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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宽宏 ...

  •   若枝晚了半个多小时才赶到,对朝露没说什么抱歉之类的客套话,只简单丢下一句:“等下必须让我买单。”
      朝露笑着点头说:“那我不客气了。”这家店装潢如此小资,当然也不会便宜,朝露知道,若枝是想不露痕迹地替她省钱。她对人多半时候对人都很自尊要强,唯独对若枝,因为有过同病相怜的苦楚,她不止对她身上的缺点予以包容,更珍惜她对自己付出的善意。
      若枝问:“你和方蕴洲到底怎样了?”
      朝露把方蕴洲空降他们公司,之后又提升她为秘书的事简明扼要地说了出来。朝露看着她,半晌才道:“我看你的样子,倒不像是假装没事,倒像真挺平静似的。”
      朝露呷了一口咖啡,喝道嘴里才发现没多久功夫,原本滚热的咖啡已几乎完全冷却。她心中略有触动,喃喃道:“有些人的心生来容易热,也容易变冷;有些人的心不容易热,一旦热了,就很难冷下来;而我大概是第三种:好不容易才会被捂热,却很容易就会冷却。更何况,隔了这些年的时间,不瞒你说,怨过、想过、不甘心过,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不去记得了。”
      若枝伸出手握住她:“这样也对。”
      朝露用轻柔的力道反握了她一下。“借借你的桃花运,也许我将来也能遇到个好男人。”
      朝露话音刚落,就见坐在若枝身后那桌的那个男子站起身。朝露没来由地瞥了他两眼,心里莫名的慌张,有种偷窥的紧张和快感。她想,肢体残障的人总是不太喜欢被人盯着看的,她可不想被人误会自己歧视残疾人。
      朝露待他转身朝后面走,才稍稍明目张胆地扭头看了他一眼背影。他左边的身体处于大半失能的状态,很难保持平衡,走起路来身子不免重心右移,上半身有些前倾,可他的背却挺得几乎笔直。
      若枝轻咳了一下,压低了声音说:“朝露,快别看了。”
      朝露脸有些热,顿时不好意思起来:“我就是看看他去哪儿。”话一出口,她更窘了,想想会所这种理由还不如不解释。
      “看他走路这么费劲,特地起来,还能去哪?厕所呗!”若枝翻了个白眼,突然露出恍然大悟的眼神,“那个人以前也来过这家店,可巧也在我附近坐。他那样的身子,容易让人记住。我也看过他的长相,撇开残疾,是很俊的男人。朝露,你是不是看人家脸长得帅,就……”
      朝露没否认,心里倒觉得这是事实,没什么好争辩的。
      若枝显然也是随口打趣,没当一回事,只说了句:“哎,可惜残废得不轻,挺可怜的。”
      朝露听若枝这么一感叹,想起那晚自己跟母亲拒绝相亲时说的那些话,不禁觉得自己的做法总算理智。他或者是个相当优秀的青年,却终究免不了一辈子被打上“残废”的烙印,那是常跟“可怜”、“悲剧”相关联的一个词,而作为伴侣,也很难被排除在世人这样的联想之外。
      那是她不能忍受的。她不在乎别人嫉妒、排挤,那对她几乎是一种“肯定”,但“可怜”却不行,绝对不行!
      更何况,还会不时出现更糟的境遇……朝露看到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大概是看到了那个男子走路的样子觉得好笑,竟然竖着手中一根金箍棒充气玩具当拐杖,模仿起他跛行的样子。一旁的母亲劝了两句,没奏效,也就随他去了,之后又起身去了洗手间,只让身边的女伴照看下孩子,那女伴也不甚用心,随那孩子来来回回,一脚高一脚低,越走步态越夸张。
      朝露看得很不舒服,干脆目不斜视。
      若枝看着朝自己走过来的服务生说:“好像是我点的鱼饼到了。招牌小食,味道不错的。”
      “哦,是吗?”朝露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
      还没等鱼饼端到面前呢,冷不防从窗台这窜出一只猫来,直冲着那个服务生跳过来。那姑娘也颇有点一惊一乍过了头,一甩托盘,哇地叫了出来。朝露和若枝也吓了一大跳。瓷盘顿时碎了一地。
      “小夏,我真不懂,我哥怎么能请个怕猫的服务生在这家店里打工。”
      朝露发现,说话的竟然是刚才用左手弹奏和弦的女子,原来她是这家店老板的妹妹。她站起来,朝那摊狼藉走去。
      那个闯祸的猫咪衔了块掉落在地的鱼饼早就不知窜去了哪里,而砸了盘子的服务生年纪还很小,大概不满二十岁,听老板的妹妹这么一说,赶紧转身去拿工具收拾残局。朝露见她毛手毛脚,不觉摇了摇头。
      “小心!”
      “小心!”
      朝露听见声音分别出自那两个“钢琴手”,不知怎的心头一紧,一下子就站了起来。还没等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看到两人一前一后扶住那个装跛脚的小男孩。那孩子玩过了头,嫌正着走不过瘾,还倒着走玩儿。大概是踩上了瓷片或是油迹,险些滑倒。要不是那个女子一把托住,不止孩子会摔跤,只怕连那个半边身子残疾的男子也会摔得不轻。当他本能似的伸出了持杖的右手,身体便一下子失了重心,向一边歪去,幸好有人及时借了一把力,饶是这样,还是半跪在了地上。
      “小俊!让你不要皮你就不听,看看,差点摔了吧?”孩子的母亲从洗手间出来,正好看到了这一幕,急忙跑过来,又是焦急心疼又是忍不住教训。
      “小孩子是该好好教。”那个弹琴的女子显然很不高兴,一边扶起倒地的男子,一边对孩子的母亲说。
      “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孩子妈一脸惭愧,又想起什么似地转头问道,“先生,你没受伤吧?”
      “没有,”他撑稳了手杖,淡淡地摇摇头,随后低头对那个小男孩问道,“小俊,哥哥走路好看吗?”
      小男孩愣愣地看着他,显然不知道怎么回答好。
      “很丑对不对?”他说,眼光里既没有愤怒也没有哀怨,反而是那样平和温柔,“你并不希望以后象哥哥那样走路吧?哥哥啊,就是因为走路的时候不看路,才变成这样的。”
      “好可怕哦……”小男孩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
      “小俊,别乱说!”孩子母亲样子有些尴尬。
      “没关系……”当事人反而一脸无所谓的宽容,冲着孩子母亲笑了笑,又对小男孩说道,“所以咯,以后一定要好好走路,知道吗?而且,哥哥也觉得自己走路很难看,但哥哥没办法走得漂亮啊!如果别人还学哥哥走路的样子,哥哥可是会伤心的哟。”
      “大哥哥,我错了。”小男孩瘪瘪嘴,眼睛里亮晶晶的,好像快哭了。
      那对母子买单离开咖啡店后,那对“钢琴手”又回了座位。
      朝露模模糊糊听见女的说了句:“真不愧是人民教师!”
      朝露像个傻瓜一样地一直站在那里忘记坐下。看着那个人调整着手杖坐下,动作依然显得笨拙。然后,他把手杖仍旧往窗台边随手一靠。
      不知真是阳光一下子变得强烈,还是朝露的错觉,她的眼前一迷糊,那根黑色的手杖在光晕里变得极浅,几乎隐去。而它的主人略一偏过头,笑着看向窗外,脸上有些红晕,也不知是因为走动了一圈有些热了,还是对于女伴的夸赞有些羞涩。
      那个角度,和朝露看过的相片何其相似,只是,更具生气。

