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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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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仪鸾刚进宫门,便被告知君景荣已是在含章殿等待。
君景荣一身金色便服,头戴朝天冠,眉心配着紫玉,侧卧在小榻上,正垂首看着奏章,侧脸肃然冷峻。夕阳的艳色从窗中偷偷移晃到他身上,十分光彩风流,端的是龙章凤姿。
仪鸾看的出神。前世若要说她最信任之人,除了她的皇兄,不做他选。
威仪高傲的男子一见仪鸾,整个脸部线条便柔和起来,他笑道,“阿鸾,出宫一行可满意?”
他说着,站起身,迎了出来。
仪鸾还未答话,先是忍不住掩唇打了个喷嚏。
君景荣立马皱眉,“怎么受凉了?”他瞪向香寒一众人,“你们是怎么伺候公主的?”
仪鸾倦意满满,瞥了一眼一侧摆着的丰富晚膳,冷淡道,“皇兄,阿鸾想睡了,就不陪你用膳了。”
君景荣错愕,“阿鸾,你这几日是怎么了?”君景荣素来有空便是来陪仪鸾用膳的,一是他放心不下她,每日必要看望下才心安,再便是先帝在世时养成的习惯,他们父母兄妹四人素来晚膳都是一起用的。先帝与先皇后恩爱非常,甚至同年而逝。
君景荣握住仪鸾的手,目光犀利,审视着她道,“为兄怎么觉得阿鸾最近心思颇重?”她的小手冰凉,君景荣更是不豫,“还不快给公主拿件披风?”
仪鸾蹙眉,挣出手便道,“皇兄登基三年有余,后宫一无所出,父皇母后在天之灵也会不安生的。皇兄有空还是多陪陪嫔妃吧。”
她的话语中毫不遮掩地流露出厌倦,话一出口仪鸾自己也惊了一下。
君景荣略显惊讶,挑了挑眉,他抿着唇望着她不吭声,一手暗暗捏住袖口。仪鸾偷偷瞧了眼,见他面上一闪而逝的纳闷受伤,仪鸾心中更是烦闷,转头看见盼儿隐秘窥探的神情,她眸光一闪,道,“盼儿,去给本宫与皇上倒杯茶来。”
君景荣也瞅了眼盼儿,随即朝仪鸾若有深意地笑叹道,“阿鸾果真是大了。”
盼儿给君景荣奉茶,君景荣随口问道,“这丫鬟是阿鸾从宫外带回来的么?”
“嗯,是楼状元家的,阿鸾见她伶俐,便要来使唤了。”仪鸾答道。
君景荣抿了口茶,也不正眼瞧盼儿,只是道,“可有派人查清楚了?这外面的人终归不及宫中层层挑选上来的人可靠,阿鸾有需要,向皇兄开口便是了。”
仪鸾始终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君景荣,见他神色无异,她也不知是轻松还是什么滋味,毫无兴致地轻轻嗯了一声。她带盼儿进宫,有一层原因便是想试探,她的皇兄与楼卿玉是否合谋。
她想不通前世君景荣为何要命令楼卿玉娶她。她是堂堂一国公主,总不至于无人娶她。她也不知道楼卿玉到底要什么。谋朝篡位?又或者只是因为她抢了他心爱之人的位置便要惩罚她?
晚膳已经在君景荣的示意下陆续撤走,君景荣怕仪鸾过会儿又饿了,还是吩咐剩了一些酥软的小点心。
“阿鸾,有件事本来皇兄本想在用膳时跟你讲,看你这一副怏怏的样子,一定是累了,朕便也不打扰了,不过这事还是先跟你说下,你好好考虑着。”
“原朝使者已经到了京城。本来朕想你有意楼卿玉,便成全了你们,也就可以回绝原朝的求亲。如今这样一来,朕就不好直接拒绝了。”
君景荣两指曲着下巴,面露难色。
仪鸾也是心一紧。她才想起确实前世也有这么一回事。不过因着君景荣刚好抢在原朝使者到前就将她许配给了楼卿玉,原朝使者也就委顿而返。
仪鸾正在思考着,君景荣已是瞅着她道,“阿鸾真的不喜楼卿玉?”
仪鸾不假思索地点头。
君景荣那瞬间的表情有些古怪,像是有些放下心来,又像是有些烦恼。很快君景荣轻轻抚了抚仪鸾的发,“罢了,朕绝不会强迫阿鸾。”
他倏尔一笑,安抚仪鸾道,“原朝太远,皇兄也不舍得仪鸾远嫁,此事阿鸾也不必挂怀,朕自有主张。为兄先走了,明日再来看你。”
君景荣走后,仪鸾再也不想多瞧盼儿一眼,她又命盼儿拿了个水蜜桃来,盼儿一脸恭敬,细致地剥了皮,再双手递到仪鸾手边。仪鸾十指纤纤,轻轻捏住,又装作不经意地松了手。盼儿手忙脚乱地想接住,却没能来得及,眼睁睁地看着桃子一路从仪鸾宫裙上滚落。现在的蜜桃正是水嫩多汁的时候,这么一碰撞,不仅脏了仪鸾的衣裙,更是直接在地上溅出一滩的东西来。实在不怎么好看。盼儿的脸色也十分难看,猛地回过神来跪在地上。
仪鸾嫌弃地站起身来,“这身丹碧纱纹双裙还是皇兄在本宫及笄那日赠与本宫的,可是价值连城呢!”
