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秘密（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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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院长办公室灯火通明，这方灯火这么些年多半是亮到午夜，再一半，照至天明。
叶茂对着电脑屏幕出神，一旁烟蒂未尽，一缕烟尘缭绕不消，一点星火奋力燃烧。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稍一动作，便是握刀的姿势，空划出一道直线，便凝在了半空，紧握成拳。他闭目靠坐在椅背上，手扣着桌缘，一点点用力，再睁开眼，手上的力道未减，定神又看了遍病例，缓缓呼出口气，薄唇勾勒起一抹冷笑，低声问了句，“沈炵，你这个时候出现在我面前，我该愤怒，还是欣慰呢？”
良久，嘴角的冷漠支撑不住，眼底的苦涩消退不及。
当然该是欣慰了，明日传出去，号称全市首屈一指消化外科的副主任居然找他动刀，这无疑是一巴掌猛扇在王大主任的脸上，何等耻辱？界内谁人不知他们的过节，他日被扫地出门的丧家之犬如今有了反咬一口的机会，这一下，他们该有多痛？
旁人一定认为，他叶茂等的就是这么一天，忍辱负重也好，处心积虑也罢，他们都以为，这些年，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证明实力，实现欲望。谁人不知，他野心勃勃，急功近利，多少人嘴上道着年轻有为，眼中分明透着提防，甚者，是鄙夷。
叶茂想，自己并非善类，送到门前的复仇机会他岂会故作姿态的放过？如果有可能扇那人的左脸，他定当想方设法再在右脸上补一掌。道他不择手段，他绝不让他们失望。
可是，他怎么也想不到，那个人会是沈炵，是沈炵，那怎么会是复仇的契机？分明是上天的玩笑。
不到明日，不用等消息外传，老天已对他嗤笑出声，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他苦心经营，竭尽全力的努力，等来的，却是这样一个结果。
那年，叶茂刚升副高，导师私下属意他是接班人，日常自是带着股嫡传身教的与众不同。正是春风得意，旁人又羡嫉几何？
他出生在偏远山区，到大城市无所凭依，唯靠着刻苦磨砺，用心百倍，若说他不求名利，不想上位那是虚伪，若无野心，他岂会背井离乡，孤身至此？
科里人都知道，三个分管主治互不对盘，暗里冒着火星。特别，是他和沈炵。
两人素来关系单薄，又都是少言寡语的性子，偶尔意见相左，起了争议，更是言辞极尽刻薄讽刺。
科里人不知道，叶茂与沈炵争的话，注定是输，导师说过，从医者，贵在用心，难得一心。
叶茂总够用心，因为有着太多的欲求，技术，职称，学术他都渴望着被肯定，嘲讽太多冷眼凉语过后，被认可不再是追求，而是欲望。
沈炵的想法纯净许多，不过四个字，治病救人。导师说，他们同自己的儿子很相似，却又有着他儿子不具备的特质，他笑称自己儿子不成器，既不如叶茂，想有所作为，又不肯花苦工，又不及沈炵，家世背景摆着，倒也能平心钻研。
导师的儿子，就是科里的第三位主治医生，后来的，消化外科主任。
那天办公室门虚掩，他无心偷听，那些窃窃私语偏如蛇蝎钻耳，听得他心下冷沉。
“五床病房是什么身份你知道吗？现在怎么办，钱都用了这下吐也吐不出来，明天这刀，不开也得开！”
