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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番外——允祥篇 ...

  •   傍晚的天空有好看的火烧云,云霞仿佛沾染上了太阳的暮色。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允祥就站在院中望着西边方向,一动也不动,仿佛泥塑了一般。张严候在身边,轻声道了句:“爷,起风了,进屋吧。”
      他“唔”了一声,可能是站得时间久了,腿竟有些拖不动,张严忙去扶住了他。允祥叹了口气,心里知道自己是撑不了几天了。“去书房小屋看看吧。”他淡淡吩咐了一句。进去一看,还是昔时的模样,干净整洁。屋里有几枝月季插在瓶里,已经有些残败,徒留清淡的香。允祥走了过去,呆呆看了半晌,张严忙道:“福晋前几天铰的,奴才换了它?”
      允祥沉浸在自己思绪中久久拉不回心神,脑海中浮现出她低头嗅着花的娇俏模样,想起来那时她说的话:“我素来不喜菊花,闻不上那个味儿。”
      张严看他面色有些忧伤,恐他情绪不稳定加重病情,又喊了声:“爷?”
      允祥敛了眼,莫名蹦了句:“福晋走了几天了?该到了太原了吧?”
      张严一下子没了话,看着自己主子,心想明明这么想念你何苦还要送她走呢?
      自那之后,允祥便去了书房小屋歇着。身上的病一天天重起来,腿上也疼得紧,他硬是咬着牙不说话,杏儿打帘子走了进来,把一个雕漆的木匣子摆在他眼前,回话道:“爷,主子的东西全在这儿了,都是她平常珍爱的东西。”
      允祥点头,摆摆手示意她可以下去了。杏儿突然哭着跪在他面前:“爷,接主子回来吧。别在折磨您跟她了,奴婢求求您了。”
      允祥艰难微微坐正身子,将匣子拨到自己面前,道了句:“下去吧。”
      杏儿看他脸色,甚觉无奈,这才晓得她们家格格有多难,这样凛然决绝的态度早把人拒之门外,连一点商量的余地也没有,她无助的用袖子擦擦脸便退了下去。
      允祥皱着眉头翻匣子里的东西,每翻出来一件似乎都把尘封许久的记忆也挖了出来。他送她的每一样礼物都如新的一般,还未成亲前送她的书签,七夕时送的玉簪,以前通过的书信也都整齐码在里面。他动作缓慢的一封封拆开来看,通信最频繁的时候就是他随皇阿玛去塞外的时候,插科打诨什么都写,她说:“十三这个数字在西方传教士眼中被看作是最不吉利的,您怎么偏偏就排了个十三的序?从大婚那天起就充分显示出了倒霉的迹象,光给前面的哥哥们端茶行礼就折腾死我。”允祥年轻时还以为她只是开玩笑,一味的惯着她胡唚,今天再想起来倒觉得她竟是个未卜先知的。
      再拿起下封信来竟是她第一次写的“情书”,自己看完之后没几天又被她要了回去,她直嚷着:“别顺手就扔了,我要收藏的”。允祥想起她时时嗔怪自己的样子嘴角不自觉地带了弧度。
      早些年被兄弟间的夺位闹得人心惶惶,生怕一步走错就步步皆错。失势后人人白眼,府中度日艰难,她却能苦中作乐一人撑起这偌大的府院,上百口人。东家长西家短事事操心,她也从未抱怨过一句,难过的时候她偷偷掉眼泪自己也看在眼里,若换了现在的自己,只要对她温言软语两句可能就会平复她所有的委屈,可那时的自己从未将个女人的心思放心上。还嫌她太娇气了些。
      允祥想到这些的时候怅怅叹了口气,他单手揉了揉太阳穴,觉得口渴便想站起身子倒口水喝,自己却下床艰难,逼不得已便喊了声张严,张严应声而入,允祥吩咐了两句,他便出去泡茶了。这边的允祥坐在炕上又想起那年患了腿疾的事儿来,他不能下床,她正怀着弘暾。也是这般的情景,他素来身边不喜有人,也不爱让别人替他代劳,想吃茶便自己挣扎着起身,手刚摸上茶嗉子,她便给喝止了。犯了病自己心里正不自在,便轻声训了她几句:“有身孕的人了还到处乱跑什么?”