林嬷嬷已是出声呵斥道,“宫外的小蹄子就是这么不经用!也不知修了几辈子的福,公主能看得上她!”她说完,便暗暗瞧了仪鸾一眼。
盼儿连连求饶。
仪鸾轻描淡写道,“嬷嬷,本宫也是看走了眼。罢了,杖责二十,送去辛者库吧。”
整个含章殿刹那静默。仪鸾似不觉,浅笑回房。以前她还从未如此严惩过一个人呢!
仪鸾蒙头而睡。她实在是累极了,她每每对着她的皇兄与楼卿玉都要用上十倍的心力。她前世哪会走这么多路,站这么久,处理这么多事?仪鸾头一回觉得这具病弱的身体给她带来诸多不便。
*
御花园,桃花林。
仪鸾看着眼前比自己大一岁的乐丹郡主,抿了抿唇,似笑非笑。
乐丹郡主穿着淡粉底领子对襟印花立领中衣,外面披着一层薄透的玉牡丹团花纱衣,宽大的衣摆上锈着粉红碎花纹,黑亮的头发挽成飞云髻,额前垂着一枚小巧玲珑的粉红宝石,将其娇美的脸庞点缀地恰到好处。她头上插着镂空牡丹形红珊瑚头花,风采夺目,人比花娇。乐丹挑着纤纤玉指,丹唇时启,正使唤着陪伴着仪鸾的宫人,折了御花园的桃花,说是要带回去。
这样一幅美人图,该是赏心悦目,只是她嘴里说出来的话就不怎么中听了。
乐丹扭过头来朝仪鸾道,“仪鸾妹妹,姐姐刚才说的话,你可考虑过了?”
乐丹扯下几朵桃花,“你既然不喜欢楼公子,就索性跟皇帝哥哥挑明了,否则皇帝哥哥怎么也不肯答应我啊!”
仪鸾笑道,“郡主姐姐什么时候见过楼公子了?”
乐丹一抿丹唇,含羞微笑,那样子倒确实像是在思慕意中人,“楼公子金榜题名,那日游御街,他头戴金花乌纱帽,身穿大红袍,手捧钦点圣诏,脚跨金鞍红鬃马,何等春风得意。姐姐那时恰好于酒楼上瞥了一眼,见他仪表堂堂,更皆气质无双,此后便芳心暗许。”
仪鸾也咯咯笑了,“姐姐可真是……”
乐丹拉住仪鸾的手,巧笑撒娇道,“那妹妹可是答应姐姐了?”
她热情又道,“妹妹年纪还小,又是个真正金枝玉叶的,皇帝哥哥也疼你,以后还愁没有可心的夫婿么?妹妹那次晚宴上既然没有看中楼公子,定是妹妹心比天高,还在观望呢!可姐姐就不同了,我父王今年就忙着把我嫁出去呢!”
“对了,原朝使者来为他们太子提亲,妹妹要是嫁过去,以后就是一国皇后了!到时真要羡煞旁人。”
仪鸾也不说话,只是笑着扯出手,她的衣袖往上一带,皓腕上戴着一个碧玺香珠手串,晃了乐丹的眼。
乐丹立马赞道,“这手串好漂亮!”她低头连连摸着手串,目光热切,“这肯定也是皇帝哥哥赏给妹妹的,皇帝哥哥真是偏心!”
仪鸾心生不快,偏她勒地紧。
乐丹终于抬起头来,笑道,“妹妹这种好东西肯定多的是,这个既然合了姐姐的眼缘,妹妹就好心让给我吧!”她说着也不待答应就直接从仪鸾手上褪下手串。
仪鸾手一动,尾指勾住手串,另一只手的护甲按在手串上,护甲尖头暗暗抵着线绳,乐丹有些错愕,但也不放手,于是线绳一断,珠子滚了一地。仪鸾便不再看了,站起身来,“姐姐若喜欢,叫人捡起来带回去穿起来吧。”
仪鸾先行,香寒在旁气愤嘀咕道,“这乐丹郡主怎么这样!每次进宫都要从公主这抢一大堆好东西回去,偏公主好脾气一直忍着!皇上又不是她亲哥哥,她凭什么说圣上偏心?!”
她说着说着又乐呵了,“刚才奴婢看见郡主脸都绿了,活该,哪有人跑来抢别人夫婿的!虽说公主没答应嫁给楼状元,可状元爷不是还说要等公主回心转意么?!”
