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纪》皓清

4、图书馆

　　高中图书馆能发挥其切实用途吗？
　　别的学校顾苏年不清楚，汇中图书馆却向来是学生们川流不息的所在。
　　这么一日，汇中图书馆二楼借书处，顾同学在后部靠墙偏阴冷的几排书架间找了个不起眼的书架斜倚着，手里搭着本中等厚度的简装书。
　　《乌合之众》，重生前顾苏年将将看了三分之一。
　　是她某天从论斤称卖的街边书贩那里偶遇相中的，不晓得专业人士如何看法，闲暇时随意翻上几页，不想书中妙语竟大有解颐之效。
　　在讲到“群体的意见和信念”的间接因素之一“时间”时，书中有这样一段话：“时间也会引起信仰的诞生、成长、死亡。力量的获得，是由时间来考验的，力量的失去，也是由时间来决定的。”
　　她看不太懂，可是喜欢。
　　顾苏年考虑要么把书借回去看两天，结束掉后半部分的内容。刚从书架间踏出几步，忽又想起比这书厚了不止一丁半点儿，依然大半看不懂的数学练习册，手一缩，又将书搁了回去。
　　走出借书处，路过右手边光线正好的阅览室。透过巨大玻璃，顾苏年敏感地抓到室内一抹极熟悉，端坐阅读的身影。
　　上学、早操、午餐、活动、放学，不时地关注和擦肩而过，刻意地细细观察研判，顾苏年做起来已经比十二年前镇定顺手许多，绝不会被哪怕是身边关系最近的余敏和赵欣然发现端倪。
　　这个年纪的男孩子不管如何早熟装深沉，也完全不能收敛那迸发周身的新鲜气息。且由于在短时间内迅速生长拉伸，还来不及规划修整，身材方面的可观之处也相对较少。
　　至于顾苏年最迷恋的斯文俊雅、风度卓然等男子气质，在如今的纪杭身上，还是很难寻着蛛丝马迹的。
　　她又想起前天下午，自己最终耐不住性子，对上叶诗雨的探问。
　　“叶同学，你倒底在试探什么呢？我承认自己曾经欣赏过纪杭。”
　　顾苏年特别咬重了“欣赏”二字，这和她给赵欣然、周明雅的解释无甚差别。
　　前世极为明确“暗恋”，现在丁点儿也不敢碰触。仿佛那是个魔咒，她绝不允许任何人，哪怕是她自己有纤毫可乘之机。
　　“不过，话又说回来。在这学校里，欣赏纪杭的女生倒真是不在少数，你又何必在我这儿浪费时间。”
　　“你也是瞧见了，我没什么特别之处。你大可像忽略其他不相干的人那样，把我忽略掉。”
　　“既然‘曾经’欣赏！……‘现在’呢？”叶小姐发声缓缓，吐气如兰。
　　糟糕，言语一时不查。
　　不过这种细节，叶同学你抓得也太刁钻了。
　　“现在？呵！我上次说过不会再做傻事，信不信自是随你们。”
　　其实顾苏年极想求证：凭我以前情报搜集，纪杭高中三年，身边连走得格外近的女同学都没有，更别提什么青梅竹马了。
　　你这俊俏姑娘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总之，那天的会谈就在双方都更加疑惑不解的氛围中暗淡结束了。可这反而挑起了顾苏年的好奇心？
　　难道自己从前对纪杭的恋慕与观察竟是这样浮于表面？还是重生后的蝴蝶效应改变了纪杭身边的人物关系？

