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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十五、 ...


  •   鬼谷子看着堆成小山一样的货物,两匹打着响鼻的俊逸白马,狐疑的眼光从负手而立的两个徒弟身上一遍遍扫过。

      “虽然老夫不问世事多年,可是对这世间万物的价值,还是心中有数的;交给你们的盘缠,真能换回这么多东西?”

      “是啊。我也没想到这谷外民风如此淳朴,许多商户被我和师哥稍一说服,便主动降低了买卖的价钱。”卫庄换了一身料质上好的里衣,虽然外面还罩着鬼谷的剑道制服,却依然显得容光焕发。

      “……你们没有用什么不正当的手段吧。”

      “怎么会呢。纵横之术贯通古今,只要略动口舌,连君王都能乖乖献出万户侯爵;何况跟那些贩夫走卒杀个价而已。”

      鬼谷子就没有听说过比这更蛋疼的对他们纵横家的赞誉。他隐忍不发,声东击西,围魏救赵,猝不及防地换了个更尖锐的话题。

      “我放在暗格里的七国凭照,去了哪儿?”

      卫庄从腰间解下一串儿乒乓作响的竹片,满不在乎地双手奉上。

      “师父,徒儿一心想见识中原都城的繁华盛况,故擅自借用了此物,请您责罚。”果然盖聂流了一滴虚汗,赶紧答道。不想鬼谷子眼中精光大盛,一副不出蓬门而晓天下事的眼神罩定卫庄。

      “聂儿不是抢着说话之人。他这次这么积极,定然是你事先叮嘱了他什么。”

      “师父哪儿的话。我怎么敢逾越礼数,反过来嘱咐师哥呢。”卫庄笑得一派从容,活像偷了只羊吃干抹净然后跑去听圣人讲道的狼崽子。

      “小庄,你……”鬼谷子缓缓摇了摇头,“你应该明白自己的家世身份。为师希望你好自为之,行事切不可莽撞。”

      卫庄知道他在暗示什么,心照不宣地勾唇微笑。“师父放心。就算我不顾及自己的性命,也要顾及鬼谷的名声。没有十分把握之事,是定然不会去做的。”

      鬼谷派为了突出他们不同凡响的教学水准,传道授业解惑都遵循着不明不白、点到为止的原则。从徒弟那里问不出详情,鬼谷子也只好表示师父是高人什么都知道,就此作罢。

      第二学年的修业如火如荼地开始了。课业与去年相较又有增进,除了剑术兵法,还需额外学习儒、墨、道、法等各家言论。另外,教学方式也愈发灵活而富有创意。比如后山的梅熟之后,盖聂采了大批回来,以备夏日炖成消暑汤;鬼谷子心情好时,便带着弟子一面以梅子煮酒一面谈论天下大事,古今豪杰。

      “故老相传,秦文公时有人曾在山中偶遇两个童子,其实是山鸡成精,一雌一雄,通体皆白,名曰‘陈宝’。若能将它们捕获,得到雄的可称王称帝,得到雌的可一霸天下。后来秦穆公获得一雌,建‘宝夫人祠’,果然成就了霸业。师父可听说过此事?” 卫庄呷了口梅酒,兴致勃勃地说。他近日已将横剑二十一式尽数学完,虽然离收发自如、炉火纯青还有差距,但毕竟是一大阶段性的成就。相反的,盖聂却在纵剑术的最后一式上遇到了困境,似乎无论如何就是无法领会那“必杀之剑”的精髓。

      “听说过又如何?”

      “没什么,只是子弟昨日偶然捕获了毛色纯白的山鸡一对,请师父算算,今后我是会称王呢还是称霸?”