香寒又面露忧色,“还有公主哪能嫁那么远呢!在异国他乡,无依无靠的,就算贵为皇后又能如何呢!公主千万别听她的。”
仪鸾心中一揪,却笑道,“不提她了,好不容易出来走走。”
香寒也笑应,“是,公主,奴婢扶着您。”
一直沉默跟在后头的林嬷嬷忽道,“公主,乐丹郡主不是个好相与的,公主今日既然挑明了,以后也要防着点。”
乐丹郡主乃是襄王爷的嫡长女。而襄王又是个位极人臣,权势滔天的,便连君景荣也忌惮他三分。
仪鸾回头看林嬷嬷。前世仪鸾不怎么待见这个老妇人,便是出嫁都没要她陪过去,而是选了个性子较温和的周嬷嬷。虽然林氏是先皇后亲自派给她的。有一次林嬷嬷在责罚宫中一小婢女,那小婢已经头都磕破了,可林嬷嬷仍然不松口,甚至狠狠踢了她一脚,口中骂着,“下作的小蹄子,让你以后还敢犯贱,眼瞎了,认不得主子是吧?”
仪鸾怜悯那个小婢女,又素来知晓林嬷嬷是个嚣张的主,就开口斥责了林嬷嬷。她现在细细想来,她那次也没问个所以来,反倒林嬷嬷以后便收敛了,变得沉默寡言起来。思及此,仪鸾便轻柔一笑,“多谢嬷嬷提点,本宫会记在心上。”
林嬷嬷一愣,随后双目中也多了几分神采,连连点头,“公主明白就好,明白就好。”
“喔,老奴去给公主拿件披风来,这春天池水边温度也还低呢!”说着,她忙不叠就走了,脚下带风,整个人变得精神活络起来。
仪鸾笑。
太清池里养着几对鸳鸯。红鲤绿水,十分美丽。水清澈地照映出仪鸾,明眸皓齿,体如轻风动流波,她身着莹白弹墨藤纹云锦春衫,水绿缕金并蒂莲百褶裙,脚着花文履,耳穿明月珠,眉心点着一朵梅花,也是能让她自负的如花美貌。可仪鸾却想起另外一张秀气的容颜。那个她最初寄魂的女子究竟如何了?他又会如何待她?仪鸾弯下腰,想舀些水来。
“仪鸾妹妹!仪鸾妹妹!”乐丹郡主风风火火地走近。
她亲昵如常,好似没事人一般,笑颜灿烂,拉起仪鸾,献宝似的给仪鸾看,“瞧,我让宫人穿好了。”
仪鸾本是蹲着身,被她这么一提,有些稳不住身子,但乐丹又及时扯住了她。仪鸾脸色一白,正要开口叫香寒过来,乐丹已是朝香寒道,“本宫饿了,你去让御膳房送些点心过来!”
乐丹又扭头对仪鸾笑道,“妹妹,楼公子的事你还没回复我呢!”
“香寒,你让旁人去就可以了,你先过来扶我一把。”仪鸾道。她的脚边不远处便是池子,乐丹在她面前,挡住她的视线,春日池塘旁气息微润,草色青青,泥土半湿,这让仪鸾有些不安起来。
“呀,手串掉了!”乐丹蓦地尖声惊慌道,她低头时嘴角却是微微上扬,绽放着诡异的笑意,仪鸾也垂眸往地上看。乐丹恰在此时急急往前一步,身子猛地碰撞到仪鸾。
“香寒!”仪鸾脚下一滑,毫无防备,只来得及喊出这么一声,就感觉整个身子猛然往后一仰,咚地一声,伴着水花四溅的声音顿时落到了水中。仪鸾害怕极了,她根本不会水,她拼命地挣扎呼救,可每一次试图张口就被池水呛住。春水很凉,慢慢淹没她的身子。
四面人仰马翻,似乎有很多人在惊呼。有人喊着“公主”,有人喊着“郡主”,莫非乐丹也随她落水了?混沌中,仪鸾闪过这么个念头。慢慢地仪鸾就听不清了。仪鸾想,她重生一回,换了两次身躯,千方百计地活下来,如今竟是这般可笑地死去么?
她只是觉得讽刺极了。原来这些人每一个都在算计着她的性命。
倘若是另一个躯体,或者也就不会被乐丹那么轻易地弄到水里了吧?那个女子在死人堆里,哪怕是落地满身伤痕,可身体到底还是灵便的。
对了,占月,他是神医,可能救她?他说过不会让她死的,而她不想死。可他远在千里之外。她在想些什么?
这些念头混乱冲撞而来,仪鸾觉得自己能控制的意识在慢慢消退,眼前突然若空白虚幻,瞬息又觉得灵魂被一扯,整个从云端跌落下来。她心悸难当,猛地睁开眼。
眼前倾城公子手上捏着一根金针,垂眸注视着她道,“在我手下睡了如此之久的人,你倒是头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