曾耐心为我逐句解释过其含义，但我现下早已将它们忘却，或是我根本从未用心记过，此时所能回忆起的唯有他的声音而已。
　　而他不在。
　　今日一早，我便出门寻他。卢卡.托尼的奇诡提议迫使我必须直面自己已回避多年的问题——达尼埃莱，在你眼中，我究竟算是什么人。
　　我完全明白自己应尽早离开罗马城，但却因单一原因而拖延至今仍未有所行动。本以为一切离城的可能均已随时间散去，托尼的出现却又使我不得不重新审视眼下情势。但就算要走，我也一定要走得明晰。
　　然而在所有他可能出现的地点中，我却均未发现达尼埃莱那最熟悉的身影。而当我向博列洛询问他所在之处时，得到的不过是含糊的支吾应对。他显是在刻意隐瞒，负谁所托自然不必多问，至少有一点很明显，那人不愿给我以正面回应，就如同他这段时间以来所做的一样。
　　半月多来，我们之间所有的联系不过是通过博列洛所传的寥寥数言而已。所有要求皆不得答复，它们均简单异常，而他终归没有选择实现这举手之劳。
　　达尼埃莱.德.罗西，你要躲我到什么时候。
　　“……男和男行可羞耻的事，就在自己身上受这妄为当得的报应……”
　　我从不否认我有罪，但我也从未要求更多。
　　我不惧报应加身，我只需一句确认，甚至只要他一句亲口指令便可。他既不愿给，我就有耐心继续等。待到城破同归之时，遗憾的不一定是我。
　　可达尼埃莱……你当真便连见我一面都不愿？
　　“……他必照各人的行为报应各人……”
　　整座罗马城即将陷于异族之手，报偿终临，罪责轻重大概已无关紧要。仍滞留城内者并非均罪无可恕，然而谁又在意于此，人各有命，灾时能顾及的，大多也只不过是自身罢了。
　　我站起身来。家中正住着北方来客，我清晨出门时他尚未醒转。他既甘冒风险于此时南下罗马，其目的又似带我离城，虽然原因未明，但辜其好意总觉不妥。至少我想我现在应当回去。
　　“……如此看来，神要怜悯谁，就怜悯谁，要叫谁刚硬，就叫谁刚硬……”
　　我走出了教堂。

　　昨日托尼突兀出现，又带来诡异邀请，我自然无法一时间给出答复，因而要求他暂留于此，给我些考虑余地，又或是足以做出最后确认的机会。
　　“给我三天时间。”我如此而言。
　　但若决心早定，三天不过弹指一瞬，根本不具备任何改变现有格局的能力。我曾以为我会留于罗马城中，直至最后一刻，但托尼的到来却顿时将之前的一切幻想都拒于幻想阶段内。他并非全部原因，只是将原有的迟疑与犹豫从我心底剖出，呈现眼前，然后给出另外选择，而真正主因则是我原本的不坚定。
　　所以我去找达尼埃莱，这是第一天，而他不在。

　　我回到家中。托尼似乎刚醒不久，正抓着个面包坐在桌前，一头黑发显然未经梳洗，凌乱散于额前脑后。见我进门，他招招手，展了个招牌性笑容，但随即便又将目光转回到面前的早餐上。
　　我坐到他对面，顺手给自己倒了杯酒。
　　“这不是个好习惯，”他看我一眼，“你什么时候……”他指了指我手中的酒杯。
　　“半个月前。”我耸耸肩，将杯子递至唇边。
　　半个月前，神圣罗马帝国军队大举来袭的消息传至罗马城，达尼埃莱从此不见我面，所有消息均通过博列洛传达，而反复来去的不过是同一个意思，他要我离开罗马，而他不会一起。
　　我向来不嗜饮，但为供他来访，家中总备些佳酿。他既不来，我便自己独酌，倒也颇有些自得其乐的苦趣。这一节自然无需说给托尼知晓，因而我只是简单回应了他的疑问，便继续自斟自饮，假装对他仍旧疑惑的眼神不加留意。
　　他看我片刻，然后摇了摇头，“我从北边过来的时候，听人说罗马早已迷醉，不具丝毫还手之力。那时我还不信，”他停顿一下，似在组织词句，“只是没想到，就连你也……看来罗马城真是离堕落不远了。”
　　我笑道：“那么你这时候过来，是甘心陪葬了？”
　　我无法代表罗马城，达尼埃莱才能。但他既如此认为，我不介意顺水推舟下去。
　　他稍稍愣住，但即刻便反应过来：“当然不是，我是来带你走的。”
　　“倘若我不走，你便要留在罗马？”
　　“你说了你要三天时间考虑……”他看上去略显无奈，“少喝点吧。”他伸手夺我杯子。
　　“只怕到时我决定好了，你却没考虑清楚。”我回他。
　　托尼叹口气：“阿尔贝托，别闹，这不像你。”
　　“佛罗伦萨明明很好，你为什么不留下？就算詹保罗离开了，就算他连里卡多都带走了，至少佛罗伦萨还有吉拉迪诺，对了，他也叫阿尔贝托……”
　　说的根本是些没边际的话，但托尼的脸色却忽然变了。他一把抢过我手中酒杯，沉声问道：“你都知道了些什么？”
　　我本就未受酒意侵染，方才也只是借机抒怨而已，却不曾料想他竟突然发难，只得装作对其反常视而不见，兀自念道：“至少佛罗伦萨比这里要安全许多……”
　　他面色逐步缓和下来，起身倒了杯水给我：“把它喝了吧。”
　　我接过杯子，缓慢啜饮，同时抬眼打量着对面的男人。他似被戳破秘密般地不安，即使表面仍表现出应有的平静，但刚才的异常举动已足够证明他有着不愿为人提及的过去，有关佛罗伦萨城的。
　　然而我更加明白的是，这世上看来只有一人才能包容我极其偶尔发作的任性。
　　可是达尼埃莱，你到底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