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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秘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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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尽管遗憾,却永远没有足够的痛苦。我们虽然快乐,却永远没有足够的幸福。我们的梦想永远不够充分,我们的命运永远没有足够的分量。这就是事实。”
——《卑微的神灵》
这一天,小林第二次走出医院大门,夜幕漆黑,他习惯着同门口的保安大叔扯嘴一笑,算是道别。
迎面冷风习习,他扯了扯衣领,缩着脑袋前行,一旁几个老面孔依旧耷拉着眼皮故作一脸漠然,锲而不舍地靠近问候,“车子要么?”他记得每次被加班奴役得狠了便咬牙切齿的决定,哪天不干了,扔一封辞职信在院长的秃头上,大吼一声“老子不干了!”然后拍拍屁股,两袖清风地立马叫辆黑车走人。
没想到真到这天了,他抚摸了把口袋里钱夹毛边儿的线头,拽紧了,走人。
那家卖粉丝汤的长推车依旧停在马路的拐角,硕大的灯泡被风吹的微晃,锅子上方升腾起白烟袅袅,一股微潮带着点鲜咸的湿气直窜入小林的鼻子里,刺激着唾液分泌,这才记起,他居然断了两顿粮了。
“半份河粉半份年糕,一份炒饭,一碗小馄饨,一碗粉丝汤,多……”小林抬腿跨过长椅在车边坐下,顺口要着吃食。
“多放点肉对吧,臭小子每次都要多放,再放是两份的量了,我这生意还做不做了?白送你得了。”那头摊主大声抱怨着,筷子起落间倒真是来回了几下,烫粉的漏子里牛肉片堆得满满的。“又加班了?你不是说你老板家最近出了事,没空折腾你吗?才几天啊,小林子又成小苦狗了?”
“可不是,这回是真折腾,他老人家把自己都折腾进去了,吐得一身是血让人给抬进来了。”小林抱怨,他有多大的埋怨愤愤,一天下来,只有现在能同人倾吐,和一个毫不相干的人。他埋怨什么?似乎还不够格不是?
“怎么搞的,吐血了都,那得有多少啊,这不是要出人命了?”摊主抬头,手上的长筷停在了一处,狠狠插在粉丝团儿里。
小林回忆起那件被血迹染透的衣衫,那刺目的红,绞得心口酸疼,努力扯起嘴角指了指一旁的塑料盆打着比喻,“可不得了,怎么着也比你这盆鸭血多啊。”
“呸呸呸,有你这么说话的嘛,还文化人呢。那你小子还有闲心在这里吃东西,还不去帮着治病救人?”长筷搅着粉丝,那一块凝成白霜夹着焦黄的猪油在汤里欢腾的泛起油花,汤汁咕噜咕噜冒着小泡。
“花姨,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我这身白大褂下面装的半瓶酱油半只灯泡,在你这儿都不齐全,在医院就一多余。”小林笑着调侃,望着那灯泡里的灯丝,本还看得清弧度,渐就被晃得眼前一片白蒙,鼻尖酸的,眼泪都快冒出来。
“傻小子,遭刺激了?你不总跟我吹你老板有多厉害多了不得的,那你跟在后头学着,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不是。”花姨热了锅利落地翻着河粉,起锅放在已经冒着酱油香的年糕边,“没事儿,吃饱了好好干,花姨今天不收你钱。”
“呵呵,花姨你可真是体察民情,都猜到我要下岗了不是?”小林快速吞着河粉,咬上一口年糕,用力嚼着。
“小子你犯错了?你这狗头,自己老师的事还能掉链子?”
“你不知道,我今天可了不得了,指着主任鼻子骂,抱着病历就往外院跑……就是老师的事,我总不能让人欺负他不是。”小林说着,想起方才送还病史时几个同事略带惋惜又是无语的神色,他们说他傻,他老板家是什么背景,要他出头?砸了饭碗那也是无畏牺牲。
他知道自己傻,只是那一刻,血气上涌,他只想着要保护那个人。从来,他都躲在那人身后,嘻哈笑着说跟着他有肉吃,每天担心着病史写不好被骂,上台干不好被瞪,捅了篓子,看着他冷脸替自己收拾,他以为那样就好,他从来没想过那个人会倒下。
“吃慢点,可别噎死在我这儿,饿坏了?够不够?”花姨看他出神,出声安慰着,“没事,等你老板好了,你继续跟着他不就好了,知道你喜欢跟着他,每次到我这,总是老师怎么怎么的,老板他又怎么怎么的……”
小林听着,眼眶里的水雾不听话的漫出来,他取了张纸用力抹了下,又胡乱抹着鼻涕,加了一大勺油辣子呼哧呼哧地喝汤。
今天怎么总是丢脸,抢救室里见沈炵这么被推进来,他做着抢救准备只觉得口罩潮得泛闷,一旁的人推了一把问他,“你哭什么?”这时候,他不该哭,顶多只能表示点难过。
顶着主任鄙夷的目光,质问他的医术,而关键时刻他始终是扶不起得阿斗,只会手足无措,旁人安慰他,“没事的。”他们以为,他只是自责,挫败。
“你喜欢跟着他。”
“你喜欢……他。”
心仿佛被利器刺穿一般,痛得他起了眼泪,他低着头,胡乱抹去,没有人会觉出异样。这是个秘密,一个埋在心底,永远不会惹人怀疑的秘密。
他怎么会喜欢上沈炵?听着好像太过荒谬,他自己都觉得好笑。
他是他,是他的导师,已婚,家世,样貌……撇开那个最为矛盾的性别问题,矛盾还是处处存在。他们是不同世界的人,他仰望着,怎么就会生出那么可笑的想法?
