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纪》皓清

1、楼梯

　　2012年，从年头开始，网络上总是随处可见“末日之时你会和谁一起”，诸如此类发人深思的问题。对此，顾苏年姑娘表示出了她极为得意的务实想法——给予理解、不予置评。
　　刚刚在这年春天走过27岁生日的顾小姐，感叹于自己的身体仿佛不再成长的模糊认识，又悲哀于女子四七之数对她的步步紧逼，倒也不那么热衷地加入了赶快找个好人家结婚生子的剩女行列。她本是生性随意却又不甚洒脱之人，换句话说就是生活没什么目标，可惜又胆子太小做不到特立独行，好在她还是看得很开，权当这是时下众多平凡人的平凡作为，便也不再伤心抑郁了。
　　今年“十一”放假日子长久，顾苏年应母亲大人的召唤回了家，相亲。她是不排斥这种陌生男女见面吃饭喝茶聊天，互留联系方式但多半不再联系的社交活动的。
　　顾姑娘为人宽和柔顺，对任何事物都能持续生发出惊叹与好奇，善于将偶尔尴尬的冷场气氛重新炒热，总是面带微笑眸光适时闪亮，努力配合参与相亲活动，使双方在亲切友好的气氛下完成会谈内容。毕竟大家都不容易，休息日还搞得像是在见客户，维护安定团结当然是最主要的。
　　顾苏年默念着手中母亲给的小卡片：
　　时间：10月3日下午3：00。
　　地点：汇江饭店二楼咖啡厅（靠窗的位置）。
　　依照日程安排，将自己收拾妥当的顾苏年应约前往。在出租车中，顾姑娘计较着：这位表姑妈儿媳妇表弟的小学同学赵先生，关系不算太远，共同语言应该容易找些；约在汇江这种老牌饭店喝下午茶，还算是有品位，而且下午茶后共进晚餐与否，时间上进退得宜，看样是花了心思认真对待的；细节方面特别注明靠窗的位置，可见事前考虑周详且注意为对方着想，也是加分项目之一。
　　10月3日这天的下午茶持续了将近两个小时，顾小姐点了一杯卡布奇诺并一块抹茶蛋糕，与赵先生同看窗外洒在汇江上的阳光由粉金转为暗红，从“十一”长假高速公路的拥堵盛况，聊到中学时代自己所用随身听的品牌，气氛融洽欢声笑语。会面结束时赵先生邀了顾小姐晚餐，顾小姐以家中有事婉言谢绝，赵先生诚意相邀一番，顾小姐连连抱歉，赵先生不再坚持，又提议送顾小姐回家，顾小姐欣然应允并表示感谢。
　　10月3日下午5：57，赵先生为下午茶买了单，3分钟后酒店一楼大堂改换了金碧辉煌的夜间照明模式。赵先生携顾小姐出了咖啡厅后在柔和灯光的笼罩下缓步走至酒店的旋转楼梯处，起初天花板的灯光有些昏暗，赵先生温言提醒穿着高跟鞋的顾小姐当心脚下，顾小姐应声感谢赵先生的贴心，微笑着与其并肩走向灯火通明的酒店大堂。
　　在最后几级台阶处，顾小姐注意到一位正朝自己迎面走来的男士，身着浅色休闲西装，头发服帖，面容干净。顾小姐感觉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他，并且是那种双方有过一段时间交集的认识——难道是某一任相亲伙伴？
　　已经剩下不到十步的距离了，顾小姐面带微笑在大脑中拼命搜索信息。此时，对面的男士也看清了顾小姐的样貌，面上还无甚表情，眼中却闪现了狐疑，这一点顾小姐非常确定。
　　头顶是巨大的水晶吊灯拉扯下的冷光，右边是颇为喧闹的中式自助餐厅，左边一位年轻的女导游正陪着自己的团员等电梯入住酒店。还有五步的距离，顾小姐仍旧微笑着；四步，微笑；三步，顾小姐灵光一闪被自己的答案震得头皮瞬间发麻；两步，保持微笑且步履镇定；一步，直至与对方擦肩而过。