“开是死，但可以找个替罪羊，就当急诊抢救，我到时找个理由回避下，让沈炵上。”
“叶茂？不过是老爷子在我给他几分颜色，等老爷子退了这穷鬼靠谁，除掉他还不容易。”
“明天刽子手的这把刀，我一定要让沈炵握牢了。”
……
第二天，叶茂在手术室门口拦下了正在洗手准备上台的沈炵，他笑着说，“这人好像是晓晓她爷爷的老战友，怎么也该给我个表现机会不是？”
那天，他尽了全力，才发现烂摊子摆着，那人设了局，自不会让人有补救挽回的机会，只是结果当真是最坏，那人死在了台上，他将百口莫辩。当监控仪器上的波纹平直成线，麻醉褪下口罩一脸苍白慌乱神色，他看着自己橡胶手套上蘸满的粘腻血污，脑海里竟冒出一个念头，还好，是自己站在这里。
他是知道的，那个家伙，嘴上厉害面上冷淡，不过是个虚壳，其实比谁都心软，若是今天这人死在他手里，哪怕面上无事，怕是心里永远的阴影。
他也知道如果是沈炵动刀，这场风波的影响可能会小些，当真不可收拾，他也还有退路在，不用担心生计，不会一无所有。
只是一夜枯坐，挣扎矛盾，他最终选择了这条路，脑海里想着假使没有听到那段有关陷害的对话又会怎样？下一个念头却是，还好听到了。
仅一回，只因一人，从小的执念追求都变得不那么重要，大脑的严苛服从了内心的柔软。
叶茂想着，他欠沈炵一个人情，如今，只是还他罢了。
贫穷可怕，最可怕不是欠人多少钱，而是欠了多少人情，人情世故，一旦欠下，千丝万缕，纠葛不清。
年幼丧父，母亲改嫁，寄人篱下……人生不可能完美，他的不幸寻常到俗气，真没有觉出多少凄凉来，只是他知道，没有应该，也始终记得那些得到都需偿还。从小听到最多，不过是“争气”，“回报”。
他为了“争气”考上医学院，为了“回报”早晚各打一份临工，偏选了这耗时耗钱的专业，少不得捉襟见肘的局面。读书那会儿他只吃过三个菜色，番茄炒蛋，炒三丝，烂糊肉丝，食堂最便宜的三种盖浇饭，从开始的两块后来涨到三块五，从开始的两顿到读研那会儿一天一顿饭。攒钱的目的很明确，寄回去盖房子，好让堂弟娶媳妇。大伯家谈不上吝啬亏待，只是没高尚文邹到一视同仁，视如己出，在乡下，给口饭吃，便是亲了。
那年刚交了学费，偏巧大伯打电话来说抱了孙子，叶茂便将身边的整钱都寄了回去，想是离月头一个星期都不到，挨一下也就过去了。饿的胃里抽疼是常有的事，叶茂本不当回事，只记得送完货回学校，疼得狠了坐不住，他便俯身在桌上趴了会儿，再醒来，已在病房。
眼前白白一片，他顾不得胃痛，心头一凉，偷鸡不着蚀把米，那袋营养液自费的，上百。
送他进来的人，是沈炵，而他脱口而出的话是，“为什么给我挂这个。”
“你说呢？老师让我别声张，他丢不起这人，低血糖也能晕，师兄你夸张了吧。”这声师兄，分明透着戏弄。
叶茂皱眉，气得腹间抽痛更甚，他自不会去理会，转念却知沈炵避重就轻给他留了面子，低血糖，岂会需要挂这劳什子洋牛奶，作势扯着胶布，只能拿这袋药出气。
“拔什么，半袋就倒掉？”沈炵顿了会儿，“这……”
他没有说下去，叶茂知道他想到了钱，想到了他此刻的捉襟见肘，有钱人家的公子在这方面自是口拙，他不需要，也不习惯为同金钱这俗物有关的事找借口，编理由。
后来沈炵从没在他面前提过这件事，于他来说再小不过的事。
叶茂也没有提还钱的事，那一刻，于他是沉重的负担。又是否真是不得已？他才选择把这次亏欠，规划到欠人情这一档。
又或者，潜意识他想要靠近那个人，明知荒唐，他还是想给自己一个靠近的理由。
之后他与沈炵的接触逐渐频繁起来，还认识了一直跟在他后面转悠的苏晓，假小子，真千金。旁人看他同苏晓一同出入，少不得私下道一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叶茂想，他向来认份，一开始连把苏晓当妹妹的心思都不曾有。他也知道，这丫头喜欢沈炵，门当户对，匹配相当，只是想着，他的心头总像是被什么堵着般，有一点点难过。他把这，归类到穷人自作多情的酸涩自卑。