找导师那会儿,他那份毫无亮点的简历,木楞磕绊的模样让那些大主任们看着连摇头都懒得,沈炵却收了他,淡然神色,精致的五官在一群中老年当中显得尤为扎眼,小林一开始就对这人有印象,以为他是和自己同届的学生,挡在他前头占名额的人。他记得沈炵和他说第一句话的样子,一脸漠然地问,“林繁是吗?”
一开始,他以为沈炵是借家世背景撑腰的混爷,自己又是他第一个带的学生,理当是初级阶段摸索期,对他该挂名三不管才对,谁知沈炵的法西斯政策落实起来得心应手,生生扒了他几层皮,那段时间,他连做梦都是沈炵在训他,薄唇上下翻动着,没有最刻薄,只有更刻薄。梦到最多的,是早晨查房提问的情景,他永远答不全,沈炵瞪着他沉默十多秒,冷冷吐出三个字,“还有呢?”
科里人都嘲笑他的狗腿模样,毕竟才那么一点年龄差距,两人却是十足严师训劣徒的架势,他们笑他窝囊,他想着无所谓,跟着谁不是混?
混着混着,竟让他顺利混到了毕业,留院,这导师嘴里贬得他一文不值,到底够义气替他写了推荐信,赏了他个三甲铁饭碗。
花姨叫他小苦狗,跟着沈炵真的苦,别的住院白天收收病人,打打病史,了不得被叫上台拉个勾。别的导师手下好几个学生,这些活轮轮分分到底轻松些,沈炵本就是劳碌命,又只带了他,一天几台刀,他被要求全上,回头下了台还要收病人,补病史,怎能不与夜排档老板娘混个脸熟?
他喊苦喊累,倒不曾想过抱怨,毕竟是研究生时就跟的导师,同甘共苦的革命感情在。
沈炵嘴上刻薄,待人却不赖,小林素来要求不高,有人解决温饱问题就好。加班连台,沈炵请客是惯例,小林仰仗衣食父母出手阔绰把周边的外卖都吃了个遍,强压苦劳下,愣是胖了几斤。沈炵自己全程不下台,到了饭点倒是会让人换他吃饭,说他本来就缺心,饿着的时候更是无脑。
他佩服沈炵的医术,更叹服他怎么就能每天都精力充沛地连台手术,对他也是每台必训。几年时间,沈炵本是少言,对他倒是不吝于开口,虽然,大多是训斥。听着,小林也习惯了,渐渐悟出,他的导师不过是纸老虎。
纸老虎终究是心软,他真捅了篓子,沈炵倒少了训斥,会替他补救。有一次,他出神松了器械,沈炵为了阻止他损伤血管竟伸手挡住了刀尖。他回神吓傻了,看着病人的乙肝病史,又看着沈炵手上的伤口和池里的水迹,他握住了他的手,那一瞬间,除了害怕,好像还有心疼。
最近一年,沈炵的身体状况不好他是知道的,他不是心细的人,只是那些细枝末节却贸然闯入心间。沈炵的胃口越来越差,脸色也越发不好,后来在台上连训斥都没了,一台手术下来不曾开口,额上却起了细密一层汗,不断滑落间掩不去一脸倦色。再后来,手术间歇他都要靠着椅子坐上一会儿,他不知道他是哪里不适,只看见他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分明忍着痛意。
关心全成了口不择言,胡乱抱怨着沈炵不该委曲求全,帮主任连台加刀,他看着他疲惫至极的模样,其实只是心疼而已。
知道沈炵胃不好时,他已撑不住痛得跌坐在办公室地上,他什么都做不了,听指示取了药,拿着针头如何也下不去手,他替自己挂过水,对着他,却如何也下不了手。那天,一直爱慕着沈炵的苏医生哭着说,“我从来没见过师兄这样的神情,他难受的时候,有心爱的人心疼,陪在他身边让他安心,放松,真好。”他也知道,沈炵非常爱他的妻子,那一刻,他懂苏晓的心,也由衷觉得,真好。
沈炵的检查结果不好,他心痛得似要炸开一般,吼完了,却只能哀求,让他一定要告诉他妻子,一定要让她陪在他身边。他是知道的,自己只是沈炵生命中微不足道的过客,他不需要他。他是知道的,自己什么也做不了,连痛心,都没有立场。
今天,他帮忙将沈炵从推车挪上病床,他双手合拢托着他的双腿,俯身低头,唇瓣轻轻滑过他的膝盖。
那一刻,感受着自己飞快的心跳,他虔诚祈祷,一定要让他没事。
才发现连祷告都是无词,他能牺牲什么?牺牲所有,都抵不上那个人分毫。
第一次,他没有仰望,俯身拥紧,这短短几秒,仿佛就能满足了,为那不算拥抱的拥抱,不是亲吻的亲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