      她不怒反而笑了,“我知道你这么个倔犟脾气,不放心过来瞅瞅,谁想被我捉在当场。”
      他看她神色夸张的说的有趣,便也随她笑,这才看见她手上的托盘,纳闷问了句:“这是什么?”
      她一边盛在碗里一边道:“我怕你渴遣厨房熬了百合银花粥。问过太医了,对你身子有好处,大晚上别喝茶。”说完就端着粥向他走过来,允祥看着她大着的肚子,因为天热额上微微沁出的汗,很奇怪的,觉得这画面真美,便一直留在自己脑海中,抹也抹不去。
      这时候张严捧着茶进了来,“爷,您要的茶来了。”允祥的心一下空了,看着这茶对比那粥,心里这才晓得,知冷知热的只有自己的妻子,以前她待他的千般好怎么非得等到有了对比才察觉的出来?有些时候他总嫌她太不听话也不懂事,又爱胡思乱想,脑子里稀奇古怪的想法一大堆,可现在他却希望再一次看见她不听话的样儿。
      张严看她的脸色小心翼翼说了句:“爷,刚有人来报,福晋到太原了。”允祥沉思,半晌缓缓问:“没伤着自己吧?”他太了解她,不信她能乖乖就范。
      张严嗫喏道:“拿钗刺伤了脖子。”
      允祥虚握着拳挡着嘴猛烈咳嗽起来,气得把桌上的茶嗉子摔在地上,强抑住自己的怒火,沉声道:“跟范清平说,若再伤一根头发让他等着破产吧。”
      张严给他拍了半天的背才将他的咳嗽止了下来,允祥将他遣出了门。看了看匣子,才蓦然发现有记忆的东西也不过这些,雍正元年至今自己竟从未关心过她,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自己统统不知道,他总觉得她离不开他,一个弱质女子能去了哪?不过是赌气,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他狠下心来不找她,可日子一天天过去她还是不回来。他第一次着了慌,四处打探,直到她回来奔丧。两年后见到她、看见她的眼神才知道,她不似一般女子,她不以夫为天,她若想开始一段新生活谁也拦不了她。
      允祥心里忍不住犯嘀咕,若当初他不主动留她,也许她就真的不留在他身边了。他曾经说她:“不过仗着我喜欢你,你才这么恣意妄为。”那时的自己也一样,不过仗着她心里有他,他施苦肉计伤害自己惹她心疼才能留下她,谁又比谁高明多少呢?
      她回来的那一两年里,正如她说得那样,一直活得卑微。看着她在府中一天天的消沉,允祥觉得自己或许真的错了,可每次看见她笑着的模样,又庆幸自己把她留了下来。岁数大了,她不再将心思全放在他身上,所以孩子接连丧命对她都是致命的打击,她变的不爱说自己的心事,埋藏自己悲伤的情绪,看见她这样才晓得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夫妻的情份早就淡了,允祥却心里极不愿意这样,不愿看见她,故意忽略她。
      允祥想到这些的时候脸上很是无奈,咳嗽断断续续的折磨着他,腿上的伤隐隐作痛,他想起早夭的弘[日兄],早逝的弘暾,婚姻不美满的暖暖,远嫁的和惠,过不了多久再加上个自己,想着想着又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幸好将她送走,即使恨他,也不能再让她忍受这些了。
      张严进了屋子,小心禀道:“爷,夜深了,早歇息吧。”允祥也实在累了,不一会就睡着了,梦见的却尽是她为了回来不停伤害自己的情景,他难受得醒过来,一宿便没再睡着,疼疼醒醒。
      两天后,允祥把弘晓叫进了屋,他心疼看着自己的儿子,弘晓只是一味问他:“额娘呢?我要额娘。”
      他叹着气劝:“额娘出远门了,等阿玛走了额娘就回来了。”
      弘晓止住了哭,又问:“阿玛又要去哪?什么时候再回来?”
