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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二十、 ...


  •   凶险,来得无声无息。

      鬼谷子走后第三日,子时。一个幽魂一般的白影,从被鬼谷传人们视为极难突破的东面瘴气树林中款款走出。他远远望见一道竹篱圈着的几座木屋内透出灯火,遂闭上双目,感受谷内各种气流的动向;然后选了一个上风口站定,从怀中取出一个小而精致的瓷瓶,拔开瓶口的软塞。从瓶中不断飘散出的细小粉末随风高低纷扬,逐渐形成一整团绯红的薄雾。

      薄雾被风托着,忽急忽缓地向篱笆内移动——终于,将几座房屋连带院子全然笼罩在内。院内体型巨大的野兽哼都没哼一声便倒下了,沉重的身躯撞在地上,扬起尺把高的尘土。

      那人等待片刻,终于提步前行,进入院子、绕过看门巨兽,小心翼翼地向屋内窥探。一个人影面部朝下倒在地上,似乎已经动弹不得。但他还是很谨慎,又掏出一根竹管一样的东西,往屋内吹了几口。一股青白色泽的烟雾徐徐喷出,沉甸甸地弥漫在地上。

      倒地的人依旧纹丝不动。

      那人终于放心满意,收起竹管。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他前脚迈入屋内、身体正对地上的“尸体”之时,屏风后面忽然嗖嗖嗖连射出三支飞箭,支支命中要害。那人惨叫一声仰倒在地,喷涌而出的血液接触到地上的白烟,竟然发出嘶嘶的怪响。

      而一直趴在地上的“尸体”却一跃而起。只见他脸上缠着奇怪的麻布,只留下一对异常明亮的眼睛。同时屏风后面也转出一个包着脸的人,手里握着弩机。两人急急忙忙地挪走屏风,将门窗全部打开。一阵穿堂风过后,毒雾逐渐散去。而窗前几案上摆着的两盆柔弱的嫩草,原本紧紧闭合的草叶也一寸寸地舒展开来。

      “不用屏息了。”其中一个蒙面人盯着小草看了半晌,吐出一口气。

      两人分别扯下遮脸的东西,赫然是世间仅此一对的鬼谷弟子。

      “遇毒而阖、毒散而开,师父这两株神农草,可真是好用。”卫庄伸了个懒腰,“难怪那次我差点踩坏一盆,他发了那么大的脾气。”

      “神农草生性娇弱,极难成活。每天需以山泉活水浇灌两次,水多水少都不行;不可暴晒,亦不可完全不见阳光,每日只有卯时搬出屋外,不到辰时就得搬回来。”盖聂像背书一样流利地说道,“老实说,以前我也嫌它们太麻烦。没想到这一次,全靠它们才能脱险。”

      原来,在师父临行前点出“下毒、纵火”两大范围性攻击手段之后,鬼谷师兄弟便针对可能的各种情形做出了完备的防范。地窖储存了大量的清水和食物,藏书阁直通禁地的密道里布满了机关。另外,卫庄把师父珍藏的奇花异草以及灵丹妙药什么的都搜了出来,让它们物尽其用。刚刚栽在他们手里的用毒高手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精心炮制的毒雾刚一接触到房子,神农草的叶子便向屋内的人示警,让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屏住呼吸、设下陷阱;即使他知晓对方提前发现了毒性,也无法料到竟然有人能闭气这么久。这两大失察,足以令一个杀生累累的老江湖送了命。

      “就是不知道飞廉和恶来怎么样了。”盖聂担心地望向窗外。

      “玄虎是世间灵兽,没那么容易死的。再说,这人应该带着解药。” 卫庄在死人身上摸索了一阵,找到两个小瓷瓶,一个已经打开,另一个还密封着。他打开密封的瓶子嗅了嗅,放到一边。接着又摸出一卷极为精贵的羊皮纸,展开后,赫然是一副人脸的画像。

      “这是……我?”卫庄的手颤了。

      “应该是。发带上的花纹一摸一样呢。”盖聂指着画像的额头道。

      “……除了发带就没有别的一样了的吧!看那鼻子!那眼睛!那气质!!分明就是路边的农夫!!我绝不承认这人是我!!!”卫庄差点撕了手里的纸张,盖聂赶紧抢下来,“这个……画师的技术有优劣,但这不是重点;如果这张画真的是你的话,也就是说,此人竟是冲着你来的?!”