      “呸。穆公的霸业是内修德政,外镇诸侯得来的,不是猎山鸡猎来的。要是这种说法可信,天下人也就不必修道,光打山鸡就好了。”鬼谷子吐出一个梅核,不屑地说。

      “玩笑话,师父又何必当真。”卫庄继续笑,“师哥已经将那两只鸡和野参一起炖了,给您老人家滋补。”

      这药膳也太壮阳了吧……鬼谷子赶紧摒弃这种歪掉的想法,一本正经地指点议论起来,“古时候的霸主,往往多半是欺世盗名之辈。郑庄知太叔谋异而不禁,纵之以养其恶,待段智骄意满乘时取之,掘地见母,称孝天下;齐桓知北狄兴兵犯邢、卫而按兵不举,待两国国破后为其修筑新城,以有大义之名;晋文号称退避三舍,无非为使楚军穷追猛袭,失于防范,最后一举破之,却成全了‘重诺’的名声。他们为了名正言顺,将王图霸业说成是上天赐下的,才编造出了种种异事传闻;恐怕只有愚人才会为其蛊惑。”

      “可惜,世上多的就是这种愚昧不堪的人。”卫庄挑眉,一口喝干了酒樽里的残酒,伸手让身旁的师哥给重新斟满。这样流畅的配合却叫鬼谷子看着极其碍眼。

      “那么你说说看,诸侯究竟以何而兴,又因何而衰?”

      “国之兴衰亦如流水,无常势,无常形;使一个国家兴盛的办法,儒墨法家都有各自的道理,三天三夜也讲不完。让国家衰落倒是容易,废长立幼,诸子争嗣,如果再宠幸个妖姬什么的,肯定是人心尽散,亡国灭种,毁弃宗庙之必备良策。”

      “……你倒简略。聂儿别笑,小庄这是卖弄口舌,不是什么正经道理。”

      盖聂赶紧抹去表情。卫庄觉得可惜,不禁稍微忘了分寸,“师父您这又是何苦,师哥要过好久才笑那么一次;周幽王为讨美人一笑,连烽火台都给点上了。这才是天子的气度啊。”

      鬼谷子愤怒地用梅子砸他。“这是亡国之君的气度!还有你把你师哥比作什么?!”

      盖聂见师父发怒,赶紧岔开话题,“其实弟子也听说过一个传说,是关于鬼谷的。据说上上上代鬼谷子,曾算过庞涓的命途‘遇羊而荣,遇马而瘁’,后来庞涓与魏惠王相谈,席间上了一道蒸羊;之后果然官运亨通。而后他又死于马陵之战,应验了当年鬼谷子之语。”

      “这是真事,不是什么传说。”鬼谷子怒气稍缓,把一个还来不及扔的梅子塞进嘴里。

      “弟子还是不明,庞涓的师父,是怎么算到十二年以后的事情的呢?”

      “鬼谷派的卜算之术可通鬼神,与阴阳家的‘相星’之术相较仍不逊色。只不过你们俩这方面的资质都不太好。如果你们感兴趣,为师可以传你们一些皮毛。”

      盖聂思度片刻,倒是想起一个一直困扰自己的问题,“师父,不是说鬼谷派每代弟子只有一人能出山吗,但是孙膑庞涓也曾同师而学,而他们二人最后都以鬼谷传人之名称传于世了呢。”

      “那是因为庞涓求学未满三年,便出山受了魏国的爵位,官拜大将军。”

      “也就是说,出山之前他并没有与同门生死相搏。”盖聂眼神一亮;鬼谷子心道不好,赶紧提示下文。

      “聂儿你不要忘了,孙膑和庞涓或许不曾经历出山之前的那一战,可是他们之间的争斗,反而是历代鬼谷弟子中最惨烈的一对。”说完,他的眼神又有意无意地从卫庄身上溜过。

      卫庄早就心领神会师父对自己的看法,不禁心中暗骂。

      ——你才庞涓,你全家都庞涓。

      不过,他设想了一下双腿不利于行的师兄被禁锢在卧室之内,只能流着泪为他抄写兵书的画面;怎么回事…… 鼻子里好像有滚烫的液体要流出来……

      当然卫庄嘴上对此人还是极其鄙视的。

      “连决战都没有胆量面对的怯懦之人,怎么可能成大器。从他逃避决斗、走出鬼谷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他必将失败。”

