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惑》小叉

9、友好

　　燥热的风卷着细微的沙尘打在脸上。
　　永远覆着面巾的男人眨了下眼，将手里的牛皮水囊按进水塘底。
　　黄海就是这样，似乎一成不变，又似乎永远都在变化。男人只有在这种时候，眼神才会微微放松。他低着头，看着黄绿色的水慢慢流进水囊里。
　　捕猎妖兽之后卖掉，换了补给和装备后回到黄海，然后再去捕猎。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循环下来，很多事都渐渐淡出了他的回忆。他想不起他出生在哪里，他甚至也想不起父母的长相了。
　　但唯独那一幕却仍然深深地刻印在他的脑海里。
　　在他离开故国，逃进黄海之前的……
　　“那个时候”。
　　男人把水囊拿起来。
　　“那个时候”，他的名字不叫朱厌，当然也不是黄海的猎尸师。
　　“那个时候”的他……
　　男人的手一顿，终于还是从行囊里娶出了一小块石头。
　　那时候他的名字是燕朱，而身份则是侍奉芳国之王的大仆。
　　对，他曾经是个官吏。
　　男人把石头塞进水囊，转动手腕摇晃起水囊来。他看了看四周，然后才举步朝回走。虽然没人能从他坚忍沉稳的眼睛里看出什么来，但是他的脚步却比平常慢了许多。
　　二十多年前的“那个时候”，鹰隼宫里有一场宫乱。
　　芳国惠州侯带兵冲入王宫，杀死了峯王与峯麟。而燕朱作为保卫峯王的近侍，他的不抵抗或许可以说是月溪成功的关键之一。
　　男人稳如磐石的眼睛黯了下去。
　　偶尔一次的归乡，让他亲眼目睹十室九空的惨状，所以时至今日他依旧无悔于自己当初的决定。
　　他是对的，他自己这么认为，周围人也都这么说。
　　但如果他真是对的，在那颗头颅离开身体的时候他为什么转开了眼睛？
　　他没有做错，因为那个后来被称为烈王的男人，真的不能继续再放任下去了。
　　但为什么，他始终无法原谅自己？
　　为什么在万事底定之后，鹰隼宫里熟悉的景物带给他的不是轻松，而是窒息般压抑和沉重？
　　为什么到现在，二十多年都过去了，他仍然不愿意想起鹰隼宫？
　　沉郁与黯然凝结在一起，从他的眼睛里一直沉到心里。他慢慢走着，直到能看见远处坐着的一对年轻男女。
　　男人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像叹息似的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你说什么？”年轻的男人陡然拔高声音，“他是好人？”
　　年轻的男人是出生在黄海的浮民，而女人则是他从升山营地里救回来的幸存者。
　　拿着牛皮水囊的男人，看着他们。
　　男人太过年轻，几乎无法遮掩自己的心思。而女人……
　　他将目光转向那个年轻的女人。
　　皮肤比任何黄朱的女性都更为细嫩，加上那双清透的异色眼眸，还有放松自然的神态，这原本就是个很难令人讨厌的姑娘。更何况自从上路后，她一次都没有抱怨过。要知道在黄海这种地方，就算是身强力壮的男人也会忍受不了，所以就连他都开始刮目相看了。
　　即使她，有些秘密也一样。
　　“我只是说，峯王‘或许’，”虽然向来轻声细语，却意外地没有什么柔弱的感觉，“不是坏人。”
　　男人瞬间就沉下脸。
　　峯王？
　　他们在说什么？
　　“峯王他，或许不是个残虐的人。”向来寡言的年轻女人，低低地解释道，“他应该不是想要杀人，才让芳国的百姓死了那么多。”
　　“那又怎么样？”年轻的男人并不这样认为，“几十万的百姓啊！整个黄海都没有那么多人。”
　　那些……
　　因为守在女儿的病床前，被视作逃避农耕而斩首的母亲。