      他心里苦的紧,可能一辈子都回不来,嘴上却还笑着哄他:“不过几天就回来。”顿了会道:“弘晓替阿玛办件差事儿行么?”
      弘晓突然高兴起来,“行,阿玛说,儿子一定办。”
      允祥这边却想起他第一次见她的情景:摆着手声音清脆的说毁了他名声的女孩子,一回头笑得乖巧可人。十四扯他袖子叽咕道:“十三哥,艳福不浅,配你不差。”却惹得她故意泼了十四满身的水,连带着扬起下巴毫不示弱的脸都那样鲜艳动人。背起项脊轩志却沉静的与先前判若两人。
      弘晓扯他袖子,用眼神询问他究竟办什么事儿?允祥笑道:“你额娘在书房的后院里种了些花草,中间有块地空的紧,你帮阿玛栽棵枇杷树吧?”
      那天他实在看不下书房枯萎的月季花,便去了她种花的后院,看见突兀的空地,心思一动便想起来是该栽棵树的。
      张严进屋,先给床上的允祥行了礼,“爷,范先生送来的信。”
      允祥道:“拿过来。”自己拆了信迫不及待的看,看完不知道是长长舒了口气还是叹了口气。
      张严轻声问:“爷,怎么了?”他还是不作声,张严跪在地上垂下了泪:“爷,奴才求求您了,让福晋回来吧。”
      允祥愣了会神,“起来吧,就快来了。”
      张严没敢再问下去,心里琢磨了半天突然喜上眉梢,福晋快回来了,他终于还是拗不过她。
      范清平信上说:“王妃绝食三天三夜,草民实不忍看她死去,擅作主张,带她回京。任凭王爷处置,毫无怨言。”
      允祥道:“早知道是这样的结局我又何必这样煞费苦心呢?”
      那天素慎的院子里通红的火光映亮了天,允祥回府一看,急了:“王妃呢?”
      杏儿呜咽道:“侧福晋卡着主子脖子,我出来叫人还没等进去就着了火。”
      他一听就冲了进去,张严死死抱住他的腿,“爷,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啊。”他一脚踹了人,腿上的伤剧烈疼起来,他也没顾上那么多,看见已经有几个小厮抱了个人出来,他喊:“青儿……”不是,是素慎。
      他想也没想就进了屋,看她仰着头平躺在地上心里莫名恐慌了起来,“青儿,别死。”他只觉得自己无助极了,多少次朝政上的事儿再头疼再危险的他都应付自如,可这次完全慌了神,他略微沙哑了嗓子说,“我额娘走之前就这样,你别吓我。”
      又进去了几个人死拖硬拽的把两个人救了出来,他也顾不得那许多礼数众人的眼光抱着她就往外跑,没几步腿上已经受不住,他咬着牙恨恨的想,“年轻时候多少次行围熊瞎子我也扛了,现如今我的福晋还抱不动了?”一路忍着疼把她抱回了屋,与其说要给她治病不如先给他治。
      当天晚上他就宣布:“侧福晋疯了,把她给我关了。”
      若不是有这么一出,他是死也不愿让她走的。可是允祥又想起,她抬头向他哭诉:“爷,别留我一人在这世上。”那时他就知道她在想什么,若是他死了她决计也不会偷生。可他一撒手人寰,谁知道素慎会不会再害她一次?年少时让她受了许多委屈,现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让她离开。
      允祥把信收了,心想范清平还是心里有她,若不是这样任凭她怎么闹也不会心软,他是男人太了解男人,从他看她的眼神就泄露了一切。单手把信捏在手里攥了个稀烂,心想她是聪明的女人,早知道他心里不满,但就只有她才会那样道歉,一句“我来招供”闹得他一点脾气都没了。想到这些他的嘴角又微微上扬起来。
      从允祥病情加重他送她走直至如今,他彻底撂下了朝中的事,十来天仔仔细细把他俩之间的事想个清楚,她以前总爱说:“您怎么能这样冷漠,我这么努力难道您一点都看不见?为什么连点回应都没有?您心里到底有没有我?”以前额娘告诫他与容惠,在宫里生存就要隐藏自己的心思,谁都不能相信。他总觉得他对她好,事事包容,看她撒娇,容她发脾气,哄她高兴,不能不算好,她却哭着道:“我知道你对我好,可你对谁都这样好,如果这就叫好那我宁肯不要。”