　　一秒钟后，顾小姐没有回头，只在心中告诉自己，刚才做了一个明智的决定。随后便在赵先生的绅士作风中出了酒店的旋转大门，由其银灰色别克送回了家，一场完美的相亲活动就此落幕。
　　回家后，顾苏年亲切热烈地与母亲大人详细交流汇报过相亲细节后，就开始在自己房间里翻箱倒柜。
　　“妈，我高中时的照片呢？”
　　“都是你自己收的，我哪里晓得？快些出来洗手吃饭。”
　　晚上11：00点左右，顾苏年终于从埋藏在床底旧箱子里的泛黄日记本中拣择出了保存完好的高中秋游照。本来还很焦急的顾姑娘，一下子沉静下来，倚在床头仔细打量起照片中那一张张稚嫩的脸。是他了，今时今日已然记不清样貌和名字的那位男士，十二年前的样貌却是清晰地刻印在回忆的镜头下，这样很好，顾苏年告诉自己，自己的选择从来都是明智的。不信？请回望那消逝的时光。

　　“顾苏年，顾苏年……”沉沉的睡梦中，顾姑娘总感觉有人在呼唤她。
　　“顾苏年，你还不起来？要迟到了啊！……”
　　顾姑娘惊醒，看着母亲大人苏女士，穿着睡衣披散着一头大波浪，猛然推开自己房间的门。一边中气十足地数落自己，一边豪气万丈地扯开窗帘推开窗子，一把拉起还处在迷蒙状态的顾苏年道：“赵欣然在楼下叫了你老半天了，快给人家回话。”
　　似乎是演练过上百遍，顾苏年扶着窗棂，将脑袋伸出窗外，清新而略带潮意的空气随即扑面而来。
　　“欣然，我起晚了，你先走吧，我一会儿自己去学校。”
　　“那你快点儿啊！我们班主任今早要查作业，先走了啊，拜拜。”
　　顾苏年模糊的视线中，远处一位清新可人的萝莉妹妹，朝自己挥挥手，接着便跨上粉红色的自行车消失在茫茫雾色中了。
　　多么熟悉的场景，直震得顾姑娘呆愣了三秒钟。
　　“妈，我今天很不舒服，你给我们班主任打电话请个假好不好？”
　　顾苏年转过身，将一种很虚弱的态势呈现于苏女士面前，从动作到声音都无懈可击，一幅病得快要昏倒的样子。
　　苏女士盯着她看了两秒，走上前来用手掌贴了贴顾苏年的额头，很快就下了结论：“没有发烧。”
　　“你这一招跟谁学的？从前感冒、咳嗽、发烧、胃痛、拉肚子你从来都不主动请假的。”
　　“啊？”顾小姐以前真的有这么彪悍？不会是脑袋不正常吧！
　　“啊什么啊？大清的早发什么疯？迟到总比不到好，赶快刷牙洗脸上学去。”
　　“我的娘亲啊！！！”
　　“胡乱叫什么？还有，今天来不及做早饭了，你自己路上去买吧，就这样，动作快点儿别再睡了！”
　　苏女士秉持着自己一贯雷厉风行的做派，吩咐好事情后就回去房间补眠了，可怜顾姑娘边洗刷边碎碎念：“我的妈呀！装病这招是我大学里无师自通领会的，除此之外还和室友们探究学习打麻将、斗地主等传统益智游戏，过年回家时也没见您发这么火大的？”
　　本姑娘就不能休息一天么？睡一觉小十二岁，我一晚上的岁月狂奔容易么？这是多么狗血而又新鲜的剧情！难道矛盾挣扎的身心不能借机偷个懒，顺便制定一下未来充满荣耀与光彩的作战计划吗？重点是，这种六点半出门都会迟到的日子，本姑娘为什么还要再经历一遍，啊啊啊~~~！
　　上学的路是不会记错的，就是骑自行车的技术稍微有点儿生疏。来到学校，穿过美丽的校园，除了不时飘来的读书声，周围安静得让人心慌。高一（3）班在三楼，爬上去一点儿不费力，年轻人果然就是身体棒！