      卫庄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怎么会这样——”盖聂翻来覆去检查着画像,又在纸的背面发现了几个朱笔提的小字:黄金十万两。

      “这是……赏额?”他大为担忧地看向师弟,待要问什么,卫庄却忽然眼神一凛,用压得极低的嗓音轻道,“师哥,我们又有客人了。”

      盖聂侧耳倾听,同样轻声对答,“一个人。从西面来。轻功不俗。”

      不速之客的速度很快。师兄弟俩刚把尸体拖到角落,还来不及打扫血迹,院外已经传来了与衣抉摩擦的风声。他们对视一眼,都听出此人没有刻意隐藏行迹,于是干脆也大大方方地站在门口,手搭在剑柄上。

      木屋的门是敞开的,借着月色,院内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来人头带一顶纱帽,身着玄色长衫,仆一见到门口立着的人,便蓦地停步拜倒在地。“卫氏属下,见过少主。”

      “魑叔,果然是你。”

      盖聂讶异地望向师弟。卫庄唇角依然挑起一抹轻笑,眼神却极为阴鸷。

      “你和他们一样,是来取我项上人头的?”

      “属下不敢。”那人的声线里藏着一缕并不难发现的颤抖。“属下只是来通知少主,这些人的来路的。”

      “哦,你和他们不是一路?”

      被唤作魑叔的人抬起头;盖聂发现此人长着一张如死尸般枯槁的面孔,但此时那张脸上的苍白和担忧,却不似作假。

      “我和他们出发的时候虽然是同路,但并不同谋。这要从少主半年前离开大梁说起——”

      “行了,进来说吧。”卫庄突然出声打断,扭头往屋内深处走去。黑衣人迟疑了片刻,只好起身跟上。

      “坐。”卫庄不但请人入内,示意他坐在蒲团上,还一反常态地端来三只杯子倒满,推到客人面前。 “你的嗓子哑了,喝口水再说吧。师哥,你也坐啊。”

      如此恭谦体贴的态度连盖聂都吓了一跳。客人更是受宠若惊地接过清水,战战兢兢地饮了一口。

      “半年前,主人离开大梁,我和火魅一时无处可去,最后决定还是先回秦国,探听玲珑居之事的后续。糟糕的是,当时我们做的事情有漏洞,竟然留下了活口;那人逃回国内,将此事上报总帐,也就是秦王麾下的第一大杀手组织——罗网。罗网在六国之内一向张扬跋扈,被他们盯上的人,从来没有逃脱的;不想此次在大梁的势力竟被人连根拔起,于是极为震怒。他们根据那个活口的描述绘出了一副主人的图样,悬赏百镒黄金求画中人的下落。后来——”

      “后来便有人密告,他们要找的人,在鬼谷。”卫庄也啜饮了一口清水,面上一派云淡风轻,仿佛谈论的俱是他人之事。

      黑衣人眼光躲闪,继续往下说,“正是如此。密告令罗网始料不及;鬼谷声名赫赫,又极为隐秘,即使是遍布精英的罗网刺客团,也不知从何下手。秦国又不可能真的为了区区一个人出动大军漫山搜索。再后来,此事惊动了秦王座下执掌散布在六国的秘密斥候的尉缭子,由他主张,以十万两黄金和无数奇珍异宝为饵,招募天下的江湖高手进入鬼谷、争夺画中人的首级。时隔半年,他们终于凑足了一支极为可怕的力量。我和火魅极为担忧,想要通知主人及早避险,可是我们也不知鬼谷位于何处;属下只好毛遂自荐混入了这支队伍,希望能赶在其他人之前遇上主人。”

      “原来是这样。”卫庄给他添了点水,“其他人都是些什么人?”