　　因为饥饿而偷盗的孩子。
　　因为疾病而没能服徭役的男人……
　　即使距离二十年，即使距离几千里，朱厌的耳边似乎仍然能听见那些哀嚎和痛哭。
　　所以他当年没有错。
　　所以……
　　“峯王大概从来没有觉得自己错过。而我们，也只会觉得他应该死。”年轻的女人平静的表情里，飘浮着某人令人不能理解的东西，“但是朱明，峯王身边的人会很痛苦。”
　　在远处看着他们的男人，身体微乎其微地一震。
　　“他不是一个好王，却依然可以是个好人。他治国的理念错了，却不代表他是一个完全没有优点的人。”女人平静地说，“否则不会花了那么长的时间才想要这么做。他如果只是一个残虐的人，早就可以杀掉他了。”
　　……好人？
　　是……啊。
　　那个烈王，那个被芳国百姓恨不得掘坟挖尸，恨不得啖肉碎骨的前任峯王，曾经微笑着对他说：“你做得很好，燕朱。”
　　他曾经说过，希望芳国的百姓勤奋勉力，希望芳国的百姓认真工作，希望芳国也会有像雁国那么富庶的一天。
　　他不会浪费食物，他没有奢华的衣饰，他从来没有荒废过朝议，他的桌案上也从来没有过夜的文书。
　　他……
　　心底的深处，不知哪个角落里，响起了一阵轻微的碎响，然后缓缓地，流出滚烫的浓浆。
　　他今天终于明白，那么多年他始终不敢面对的，又让他徘徊在黄海二十多年的到底是什么了。
　　故去的峯王，那个名叫仲鞑的男人，他不是一个坏人。
　　“但，但是芳国死了那么多人，而且是有人杀了他，所以——”年轻的男人急切地争辩起来。
　　“是啊，他有再多的优点，也比不上几十万百姓的生命。”女人睫毛一颤，转开眼看向远方，声音也缥缈了一瞬，随后陡然一沉，“所以，他死了。”
　　男人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他们身边。“那么如果你在他身边，”男人张开嘴，好像控制不住自己似的，“你会怎么做？”
　　坐在地上的年轻男人露出吃惊的表情，他张大了嘴瞪着他，好像不认识他一样。
　　而女人似乎对他的出现完全不意外，但是她看着他好一会，终于还是摇摇头，“我不知道。”
　　不知道……吗。
　　完全不意外这样的回答，男人却仍然忍不住有些微的失望。
　　“不能劝服他，又不想看见他的死亡，如果是我的话，”女人垂了下眼，然后又抬眼直视着他，“我会逃走。”
　　逃……走？
　　男人一怔。
　　“逃到一个看不见也听不见的地方，然后假装自己从来不知道他。”女人自嘲似的笑了笑，“所以从某种意义来说，他也算是个狡猾的人。他倒是不后悔，在他身边的人就辛苦了。”
　　咔嗒。
　　“你说……”男人第一发现，他的声音竟然也会支离破碎，“什么？”
　　她刚才说了什么？
　　她说，主上他……
　　他不会，他不会……
　　“他不会后悔。”女人微眯了下眼睛，弯起唇，拉出一抹清浅却似乎不含任何温度的笑容，“杀了几十万人还可以初衷不改，即使把他从地狱里拉出来，我仍然不以为他会后悔。”
　　是……吗。
　　也是。
　　主上的确就是那种意志坚定的人，所以无论是谁、无论多少人向他进言，他都从来没有动摇过一丝一毫。
　　吸气，再呼出去。
　　这一次，淤积二十多年的压抑似乎减轻了一点点。
　　男人低头，看着仍然坐在地上的两人。
　　女人清透的眼眸里，似乎漾着一丝明了。而年轻的男人仍然懵懂不明，他愣愣地看看她，又看看他，完全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地狱”。
　　原来这就是她的秘密吗。
　　朱厌，又或者燕朱，说：“青岚，想学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