      “朝露,你快坐下吧。”朝露回过神,见若枝看她的眼神象看个怪胎。
      她何尝不知道自己刚才的反应忒傻气。还好那对男女好像没留意她的反常。她赶紧坐下,喝了一口冷咖啡定神。
      “你清醒点,就算不在乎他的腿……”若枝小声说,“人家女朋友还在呢!”
      朝露忙道:“别胡扯,我只是和你一样的感觉,怪可惜的,那么好一个人……”
      “那倒是,要是我,不揪住那孩子教训一顿就算好了,还揭自己的短处好言教导对方,我可没那么大方!”
      朝露大脑里的某根血管“突”地紧缩了一下。“我大概也和你一样。”
      高中的时候,曾有个女生因为一些小事和她起了冲突,口不择言地嘲笑她是“劳改犯的女儿”云云。当时已经放学,那个女孩一路走一路不依不饶地骂人,她无力争辩,又或者是习惯了这样的称谓,厌倦了为此争辩,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一步、两步、三步……对了,就是那里,不要走偏……
      呵呵,如她所愿——
      她就这样冷冷地、冷冷地看着她没留神脚下的路,被一块丢弃在路中央的砖头绊倒,摔了个四仰八叉。
      她对于没有向那个女生发出提醒毫无愧疚。
      后来呢?
      后来,有个同班的男生从她身后走过来,扶起了那个女生。
      这么看来,他一直走在她们身后,把情形看得一清二楚了?
      她到底有些心虚,手心冷汗涔涔。
      直到,她听到那男生冲那摔倒的女生说的一句话才宽心——
      “你摔这一跤,也是活该!”

