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老》禄小言

29、第二十九章 悠悠沉碧心

　　1.

　　我曾是整个成阳世家的骄傲，在遇到祁离轩之前，比妹妹优秀许多，是毫无疑问的下任家主。

　　有一天，父亲给了我五个玲珑剔透的玉石，他说，这是成阳世家的最高信物，要送给自己最重要的人，倾整个家族的全部，都会为他们实现愿望。

　　我带着这五个玉石去南阳，在那里遇到了追杀。一个眉目清朗的男子救了我，他剑法极好，几乎瞬间就将那些人打伤，却没有杀他们。

　　“你为什么不杀他们？”

　　“这些人还没有罪大恶极到必须用性命来赎罪吧。”他满不在乎的挑挑眉。

　　“伤了本小姐，就已经罪不可赦了。”我拧眉问他，“你救了我，是想要什么？”

　　他抱臂笑着看了我片刻，摇摇头就走：“虽然国色天香，但这性格可实在惹不起，还是不要了罢。”

　　“轻浮子弟。”我在后面叫道。

　　他停了脚步，转身又走回我面前，冷冷看了我半晌。

　　我收紧了手指，僵持片刻，却突然听得他噗哧一笑：“小姑娘，明明吓成这样，就不要逞强嘛，给，刚刚忘了给你，这是伤药。”

　　他摇摇手很快就走远了，只剩下我立在原地呆呆看着那显得有些吊儿郎当的背影。

　　恍惚间，好像有什么跳动得比往常剧烈了很多。

　　三个月后，父亲在暄朝庄召开了武林盟主大会，我又一次遇见了他，在一起的，还有一个女子，清新脱俗，气质不似人间。

　　2.

　　他和沐兰昭坠崖后，我在崖边呆了很久，我不难过他为了救那个女人另可被打下山崖，也不难过平时明明那么要好，他却连喜欢那个女子也未曾提起，我只难过他为什么不能活着。

　　之前两个人在一起聊天的时候，他明明提起过，有一定要完成的事情。

　　那件事情舍弃的未免太过轻易。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有些感情虽然注定不能提起，却还是会被逼着去面对。

　　几个月后父亲突然说要介绍一个人我认识。

　　我做梦都没想过还能再见到他，似乎早就知道我是盟主的女儿，轻佻的笑着问我：“怎么，我没摔死，你很不甘心？”

　　“才不可能。”我故意冷着脸道：“只不过是嫉恨你这种人也能遇到神医救命的好运气，又因为要被继续医治顺路带来了暄朝庄。”

　　父亲很喜欢他，有意将盟主之位直接传给他。但却提出了一个近乎无礼的要求，就是要他娶我。

　　“我能看出来你很喜欢他。”父亲对我说，“女孩子终究是要嫁人的，何况他是不可多得的武林奇才。”

　　令我更加难以置信的是，他答应了父亲的请求。

　　“你不是喜欢沐兰昭吗。”我问他，甚至可以为了她连命都不要。

　　“但她现在还好好的活着，而我，则必须要当到武林盟主。”少年对着月亮灌了一大口酒，月亮下，是那个女子现在住的地方。

　　不是不爱而是不能爱？借口！

　　“为了这个位置而娶我吗……没关系，我也不在意，但为什么，你会为了这个位置连喜欢的女子都能放弃？”

　　“那是我父亲的遗愿，这个江湖舍弃了他，我要用这把剑向整个江湖证明他没有错。”也许是酒精的作用，又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从前，他决不会与我说这些。

　　“向整个江湖复仇？！”

　　“不，不是，这个江湖住着他的梦想，建一个正与邪也能和平共处的梦想，这是我对他的承诺。”

　　在那之前，不可以提爱情……那么，你可曾想过因此要嫁给你的我？你对我并没有爱，甚至从一开始，就是因为知道我的身份才救我。

　　但偏偏，并没有欺瞒，而是将原委一五一十说给我听，让我自己去选择。

　　连演戏都不愿意，是否也证明了，你对我未曾有过半点感情。

　　祁离轩，二十年前，那个为了魔教女子被正派同门乱剑杀死的男人……是你的父亲吗……

　　所以，你才会这般亦正亦邪，……而你可知道，在有些人心中，这世上有比天下更重要的东西，也许你也是其中的一个，只不过没有发觉。

　　假如，埋藏在江湖中的那个梦想，会让你失去什么后来才以为是最重要的东西，你会后悔吗？

　　我没有告诉父亲真相，而是选择了离家出走，父亲原本就十分欣赏他，又对我的逃婚怀有愧疚，两个月后，他还是当上了武林盟主。

　　后来，那个女子离开了暄朝庄，我不知道是否因为他向她坦白了真相，曾经有过想要背叛的心。

　　但我知道，那个愿意以性命相倾却不能许诺将来的女子离开之后，他一定会明白些什么。

　　年少轻狂，在飘摇的江湖中到底想要抓住些什么，我不知道，其实，他也不会更懂。

　　3.