　　阅览室窗边，顾苏年心中纵有百转千回，其实也仅流连了短短三秒左右，便依着一贯的作为从容而过，稳定地踏着阶梯来到图书馆一楼大厅，沿着还书柜台拐进角落里的小书店。
　　她并不是真的要买什么书，在狭窄的店面里，仰头一一掠过书架上排列整齐的各类图书和教辅材料，注意着不要阻碍其他同学选书的路。一圈、两圈、三圈，书店确实又窄又小，不足半间教室，即使有意放慢速度，也不够时间让顾苏年理清内心的局促。
　　她一定是漏掉什么了。倒底在犹豫什么？活动课快结束了，一会儿要放学的，她应该马上回教室收拾东西才对。
　　不对，她定然忘了什么。
　　脚下频率有些急促，三步并作两步回了二楼，阅览室前平了呼吸，昂首踏进。没有近视，可模糊了焦距，却还看得清四周。
　　紧盯目标，提防潜在的抢夺者，还不忘在还书车上随手抓了本书装样子。
　　颤抖的小臂前伸，稳定的手掌抓握，安静拉开座椅，端坐，低头，翻书。
　　纪杭对面的位置，隔着阅览室宽大的桌案，两臂左右的距离，这是顾苏年还能保持镇定的充分条件。心跳加速在正常范围内，脸没红气不喘，手心没冒汗，指尖没发抖，一切正常。
　　偷偷望一眼纪杭的书，黑色精装本封皮，烫金文字，书名瞄不见，只觉果然是那个纪杭，看的书都那么高端有品位。
　　再低头瞄一眼自己手上的书，刚才太着急没注意细看，《世界著名童话故事（绘图本）》？晕，之前哪位同学借的啊！汇中居然还有小朋友会看这种书。
　　随意翻到熟悉的《灰姑娘》，这故事时日长久被诸家不断解读，而在顾苏年反复看来，就是王子喜欢上了一个相貌美丽、衣着光鲜、举止优雅且身份还算相当的贵族家嫡女。而这王子品味独特，非喜欢女主半夜十二点的傲娇和欲擒故纵。且其本身也大概太喜欢出风头求关注了，全国悬赏水晶鞋主人？纯属典型不成熟富二代的烧钱行为。
　　咱们Cinderella女主改变命运的想法却是足够坚定，岂是后母继姐此种炮灰阻拦的了的？其参加皇宫舞会时也不见一点儿自卑，宫廷礼仪估计做得甚是完美，并总能坚守着自主行动意识，不管是厨房灰还是水晶鞋皆可驾驭自如。总坚信她回到自家昏暗厨房，也应该是掐着腰嚣张慨叹：姐天生命好，姐天生女主体质，就你们这点儿小打小虐，真心不够看的！
　　所以童话怎么开展，关键还得看作者态度。
　　同样的，顾苏年觉得今生如果注定是Cinderella，又或是灰姑娘的坏姐姐，端是得看她个人的想往与选择了。
　　顾苏年很佩服自己在纪杭对面还能果断长时间走神儿的本事，只不过这刚想抬头继续偷瞄，纪杭却已然魔法般消失无踪。
　　左顾右盼，上下打量。人不在，书不在，笔记本也不在。看来纪杭同学也是回去准备放学事宜了吧。
　　她长舒一口气，心里轻松许多。
　　既然暗恋实验的观察对象都不在，顾姑娘当然不会当真杵在这儿，继续研究童话里骗小朋友的伎俩。
　　可是，慢着！就这样回去太不合算了。于是……
　　顾小姐优雅起身，轻轻将自己的椅子归位。尽量不弄出声响引关注，慢慢绕过长桌，屏息拉开对桌那把椅子，侧身，呼！终于坐在了纪杭刚才的位子上。
　　很不自然地扭了扭脖子，目光所及，周边两三位同学正畅游于知识的海洋，没人发现自己的小动作，偷偷比了个剪刀手，成功！
　　坐直身子，摆正书本，脖颈微低，左手压书，右手缓慢而细致地翻着书页，停在一篇童话的结尾，煞有介事托腮思考，得逞的微笑。
　　“同学，不好意思，麻烦我捡一下东西。”
　　一声清朗的嗓音，吹动内心无比荡漾，正对着彩印插图版《海的女儿》发呆的顾苏年耳边。
　　还来不及收敛笑容，她下意识应了一声，赶忙移动椅子站起来。只见一个身穿校服的清瘦男生，正弯腰去捡桌下的东西。
　　又不是星期一，穿什么校服啊。这个熟悉的身影，——纪杭？！
　　他落下东西了？见我坐在他刚才的位子上不会误会我吧？
　　糟了糟了，任谁都肯定误会的啊！
　　头发没乱吧？鞋面不脏吧？
　　无数个追问的泡泡迅速从顾苏年心底咕噜咕噜泛起。
　　拾起黑色水笔的纪杭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立在一边，看向对面扶着椅背，突然进入焦躁状态的女同学。
　　顾苏年发誓，说纪杭现如今气质还不够风雅俊朗迷人的话，她要收回。
　　原来，怦然心动的时候哪里还顾得了这么许多，什么青涩、不成熟、没味道，让这些借口统统见鬼去吧！
　　近在咫尺的男孩有着疏淡的眉眼，穿过玻璃的阳光刚好抚在他脸上，顾苏年甚至可以看清楚他皮肤的纹理，鼻骨最高点的弧线，嘴唇颜色的深浅。
　　“这边阳光挺好的？”男孩突然开口。
　　“啊？是的，蛮好的。”顾苏年都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只能随声应和。
　　“下午活动课，二楼阅览室的光线最好。”男孩笑得温和。
　　顾苏年依旧天然呆：“哦，是这样啊！”
　　“谢谢，再见。”
　　“不用谢，再见。”
　　眼光模糊着随了纪杭的背影踏出阅览室大门，飘过窗外的走廊，直至消失。
　　顾苏年在心里狠狠鄙视了自己一遍又一遍。
　　拿不出手啊拿不出手，顾苏年，关键时刻你怎么就这么拿不出手呢？
　　这是都说了什么没营养的话，与纪杭第一次交谈就这样结束了？
　　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短兵相接，难道就因为他是自己的欣赏对象？
　　笨的够呛，白白浪费了大好机缘。
　　不过两世加起来，第一次这么近距离收获纪杭的微笑。真心，感动啊！
　　就像是……？对了，顾苏年眨眨眼，看向窗外的阳光，透彻、和煦、温暖，正是纪杭给她的感觉。
　　然而低下头，再看着字里行间那个不愿杀死王子，最终独自走向泡沫命运的小美人鱼。
　　小时候一直很奇怪，为什么童话世界里居然存有这类悲剧故事，没有答案，却记挂了许多年。童话什么的，果然还是悲剧更令人回味无穷。
　　顾苏年的心像是猛然被尖利刺痛，恍乎间明白了：
　　在策略不对，表达时机不佳，准备还很不充分的时候去打扰王子。再浓烈的爱意，燃烧的也仅不过是小美人鱼脆弱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