　　七点的早自习，顾苏年还是晚了十分钟，英语季老师已经默完单词让小组长收本子了。顾苏年喊了声“报告”，进教室时被老师好言相劝了几句，鉴于她表情后悔认错态度诚恳，老师也就没再数落下去。
　　来到位子上，顾苏年冲着自己今后三年的同桌和此后很多年的闺蜜余敏同学绽放了个大大的笑容。身为数学课代表的余敏同学看了眼讲台上口若悬河的英语老师，立即从抽屉里拿出一本数学作业塞了过来。
　　“知道你笑得这么谄媚就准没好事！幸亏今天只有数学作业要交，咱们这组作业已经给我了，其他组还有几个没交的，你动作快点儿，我拖到第一节下课再去交给刘姐。”
　　顾姑娘感动万分，虽然余敏同学误会了她笑容的含义，还利用职务之便给她开后门，但见证了贴心且具备敏锐观察力的余小姐成长史以及两人革命友谊的建立史，也不失为重回十五岁少女时代的一大收获。

　　27岁时的顾姑娘已然在社会上打拼了几年，虽然只是个每日奔波忙碌收入不高的小白领，但她生性随和乐天，从不抱怨些什么，也从不为自己的每一段岁月后悔，更不会去想如果人生可以重来一次，她会重塑怎样的传奇与辉煌。
　　都说众生平等，而每个人走过的人生轨迹亦是平等的，无论贫富贵贱，后悔否定自身的成长才最是要不得。
　　而在此时，15岁的顾苏年，无风无浪躲过交作业这道坎儿，一天的课上下来，她悲催地发现自己的高中知识简直退化得惨不忍睹，当年敢走进高考考场的居然是她本人么？不仅数学、物理、化学这等理科项目全然是在听天书，连语文、英语、历史这些文科内容的表述方式也机械得让她难以置信。
　　中午在学校食堂吃饭时遇到了赵欣然，她在高一（5）班，两人约好了放学后一起回家。顾苏年记得高一整年都是和同小区的赵欣然一起上下学，后来她随着父母工作转学到别的城市，俩人连确切的联系方式都没来及留下，就从此断了音讯再没遇到，因为不是一个班也再没听旧同学提起过，一段友情匆匆落幕，只留下些让回忆微笑的清甜。
　　放学了，结束一天的高中生活，顾苏年有种之前每周五下班后的如释重负，如果不考虑毫无头绪的家庭作业，也许感觉会更好些。
　　铃声一响，同学们都提着书包鸟兽散状地冲出教室，猛然喧闹起来的教学楼，不过十几分钟又重新渐归沉寂。和余敏说了“再见”，因为要等做值日的赵欣然，顾苏年迫不得已一边拿着余敏给她的答案，一边恨不得狂砸写满天书般字母符号的数学练习册。直到赵欣然过来找她，顾苏年的数学作业依然缺乏进展、毫无头绪。
　　10月18日下午6:00多钟，初秋傍晚天色已显出朦胧的昏沉，下楼时赵欣然还饶有兴味地拍手跺脚，测试着学校楼梯间的感应灯效能，结果显然不尽如人意。来到一楼走廊，借着楼梯旁教室里散射出来的灯光，顾苏年注意到最后两级台阶不远处站着的一位男生。
　　顾苏年和赵欣然与他擦肩而过时不禁多看了两眼。他有着既符合学校规定又照顾到个人审美品味的干净短发，一身灰色运动服配白色运动鞋，左肩斜背着个黑色书包，右胳膊圈住个篮球，眼睛朝向楼梯口，像在等什么人。见只是顾苏年两人下来，就朝她们后面望了望，又收回目光继续安静等待。
　　走出几步远时，顾姑娘终是忍不住回头看了眼那位沐浴灯光下的男生背影，又认真审视了一番隐匿于昏暗中的楼梯，在阴影到明亮的这种迅速变化中，顾苏年发现她很难重新找到自己的身份定位。不知道自己倒底是在用成熟的真实实践着青春的幻影，还是凭依着青春的意念追求着成熟的架构，可惜她最终才发现，人事的流转终归是不会出差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