　　自从背叛了暄朝庄，成阳世家也不再是我能回去的地方，我想起那个男子曾经的梦想，于是一手建立了一个名为碧斓宫的魔教。

　　我在感情的竞争中输得彻底，假如正与邪真的能够和平相处，我愿做那个能与他并肩的第一人。

　　不能在暄朝庄日常事务中如同那个女子般帮到他，至少我还知道他的愿望。

　　这样想着，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离那个人们避之不及的女魔头越来越近。

　　刚刚离开暄朝庄的那些日子，我学会了酗酒，喜欢在夜晚学着他的样子大口喝酒，酒量却完全不如他，没喝多少就会醉。

　　那天晚上，我遇到了一个同样喝醉了的男子，他喝得比我还少，却已经烂醉如泥。

　　虽然是烂醉，完全没什么意识的样子。却只是很安静的坐在桌面，摇摇欲坠。

　　我的眼睛很模糊，摇摇晃晃的坐到他身边：“你为什么喝酒，不开心？还是，也有人就是不要你？”

　　“嗯。”他虽然酒醉，声音依然清越好听：“除了家族与名利，他们什么都不会想要。”

　　“什么啊，你和我一样背叛家门了吗？”

　　“苍生疾苦，自然比家门荣辱更重要。”喃喃低语，似乎在说着梦话。

　　“喂，你真是个超级无趣的人诶，虽然……他比你有趣的多，在这种问题上，倒也是一样死脑筋……”

　　我一把抓住那个男人的衣领，恍惚间觉得眼前浮现出另一个男人的脸，只想借醉发疯，竟做出了最为无可挽回的事。

　　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碧斓宫里了，二妹坐在身边，告诉我她已将一切瞒了过去：“醒来肯定也以为只是一场梦，其实我打算让他永远也不能醒来的……但是，姐姐也太过没有分寸，你可知道，那个男人是谁？”

　　那时候，我以为这会是一个与我永远也不会再有交集的男人。

　　除了那次教训之后，我发现自己有了身孕，抬起的药碗最终还是放下了。

　　我觉得自己一生大概都不会成亲，便是留下他也没有什么，至多当做多收了一个碧斓宫子弟罢了。

　　碧斓宫刚刚起步，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我在初秋生下了一个男孩，连取名字的心思也不曾有，就把他留在了宫里。

　　五年后，有人告诉我，祁离轩死了。

　　那一天，我听见了世界崩塌的声音，可却没有像从前那样哭得伤心。

　　碧斓宫已经存在了，而我也早已无法回头。

　　4．

　　我以舞女的身份进入丞相府，因为这个男人是一切事件的突破口。

　　我们在晚宴相遇，夕阳下，和所有男人眼中的惊艳不同，他的眼神干净拘谨，而与所有女子倾慕的眼光不同，我有缱绻的眼神，却无法阻止心中的寒意冰凉。

　　大概是因为多少有些特别，他留下了我，当场所有人诧异至极的眼神，我到今天都还能记得。

　　“看来，丞相大人真是个无趣至极的男子，才能给百官留下这般的印象。”后来，他不顾铺天盖地的非议与国之体统榜率的责难娶了我，从不离身的玉穗也被我别在了身侧，想起第一次见面的情形，我倚在他怀中抚琴，顺便笑话他。

　　“我们真的没有在哪里见过吗……”他温和笑笑，也不见恼：“好像以前，也听过类似的话。”

　　“当然没有，非寒可是在心中想着别的女子？”我淡淡拍开他的手，心中却在窃笑。

　　“没有。”他难得的神色认真，语调依然如所有江南男子般温软：“碧吟，你会一直留在这里吗，陪在我身边，的确有些无趣……”

　　“嗯。”难道他已经发现了什么……我惊诧之余还是点头应道：“自然会始终同你一起。”

　　“那就好。”他微笑起来，神色满足，恍惚间不像那个年纪轻轻就已权倾朝野的男子，反而像个孩子。

　　“既然说好，怎么又突然走起神了？”我拽着他的手腕，是读书人的手，实在难以想象这人的一句计谋就能定千万人的生死：“既然抽了时间来陪我，自然便不许再想那些烦人的奏章。”

　　“我在想我们将来若是有孩子，该叫什么名字。”他眉眼清亮，带着憧憬的笑意。

　　“叫什么？”我抬头问道。

　　“临水晚照，是我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取一个临字可好？”

　　“不好。”我扭过头，咀嚼着却莫名喜欢这个字。

　　我怎么可能让仇人给自己的孩子取名字呢，我想。

　　5.