喜欢沈炵的女孩子自是不少，他却从来没有动过这方面的心思，有次两人都喝了些酒，叶茂觉得心头的那点酸涩被酒精催化，时不时冒着泡，“你就没对谁动过心？”
他想听沈炵说对，然后他回一句“你要求太高了吧。”顺理成章，似乎就该是这样，心底能寻到一种平衡。沈炵不会对他动心，因为他不曾动过心，谁都不是例外。混沌间，叶茂忽略掉自己这想法中诡异而可笑的成分：他竟能假想着，沈炵对他动心。
“有，小时候，遇到过一个小姑娘……”
他不记得沈炵形容那段过往的言辞，但他清楚记得他的神情，目光柔和，笑意浅淡，薄唇开合，顺势往下，他的目光不自觉移向那颈间白皙的皮肤，喉结上下滑动着，似有什么划过心上，倏地刺激了大脑皮层，一种悸动如惊雷般激得他慌乱。
他意识到了什么，在那个人回忆着令他心动的姑娘的时候，叶茂苦笑着，慌忙错开视线看向别处，只应了句，“不着边的事，想着有什么用。”
他是在回应沈炵，也是在说服自己。
这一刻，他又想到了那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想着，心里一阵刺痛。
自那以后，他刻意疏远，沈炵以为他顾忌工作上拉帮结派影响不好，自不当回事。
叶茂想过放弃留院，只是舍不得导师予他的信任栽培，又或者，舍不得那个能顺理成章每天看他一眼的机会。
被迫离开，立刻有私立医院反常的向他抛出了橄榄枝，他虽孤陋寡闻，偏是知道陆家同沈家是亲戚关系，他还是接受了，当真是走投无路，又或者，舍不得那点牵绊关联，仿佛离开了这座城市，心里的那根风筝线就断了，往后，连仰望都不可能。
排除万难，争气变质后，便是争名争利，老家的人听闻流言，质疑他的为人，也担不起那些风言风语，自是和他断了联系。他想着倒是轻松了不少，那本回报账本上，终究能有一笔画上句号。当他知道这家医院的投资人就是沈炵本人的时候，倒是惊愣，该气该恼？自己被蒙在鼓里多年，原来这人情欠得太多，再也还不清。他偏偏认了，不曾奢望，如今好歹能守着一样和他相关的东西，等着他有需要的时候，他来回报一点。
只是亏欠与回报的关系，没有那可耻的心动，会牵绊那人的爱恋。
只是等来的，是彻心彻肺，无人可说的痛。
回忆搅得心绪不宁，叶茂起身离开办公室，不自觉走到了沈炵的病房前，狭小的窗内，他隐约看到两人彼此依靠的身影，他靠在她的怀里闭目昏睡，她将被子裹在他身上，被子下有轻微的滑动，叶茂想象得出那指尖轻柔划过沈炵胃腹间的动作，她能安抚他的疼痛，只有她才可以。
沈炵说这是他的小姑娘，原来，人不同，际遇也是不同。好在，沈炵的人生还有圆满的机会。叶茂想着，他无论如何也要让这份圆满成为可能。
某一处的抽痛愈演愈烈，叶茂折回办公室取了药片吞下，半靠在一旁的沙发上等着痛意过去，过两天的手术，自己该注意才是，以免状态不好，误了大事。
想着，取了一旁的外套盖上，闭目入睡，昏沉间，那点克制终究得了片刻松懈，他侧身躺着，睡熟之际，手才下意识地按在了胃上，抵住这一整天来反复不休着的纠葛不适。
他没有等待，坚持，固守过什么，只是这么些年，孑然一身，本也习惯。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秘密（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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