      “一群人奔着赏金而来,自然不愿太多人分利;因此,队伍里的庸手尚未进入鬼谷就遭了他人暗算。最后只剩下功力最高的十人,算上属下,是十一人。”

      “你在这些人中,身手排行如何?”

      “属下惭愧,恐怕是……最末。”

      “哦?”

      “这十人中,有三个巫姓之人。据传,他们是殷商时代巫医之祖巫彭的后裔;巫医上达天听,下问鬼神,能祝人福疾,知人生死。”

      “不过是些擅长用毒用药的人罢。”卫庄挑眉。黑衣人艰难地摇了摇头。

      “虽然巫彭那些不过是传说,可这三人确实有着非同一般的神奇本领。属下亲眼所见,巫孟可与鸟雀对话,就是他探听到了鬼谷的确切方位;巫信、巫平都是用毒圣手,可在千里之外取人性命。”

      “你看看那个人,是不是其中之一?”卫庄向屋子的角落一指。黑衣人这才注意到角落里的尸体,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不错,此人正是……巫平。”

      “三天前,我们在屋后竹林发现了一具尸体,不知是否与你们有关。”盖聂忍不住插话道。

      黑衣人苦笑,“那人应该是巫孟。三日之前,我和他奉命先行潜入鬼谷一探,找到了此处。我怕他向毫无防备的主人出手,只好寻机杀了他示警。”

      “你倒有心。”卫庄浅笑,语调上扬。不知是赞赏还是讽刺。

      “当时我本想留在这里等待主人归来,可是没等到主人,却差点撞见鬼谷先生。我怕惹他怀疑,只好暂时出谷与其他人汇合。今夜诸人都已出动,我才有机会抄近路先行入谷。”

      “姓巫的还剩下一个……其余七个又是什么人?”

      “他们是江湖上声震遐迩的‘十剑’。”

      “十剑?”

      “剑,是兵器之王。自古名士皆爱佩剑;江湖上用剑的高手更是多如过江之鲫。可是九州之内,有资格列入十剑的,却只有那十人而已。他们中的每个人都是踩着无数对手的尸骨才有了今日的名声;哪怕排名最末的一位,也是江湖上人人称道的顶尖高手。因为鬼谷派的剑术名声在外,所以秦国此次也刻意寻觅各地知名剑客,给他们每人都送去一封铜管密信:十剑之中,除了排名第二的鬼谷子本人不知所踪,排名第四的道家逍遥子飘然世外,排名第五的墨家荆轲不愿为秦国办事之外,其余七人竟然齐聚一处,不能不说声势浩大。”

      “师父?排名第二?!”鬼谷弟子们极为罕见的异口同声了。

      “……排行什么的,只是江湖人根据各种事迹和声望列出的,并不太准确,毕竟十剑之间还没有过一场直接的比斗。排名第一的,是一个来自古蜀国,在江湖中享誉二十余载的‘剑圣’。此人名望极高,一身傲骨,自然不屑于那些赏金,却是为了与同样名满天下的鬼谷先生一较高低而来的。”

      “哼。荆轲都能排进去,可见这些人也不过尔尔。”卫庄极尽鄙夷地哼了一声,撑着膝盖站起来。“十剑?可笑。你出去告诉天下人,这世上只有两柄剑,一柄是纵,一柄是横。”

      盖聂原想说不可轻敌,却被师弟后面一句话深深地震撼了。他也站起身,直直地看进卫庄瞳孔深处;一时间两人都有种万籁俱静、只余彼此的错觉。

      就在此时,变数陡生。

      黑衣人突然一跃而起,积蓄全部内劲、向着失神的盖聂发出至阴至寒的一掌。这一式破釜沉舟,威力达到他毕生所学的顶点;一掌发出,连空气中微小的水汽都凝成了冰晶,寒力如利刃一般锥心刺骨;一旦命中,则神仙难救,必死无疑。