      她和方蕴洲的熟悉,是从这件事开始的吗?
      好像是的。
      而在此之前,她甚至没有和他说过超过三句话。他和她都算是年级里“有名”的学生,只不过出名的理由很不相同。他和她都是成绩优异的好学生、一个俊朗、一个美丽;但除此之外,便是两个世界的人,毫无交集。
      从父亲出事开始,朝露就对人性看得很悲观。比如拿她和方蕴洲的“待遇”来说,方蕴洲是名门望族之后,自然不缺好家教,未来必将前程似锦;她则是“生来会打洞的老鼠”,现在不打,将来也难保不会。
      朝露初时还很在意这些人情冷暖,到后来,反而觉得可笑。人心实在是现实又愚笨,想来,巴结讨好别人的人,又有几个最终能落了好处?最多不过是吃人一些、拿人一些,但细细想想,少吃少拿这一份,于生活也无影响;多了这点利益,也不见得占了多大便宜。相反,不小心充了别人垫脚石或马前卒的人倒不少。
      有时她也会觉得或许比起旁人的现实,更多一层俗气。不过转念她便能原谅了自己的凉薄。她出身寒微,无人可靠,因此,体内早早生成一套自我保护机制。不怎么生气、不怎么感动、不怎么伤心、不怎么热情;别人兴致好,愿意和她说话论事,她就好好应对;别人给她冷脸子瞧,她就转身走开。
      不管这算是消极抵抗还是自欺欺人,有了这层硬壳,她总算没有垮掉。

      但当方蕴洲扶起那个女生,却又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时,她似乎听见她的壳发出清脆而短促的一声“咔”,她一时找不到哪里有了裂缝,有细细的风透进她的心里,却并不冷。
      “你可真狠。”他走到她面前,定定地看着她说,语气里却不含责备,反像是在说什么有意思的玩笑话。
      朝露把眼一翻,哼了一声,道:“你有风度?”
      “我觉得,我不止有风度,还很有正义感。”方蕴洲毫不脸红地说。
      朝露想了想,他的话确实没错:扶起狼狈跌倒的人,是风度;斥责出言不逊的人,是正义。这个方蕴洲,过去任凭他是全年级最出风头的人中蛟龙,她也没觉得怎样特别,倒是今天这一出,教她刮目相看了。

      那件事发生不久后,朝露的日子变得更不好过。关于她和方蕴洲早恋的传言闹得满城风雨。不用猜也知道,是谁散播了流言。
      她贫穷、她漂亮、她聪慧、她又是个家里有“不光彩故事”的人,这样一个女孩,男生还好说,却是最不讨女生喜欢的。
      假如只是流言蜚语,她尚且可以无视。但各种各样奇招频出的恶作剧不断在她身上上演,她终于感到疲于招架了。
      她记得那天是入冬以来最冷的一天。当她想要戴上自己的手套时,却发现绒线里吸饱了污水。
      很聪明的做法:如果直接把手套拿走扔掉,难保不背上偷窃的罪名。
      朝露苦笑了一下。走到教室角落的垃圾桶前,把手套尽量拧干。
      “用这个装起来吧。”
      她抬起眸子,再怎么坚强,也终究憋不住水光盈盈。她看了看方蕴洲手里洁白的男士手帕,摇了摇头。走回座位,从书包里找出一本练习册,撕了两页下来,把手套包好。
      方蕴洲那天一直跟着她出了校门。她明知道,也不拒绝。后来回想起来,她应该是希望他跟着自己的
      出校门后有一会儿他没跟过来,她只当他自己走了,却很快听见方蕴洲喊她:
      “董朝露!”
      她一回头,见他喘吁吁地站在自己跟前,手里捧着一袋糖炒栗子。
      “请你吃的。”说着就硬拉起她的一只手,把纸袋往她手里塞。
      朝露稀里糊涂地接了过来。热乎乎的,香喷喷的,捧在手里,好舒服。
      她心中一动:“方蕴洲,把你的手帕给我。”
      “哦。”他乖乖地把手帕拿出来。
      “两只手托着,把手帕摊平。”
      “好。”
      然后,她把半袋栗子倒在了他的手帕上,又动作灵巧地将手帕的四个角打了结。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朝露每每走过放学的那条街,都仿佛能闻见空气弥漫着栗子的甜香,掌心也冒出直抵心间的暖意……

      朝露虽然不喜欢沉溺往事,但也不可否认这是段难得快乐的时光。很快她知道,方蕴洲也一样对此记忆犹新。新年过后,公司在城郊的新卖场开幕,朝露随方蕴洲前去剪彩和巡视卖场。活动结束后回公司的路上,他忽然让车停在路边的一家小铺前,亲自下车买了两袋糖炒栗子。上车后,许是因为司机刘师傅在场,他未露痕迹,把其中一袋给了刘师傅,另一袋则给了朝露。
      刘师傅不明内情,只当是一点小小的犒劳。朝露却知道这栗子“另有典故”。
      方蕴洲掏出手帕,用随意不过的口吻说了一句:“朝露,分几颗栗子给我,我一会儿再吃。”
      她的心不是没有感触,却也只能不动声色,默默地将装着栗子的纸袋略向下倾倒。
      手帕里已经盛不下多余的栗子。方蕴洲的手依然那样捧着,似乎在等待什么。
      朝露抿了抿唇,放下手中的纸袋,默默地牵起手帕的四个角,用力打了对结。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宽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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