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行之诗》水枕头

15、艾丽西亚

　　自由都市戴尔姆位于北方雪国奥利安、沙漠之国艾尔与湖泊之国贝拉西亚三国交界处，横贯整个大陆的亚尼拉加河将这个繁荣异常城市一分为二。
　　其中西城区是闻名世界的贸易区，在这里，琳琅满目的商品都被摆在摊位上。食物、衣服、饰品、武器，这些常用的东西固然重要，但在戴尔姆西城区，商品的含义远不止如此。从火山宝石到深海珊瑚，常人口中的珍贵之物只不过是一般意义上的奢侈品；贩卖奴隶与贩卖珍奇异兽没有什么区别；如果你愿意，只要有足够的金钱与运气，甚至可以在这里找到各种各样的违禁物品与非常世之物。

　　这里没有正义邪恶之分，没有正确与错误的明确判断方法，黑与白混合在一起成了混沌的灰。
　　这里怀揣梦想的人，有绝望之极的人；有强大美丽的人，有弱小愚蠢的人；有寻求安定的人，有亡命天涯的人。

　　在这里，金钱就是神明，生存便是法律。
　　来到戴尔姆西城区的所有人在踏上地上第一块石砖开始，就要抛弃自己曾经的君主，亲手摧毁曾经的道德准则。
　　因为这里有着唯一的国王、唯一的法则——掌握着整个大□□分之一财富的家族——里德家族。

　　里德家的宅邸坐落在西区的对岸，若是天气晴朗，在河岸处就可以清晰的看到那座宛如小型城堡一样建筑物上飘扬的旗帜。
　　上面绘有里德家的标记——生着鹰翅的少女。

　　而在离河岸更远的地方，一座真正的城堡安静的矗立在那里。
　　与世界各地其他相同类型的建筑物相比，这座城堡既不华丽也不够奇特，就外观上看来平凡到不能再平凡。
　　同样的，住在这城堡里的人既没有权势也不是千万富翁。

　　可实际上，这座建筑物的人们真正占有的财富是任何事物都无法估量的，他们所拥有的权利也不能用爵位与等级衡量。

　　它是大陆上唯一的魔法学院，在其中忙碌的人们是现在或未来的顶尖魔法师。

　　三年前，艾丽西亚从斯卜瑞到达这里，就如同从华茨到达斯卜瑞一样，伴随着白色的光芒和长久的昏迷。
　　她睁开眼睛后看到的第一个人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虽说是老人，但对方有一双神采奕奕的灰褐色眼睛，脸色红润健康不输给任何一个年轻人。
　　然后，等不到她开口，老人就连珠串似的问出一大堆问题。

　　“你从哪里来？”
　　“身上痛不痛，有没有感觉什么不舒服？”
　　“从迹象上来看，你是被高等大恶魔的空间魔法送过来，你认识他们吗？”
　　“他们现在住在哪？”
　　“为什么他们会消失两百年，又为什么现在才重新出现？”
　　“如果不是恶魔，那又是谁有这么强大的魔力可以使用空间魔法？”
　　“还有……你怎么不说话？难道是哑巴？”

　　甚至来不及起身，保持平躺状态的艾丽西亚在一连串问题的攻击下，大脑放空。
　　她反复几次张开嘴唇，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直到肚子不争气的发出响亮的“咕噜”声，华茨的公主殿下终于用相当委婉的方式回答了老人的最后一个问题。

　　“那个，对不起……好饿。”

　　整个进餐过程，老人都用充满求知欲的眼神看着艾丽西亚，看得少女不得不放下手中的食物，用比老人更闪亮的无辜眼神看回去。
　　“请问有什么事吗？”
　　“小姑娘你快点吃，吃完来回答我的问题。”

　　“……………………饱了，谢谢。”一半无奈一半真心的放下手中的餐具，艾丽西亚眼神呆滞的望着兴趣满满的老人。
　　就算她是公主，也从没被人用这么热烈的眼神注视过进食，所以说，怎么可能吃得下去啊！

　　其后，在对方的殷切期盼下，艾丽西亚将自己出逃后的经历尽可能详细的陈述，当然，一些有关于自己真正身份的部分被她擅自修改或是删除了。
　　随着自己的讲述，她可以看到老人越来越明亮的眼睛。
　　当自己说到在斯卜瑞的小村庄中看到的比屠杀还过分的景象，造成惨剧凶手的样子，以及在后来出现的中年男人样和矮小少女样的恶魔时，艾丽西亚甚至听到了老人向往的叹息声。