      “这究竟是个怎样的女子?碰的头破血流也要求一个真心?活得再辛苦只要牵着我的手她也能挨得住别人的嘲笑白眼?别人不管再怎么诽谤怀疑我,她却认真到使尽手段处处维护我?所有人都说爷脾气好,福晋是个有福气的,可我心里明白:这一生有她这样对我,我才是最有福气的那个。”
      允祥想到这儿的时候,心绪波澜起伏的,以前再多关注一下她便都看得清楚,十来天就能想明白的事情因为自己的不坦诚却让她想了一辈子。这一生有多少个十来天不能想,可自己全让它白白度过了。想起自己做的决定也后悔起来,虚耗了一生的光阴,连这最后几天也浪费了。
      他盼望着她能早回来,她一向比他坚定,认准了的事不会轻易放手。可自己的病却等不下去了。
      他开始安于平躺在床上,最不爱求人的人却开始事事需要别人的服侍,身子越来越瘦弱,因为心里微存的那一点渺茫的希望,他还在等。他笑着同张严讲:“若我不等她回来,她定会恨死我。”这一句话有多少辛酸,断断续续地说也说不完。
      张严嘴上只说:“爷多虑了。”心里想看他的脸色就知道没多久了,可福晋怎么还不回来?
      他很少有能睡着的时候,若不是撑着想见她一眼,药也不会喝。最后的病痛折磨的他没了人形,他艰难问张严:“什么……时辰了?”
      “爷,初五子时了,您撑着点,福晋就来了。”张严急促的喊道。
      允祥奄奄一息,脑中不自觉地浮现出一个场景,她从火海中逃生,躺在床上休息,杏儿问她为什么喜欢爷?自己那时站在窗外正想进去,一下止住了步子想听个究竟。她浅浅笑:“我怨他比喜欢他多。”里边杏儿偷着笑,外边他无奈摇头。
      只听见她说:“允祥啊,很高,我够不到的东西他会帮我取。他骨子里其实是个害羞的人,但有一次当着府中众人的面拉着我的手跑了一路。我说笑话的时候不管好不好笑他都会笑。每次碰到难事儿的时候他一个人担着,事后被我追问急了,他才捡着最不要紧的告诉我,轻描淡写。”
      她眼里含着泪,说得头头是道,“他不会吵架,我离家出走再回来,他气急,说话大声,可是怎么听怎么像跟我解释。我每次下棋都耍赖,他说‘就准你这次悔棋,没下次了啊’,可下次该怎么悔怎么悔。”
      杏儿呵呵笑了,“您啊……”
      她笑着继续回想:“他是个言而有信的人,干起事儿来说一不二。哦,对了,他身上的味道很好闻,混着檀香幽幽的直跑到心里去了,可他从来不知道,我也从来不告诉他。”
      她的笑里带着丝狡黠,后又正经道:“我哭的时候他会给我抹眼泪儿,我从来没下厨给他做过一次饭他也从不埋怨,我……”她声音有点哽咽没说的下去,杏儿拿帕子擦了擦眼。她嗔了一句:“好好的你哭什么?我还没说完呢,我时常觉得活着真累,但他要是活着,我绝不死。”
      允祥想到这儿的时候微张了口,眼里含了泪,氤氲着眼珠,他还是面带微笑道:“我……想她……想的……不行,多想……见……她一眼。”
      张严哭红了眼:“爷,您再撑一会儿,真的来了。”他不知道,这句话一点不假。
      充实饱满的泪还是落下他清癯的脸,他笑着闭上了眼:“怕……是……天都……不成全……了。”嗓子里咕哝了最后一下,终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张严喊了几声,泪无声地冲下来,冲下来。门外响起了一片悲怆的痛哭声,喊“王爷、阿玛”的都有,下一秒钟她站在门外,仿佛知晓了什么似的,欲哭无泪的问:“他呢?还在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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