      盖聂眉心微蹙,罕见地长篇大论起来。“可是,庞涓也有他自己的理想。他是魏国人,为了魏国的兴盛追求官位和兵权,追逐他自己的梦;如果当年他死在鬼谷,就连这样的机会都没有。反之,如果他在决战中杀死了孙膑,那就更不会有后来的旷世兵书。虽然庞涓并不是最成功的鬼谷弟子,他构陷同门的行径也确实令人不齿;可是世人提到鬼谷绝学,却也不能不提及孙庞。他们并雄于世的传奇,并没有因为庞涓最后的失败就消失了。”

      “聂儿,你太天真了。”师父放下酒樽,对上徒弟清澈而笃定的眸光。“ 你以为只要退让便可以两全,实际上,世上根本不存在两全之法。这天下可以统一,人心却永远不会统一。只有强者,才有资格将他们的想法和见解,凌驾于其他人之上。”

      盖聂虽然没有再反驳,但显然还是没有完全服气的。鬼谷子看透他心中所思,不禁为了爱徒的未来深感忧虑。他琢磨着必须用具体的事件震撼徒弟的内心,让他看清自己的想法是多么的不切实际。

      天气越来越炎热,每日练完剑,纵横家的两名弟子都会去后山大溪中沐浴,冲洗掉一身的燥热暑气。

      卫庄坐在溪边,眯眼窥望着赤身站在溪水里洗浴的师哥,暗自品评。

      盖聂这一年来长开了不少,不过骨骼尚没有脱离少年人的纤细;肌理极为修长均匀,虽然不见那种夸张的贲起,但蕴藏其中的力道却是不容小觑的。肌肤滑腻站不住水;晶莹的水珠沿着背部的中线往下滚,滑落到两股之间的凹陷中。如今他的肩背处多了一处狭长的瘀伤,是刚刚和师弟交手的时候留下的。远远看去,那道青紫倒像一株妖冶非凡的兰草,‘花冠’随着筋骨的活动左右微颤,似乎在招引蜂蝶来栖。

      他仰脖从手中的酒壶中饮了一大口,心中却像有钝器摩锉,难耐无比。

      他们这对师兄弟……不是不和,而是太过融洽,太过和谐,几乎要让人忘记了鬼谷派的初衷。
      他们是势不两立的死敌不是么?自己从一进山门便发誓一定会除去对手,成为最后的胜者不是么?

      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呢?从什么时候开始,目光情不自禁地追随他、揣测他的剑招和心思、只认同他一个人作自己对手的资格?而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享受那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润物无声的温柔,想把一切都牢牢抓在手里?

      卫庄家里原先经营的就是情报业,见过的宫闱秘闻、野史八卦数不尽数;所以对于自己对师哥的心思,他从很早以前就清楚了;并不觉得荒唐,只觉得可怕。

      这样暧昧不明的心软,会要了他的命。

      设想在他们最终决战的那一天,如果一人使用的只是伤人之剑,另一人使用的是杀人之剑,那么孰会胜?孰会负?孰生?孰死?

      不注生死,无论成败。

      之前,是他太纵容自己了。以至于不知不觉中,别样的情丝像菟丝那样疯长,窒息了本来坚如铁石的心肠。若不是上次去大梁,让他清醒过来……

      大梁有故人。而如今回想,卫庄却不太记得他们的脸孔,脑海中唯一清晰的,是彼男子愿为同行女子断指那一瞬间的毅然。大梁城鳞次栉比的繁华,夜探玲珑的凶险刺激,也无法勾起他的怀念;只记得师哥半醉半醒,身姿如玉山将倾,眼眸如秋水流盼,口中吟唱着一曲《钟鼓》。

      他细品壶中滋味,咽下的仿佛不是酒,而是炽热的岩浆铁水,烧得一腔滚烫,无可言说。

      “小庄。”盖聂总觉的有两道光线盯着自己裸露在水面以外的半身不放;虽然是同性又是手足,但还是感到了一点淡淡的尴尬。“你不下来洗么?”

      “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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