　　受不了了。
　　无法忍耐了。

　　砰地一声将手拍在桌子上中止了叙述，艾丽西亚站起来，居高临下用愤怒的眼神盯着老人，秀气的脸变得扭曲可怖。
　　仿佛被她吓到了一样，老人不解的望着银发红眸的纤细少女，小心翼翼的问：“怎么了，小姑娘？”
　　“这种事情……这种事情为什么会听的这样开心啊！为什么会有那么期待的眼神，发出那么羡慕的声音！明明、明明那么可怕，那些东西……做了那么可怕的事，为什么你还能这么享受的去听？！”
　　“为什么？”愣了愣，老人颇为认真的回答道：“因为我是魔法师啊。”
　　“魔、魔法师……？”

　　“魔法师是使用魔法钻研魔法的人，我们所学习还有追求的事物都不是常世之物。”老人温和摆摆手，示意艾丽西亚坐下来，“能将魔法发挥到极致的永远都不会是人类，即使是那个被称为有史以来最伟大魔法师的老太婆也不能做到那种程度。魔法于自然中产生，能将其运用得心应手的也只能是直接从自然中诞生的事物。虽然作为人类永远不能走到魔法的尽头顶峰，但这不妨碍我们追寻神秘和强大的本源。”
　　“……追求强大是没错，可它们是那些东西啊！传说中人类的死敌啊！”
　　“那小姑娘，你遇到的第一个送你过海的恶魔，把你怎么样了吗？”面对艾丽西亚的质问，老人心平气和的问道。
　　“他把我从上面扔下去了！我差点死了好吗？！”
　　“真的是这样吗？”老人看着暴躁的艾丽西亚，露出了好笑似的神情。他同情的望着眼前的小姑娘，说道：“如果他真的把你扔下去，你觉得你真可以从风暴海上生还？按照你的描述，那个恶魔应该是七柱中的贪婪——伊莱，你说他在最后好像做了个撕开什么的动作，之后你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那正是空间魔法带来的冲击，因为人类弱小的身躯无法承受，所以强制进入昏迷状态以自我保护。”
　　“你说……什么？”为老人的说法所震惊，艾丽西亚不可思议问道：“你说他是直接把我送去了海岸，而不是扔下去？”

　　“那你认为呢？”叹了一口气，老人看着艾丽西亚的目光愈发的同情。

　　“可是……就算你这么说，那之后在斯卜瑞发生的事情……怎么说都不能理解，无法原谅！”将疑惑打消，艾丽西亚再次用充满愤怒与憎恶的坚定眼神瞪了回去。
　　但老人对此毫不在意，他抬起手，立刻一本书从书架上飞到他的手中。
　　将破旧的书放在桌面上，老人翻开其中一页，指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文字说道：“恶魔以人心中的负面情绪为食，但因为无法与□□剥离，就只能演变成以心脏充饥的形式。”抬起头，老人再次看向艾丽西亚，“饿了就去吃，这和我们人类没什么不同，也和世界上任何生物都一样。就像我们吃面包前不会过问小麦是不是想被磨成粉，吃牛肉前不会想牛愿不愿意被吃，只是因为饿，所以要吃。难道吃饭也算是罪恶的事情吗？”

　　老人话音一落，沉寂便蔓延开来。
　　银发的小公主用惊恐的眼神望着眼前救过自己的老人，全身都在不自觉的打颤。
　　几乎就要被说服了。
　　是啊，吃东西是罪恶吗？如果是罪恶，那自己早已经罪孽深重。

　　忽然想起那个银发的矮小恶魔对自己说过的话。
　　——就像人类吃牛羊一样。

　　根本就不是一个种族，也不在乎去沟通。
　　人类以支配者的姿态去决定身为食物生物的命运，而在恶魔的认识中，由何尝不是站在一个支配者的位置上呢？

　　说到底，只是食物而已。
　　不会有什么特殊的感觉。

　　可是……不是这样。
　　心底有个声音在叫喊，在挣扎，在说不是这样的。

　　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艾丽西亚拼命的摇头，仿佛这样就可以否定老人的说法。
　　“不一样的，完全不一样啊！我们有感情我们有联系，我和玛格丽特是朋友，我的朋友现在不知道是生是死，那些东西怎么能……怎么能！”

　　“如果你不认识他们呢？他们只是你不知道的，无关紧要的人呢？”

　　“诶……？”下意识的将老人的话在脑海中转换成假设，艾丽西亚整个身体犹如上锈的木偶停顿住了。
　　如果不认识，那就只是无关紧要的人。
　　那样的人，还有必要为其去愤怒，去悲伤吗……？
　　他们的喜怒哀乐，他们的生死，与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对于少女的反应，老人露出了欣慰满意的笑容。
　　“并不用着急去确认这个问题，但如果你此刻在怀疑的话……要不要做我马克·莱昂利斯，大陆目前为止最伟大的魔药师的徒弟看看？”
　　“为什么……？”话题跳跃的太快，艾丽西亚怔怔的发出疑问。