      卫庄大骇。实际上他对自家的两个属下早有怀疑,自“魑”字门客进门以来,他就一直暗中防范;之所以殷勤倒水相待,则是因为他在对方的杯子里下了一种名为“西施”的奇毒。这种毒是鬼谷子的“老相好”(卫庄语)神女医仙精心炼制,中毒之后毒素潜藏在真气运行的经脉里,不运功则毫无察觉,一旦出手,则周身有如万蚁噬咬,极为痛苦。卫庄的本意是试探来人的真实目的,如果他心怀歹意偷袭自己,就会毒发身亡;如果真如他所说仅仅是来报信的,自己便给他解药,还他一命。

      他万万没有料到,魑的目标不是自己,而是师哥。电光石火的一隙间,他来不及思考来不及慎重,猛地撞开盖聂与其对了一掌。论内力他本高于对手,可惜冰魑是蓄谋已久、倾力一击,而他却是仓促应对,招式、真气都没有调整到最佳状态;更可怕的是,对方不顾毒发强行催动掌力,西施毒在经脉中流转,有些竟然随着激荡的真气楔入卫庄体内!

      四掌相对,两人都被击飞至几步以外。黑衣人体内毒发,又被卫庄重创,立即呕血不止。卫庄脸色灰败,胸口起伏,状况也极为不好。

      “小庄!”盖聂顾不得敌人,冲过去一把抱住师弟,想以真气为他疗伤,被卫庄制止。他自己点了胸前大穴,防止毒素蔓延全身;又从袖中掏出一枚丹药咽下,终于略为缓过气来。

      “少主……咳咳,属下……”黑衣人颤抖的手掌抹去下颌血迹,可惜来不及擦干,便有更多的血涌出来。

      “你不必多言。”卫庄扶着盖聂站直,“那个对罗网透露我在鬼谷的人,就是你吧。”

      冰魑汇聚全身最后一丝力气断断续续地说着,“……是。但,属下绝对没有……害少主……性命之心。仅凭……画像,如果改换发饰、他们绝对认不出……少主本人……”

      “我懂了。”卫庄危险地压低眼帘,“你既贪图那万两黄金,又不想背上叛主的罪名,于是决心弄个替死鬼,把他的首级带回去了事。”

      黑衣人惨笑,齿缝间溢出的鲜血已经淹没了他最后的言语。“鬼谷派……只有一人……”

      有些话他没有说出口,卫庄却眨眼就明白了。魑魅等人也知道历代鬼谷派的传说;纵横两大弟子出山前必将有一场殊死决斗,绝无并存之理。作为卫氏门客,他们自然不希望卫氏唯一的血脉在这里断绝;所以便产生了替主人先行消除障碍的念头。

      奇怪的是,卫庄虽然通透他们的苦心,却毫无体谅之意,反而产生了一种切齿的愤恨。他冷眼看着昔日家族礼遇的义士在自己面前一点点挣扎死去——掌力已经冲散冰魑体内的毒性,到了这个阶段,即使服下解药也没有用了。可以说,在此人向盖聂出手的一刹那,就断绝了所有活下去的希望。

      他的师哥,怎么能死在别人手里?!

      “小庄,你身体感觉如何?”盖聂手搭上师弟的脉门,心中一揪,“好厉害的寒力。已经侵入上焦,手少阴肺经为它所伤,恐怕不是一时半会能够驱除的。敌人正在朝这边赶来,我们还是先避入禁地洞穴吧。”

      卫庄眉头紧皱,面色铁青地瞪着他;突然瞳孔放大,毫无征兆地扑地失去了知觉。

      他伤得远比表现出来的严重。

      盖聂大惊,顾不上收拾堂内的惨状,扛起师弟穿过机关重重的密道,进入禁地洞穴之中。他把卫庄摆出盘坐的姿势,运功助其行气吐纳,直到他呼吸逐渐平缓;然后起身回到密道内,旋动某个机关——一道闸门从天而降,关闭时与洞穴周遭的石壁融为一体,将浑然无觉的师弟一个人藏在后面。

      盖聂深吸一口气。在卫庄为他挡下那一掌的瞬间,他便产生了这个念头。

      护鬼谷,盖聂一人一剑,足矣。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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