　　慕容昱泽偶尔去外办差，都会带上我。

　　那时是去南阳，我坚持要一个人上街逛逛，途径一家书馆，一位教书先生看了我半晌，突然劝我要惜福。

　　“您也是算命先生吗？”我笑道。

　　“在夫人眉宇间，虽然很浅，却有踌躇与杀意。”他摇摇头。

　　“……看来阁下也不是单纯的教书先生呢。”

　　“人在江湖，各有其志，我本不该如此多言。”他叹道：“不过是不希望有人走我的老路。夫人进城时，我亦曾路过，夫君时伴左右，眉目温存，观二位言辞，可谓有求必应，难得的是，当中没有阿谀甜言，似乎已经融入到平常生活中……江湖纷争若会给家人带来不幸，夫人可当三思。”

　　他猜得很准，虽然原因不同，但结果却是一样的，那时候我已查清了真相，却始终无法对这个男人下手。

　　他仿佛明白了什么，有一日突然对我说，他的命也是我的，我若想要，自然双手奉上的。

　　虽然是开着玩笑，眼神却很认真。

　　我想，他毕竟是一朝丞相，大概多少也猜到了。

　　即便如此，却轻易原谅了我的欺骗与憎恨，甚至仍是温柔的想要化解这恩怨，如同满足我的心愿。

　　我可悲的发现，我虽然足够冷血，却真的无法将冰冷的长剑，刺进这样温暖的胸膛。

　　那一天，我没有回去，而是托人把蓝玉半月觞暗中放在了他桌上，然后离开了南阳。

　　我知道那之后他是怎样各地找我，却不知道他会有多难过，伤害那样一个男子的心……我应该得到报仇之后的快感，却为什么会觉得隐隐心痛。

　　6.

　　我回到了碧斓宫，短短几年，孩子已经长大，宫人们都还是少宫主少宫主的叫他。

　　我第一次拉着他的手和他说话，那一晚我想好了名字，跟随南阳的那位教书先生姓恪，取字非临。

　　不经意，就说出了口。

　　两年后，我在洛川莲花池边捡回一个女孩，小心包裹着她的棉袄上，不知被哪家贤惠的妻子绣满了郁郁青竹。

　　我给她取名叫绯慕，绯慕，非是恋慕。

　　我怎么都不会承认，我已经爱上了那个男子。

　　他从小十指不沾阳春水，却会在每顿餐时为我细细挑去鱼刺，一毫一厘也从未放过。

　　他喜欢青衫寺的泉水泡出的清茶，最喜洁净，却曾被我泼了满满一身，只是温柔勾唇，盈盈浅笑。

　　他把天下最好的放在我面前，永远风轻云淡，却在醉酒后脸颊微红，从身后轻轻抱住了我，一遍又一遍低声呢喃，我知道，你不爱我。

　　我从未见过这样温存缱绻的男子，比青竹更坚韧，行云流水般恬淡豁达，对我却比流水更细柔。

　　他只用南阳博轩的漆墨，常常批奏折到深夜，却不准我留下挑灯。

　　他不喜奢华，虽不至样样从简，却也从不铺张，只是淡雅随性便好，却不知何处寻来座座冰石，寻人雕凿细碎，在四季温暖如春的京师，下起一场北国久违的“雪花”。

　　他曾经，害死过我年轻时最爱的那个男子。

　　当我不远千山万水派人去京城寻来青衫寺的泉水，方觉真正品出甘冽。

　　当我临起字帖，却只是把南阳博轩的墨汁磨出淡淡雅香。

　　我忽然有些惶惑不解。

　　难道，除了祁离轩。

　　我还爱过别的什么人。

　　我年轻时最爱的男子已然死了。

　　而我一生中最爱的男子。

　　是谁？

　　7.

　　皇帝把那里取名倾华林。

　　倾华林，其实离碧斓宫已经很近……

　　我从未为什么事后悔。

　　放弃了嫁给祁离轩的契机。

　　放弃了成阳世家千万家业。

　　亲手取出了临儿的两片膝盖骨。

　　把亲生儿子送进了平阳公主府的大门。

　　只有那一回。

　　我永远记得，那日空中一丝云也没有，就像在京城时，他问我是否会一直留下的那一天。

　　有人约我去跃州后面的婆娑林比剑，若他赢了，便将祁连剑拱手相赠。

　　我没有赴约。

　　平素流年，只有两次失约。

　　第一次，失去了原可以天长地久的幸福。

　　后来，失去了原以为不过是深爱我。

　　却原来亦是我深爱的。

　　那份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