　　“因为你从家里逃出来就是为了魔法吧？毕竟华茨可是不允许任何魔法存在的国家，尤其是王宫里，更是半点魔法的痕迹都没有，对不对，华茨的小公主？”

　　被对方轻易的点破了自己一直在隐藏的身份，艾丽西亚一个没坐稳，整个人向后仰去，“噗通”一声摔在地上。
　　后脑着地的瞬间，她才意识到，眼前这个看起来和蔼但实际上哪里都不太对的老人，从头到尾都没问过自己，你是谁。

　　“怎么说魔法学院也是从华茨搬到戴尔姆的啊，小公主。”好像小孩子一样调皮，马克老人挑衅一样对艾丽西亚眨眨眼睛，哈哈一笑，“知道为什么华茨没有没有魔法吗？因为你和你哥哥出生的时候，格劳丽娅那个老太婆做过一个预言，说你和你哥哥其中一个人会因为世界的魔法年纪轻轻就步入死亡。因为这个预言，你的父王将魔法学院以及全部魔法相关的事物从华茨驱逐出去。可惜啊，就算极力躲开，魔法也会主动找上它想要的人，所以小公主，你现在才能在这里。”
　　“如果你不做我的学生也没什么，我刚刚还在外面看到有人张贴你的画像，你的哥哥已经从海的另一边来到大陆想要带你回去，我也认为你这样一个小公主一个人在外面不太好，不如我把你送回去怎么样？”

　　最后，老人举起一张不知道从哪抽出来的皱皱巴巴的纸。
　　上面正是艾丽西亚的画像，悬赏的数额，以及华茨王室的印章。

　　……识时务者为俊杰。
　　华茨的第一公主这么告诉自己，然后从地上爬起来，对着马克老人那张和蔼可亲的脸一脸就义似的点头。

　　“马克老师。”

　　从自己点头到今天，已经整整读过了三个年头。
　　这三年里托马克老人无双的变形魔药，艾丽西亚一直都没有被别人发现，甚至还顶着一头墨蓝色头发混在人群里观赏过自己的通缉令。

　　而那是的问题，艾丽西亚不愿意去想，总觉得去想也没有意义。
　　无法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案，也不愿意直接接受马克老师的说法，去思考也只能徒增烦恼，那就干脆不要去想了。

　　但艾丽西亚还是诚实的承认，魔法不是黑也不是白，只要修习它的人就会如上瘾一般去寻求更多的知识，去追求更大的力量。
　　甚至会不自觉的向往、或是崇拜着那些可以自如使用这种神秘的事物。
　　至少这三年过去，她再去回忆当年发生在斯卜瑞的事情时，已经不会那么愤怒。
　　甚至连玛格丽特流泪的样子都要忘记了。

　　看了一眼手中的清单和装的满满的篮子，艾丽西亚确认马克老师所需的东西都已经买到，便回到了魔法学院中。
　　刚刚踏入大门，就听到一阵不同以往的骚乱。
　　学徒们还有许多穿着长袍的魔法师在走廊上奔跑，相互间在传递着什么消息。
　　好奇心驱使着艾丽西亚随手拦下一个脸上长着雀斑的矮小少年，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有史以来最伟大的魔法师格劳丽娅殿下回来了！”少年手舞足蹈的挣脱了艾丽西亚的手，转眼就随着人流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格劳丽娅？
　　皱皱眉头，艾丽西亚抱着一篮子材料朝着人流相反的方向走去。
　　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呢，好像马克老师说过……？是个很讨厌的人来着？而且好像已经活了两百多岁，是个很不好相处老太婆……？

　　因为低头的缘故，艾丽西亚没有注意到拐角处是否有人，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一头装进了紫色的怀抱中。
　　“啊啊，十分抱歉！”
　　篮子里的东西翻到在地上，少女慌忙一边道歉一边伏在地上努力抓住那些乱滚的材料。
　　然后眼前的紫袍轻轻的动了动，立刻，散落满地的东西就乖乖的回到了篮子中。

　　诧异的抬起头，一张成熟美丽的女性容颜映入艾丽西亚的视线中。
　　对方殷红色的双眸在看到自己时似乎露出了惊讶，但只是刹那，那双眼就恢复了平和。
　　从未见过的紫袍女法师弯腰扶起呆愣愣的艾丽西亚，帮她温柔的拍掉身上的灰尘，笑道：“艾丽西亚殿下，您长大了。”

　　“我是格劳丽娅·赫特，十七年前为您和您哥哥做出预言的人。现在看来，当时所说背负命运之人，是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