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老》禄小言

22、第二十二章 与君长决绝

　　再一次回到锦绣山庄，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那么熟悉，熟悉到看着它们的时候，竟有些惶然。
　　她一直想要逃避一个真相，却不得不把自己放到风口浪尖。
　　甚至有一种错觉，这里安静宁和的气氛即将被毁去。
　　然而，这都只能一个人去面对。
　　而她，将再也无法回来。

　　“小攸？”程堂充满疑惑的声音传来，又顺便狠狠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一样的容颜，只是看着更加沉静，倒像是长大了一般。
　　“真的是你这个臭丫头。”他喊道，喊得沐攸辞眼中莫名有些东西滚动开来，摇摇欲坠。
　　“怎么，是不是被那个臭小子欺负了，现在知道跑回来哭鼻子了？！”
　　“没有。”沐攸辞扯了扯嘴角，却笑得别扭，便只是倾身上前，轻轻抱住了他。
　　程伯伯一向看着自己长大，最是疼爱有加。
　　就算是责备，语气中也多是担忧。
　　只不过，若是知道了自己是回来干什么的，大概会发比现在发更大的火吧。

　　“哎呀，怎么像换了个人似的，弄得我好不习惯。”程堂皱皱眉：“果然还是被欺负了吧。”
　　“真的没有，恪非临对我很好，向来只有我欺负他，又怎会被他欺负？”
　　“哼，即是如此，那你还回来干什么？！”
　　“我……我想见见庄主。”
　　“你还知道要回来看看？我以为你的魂都被那个小子勾去了呢。”一把拽开她，故作怒气冲冲的嚷道。
　　“我和恪非临，不是江湖上传言的那样……程伯伯，事情很重要，你能不能……”
　　“急什么急，你让我们等了这么久都没有回音，还敢……”他正喊着，却突然愣住了。
　　这样恳求与下定决心似的神色，为什么突然，让他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
　　却又似乎，无力去拒绝。

　　沐攸辞的脚步在门口迟疑了许久都没有再向前一步，气得程堂直瞪眼睛：“来都来了，磨磨蹭蹭做什么，又不是第一次来道歉。”
　　道歉……她真的是来道歉的吗……程伯伯，对不起，我好像，又骗了你。
　　吱呀一声推开门，一室清浅的药香扑面而来，是那样熟悉。
　　这样冷的天，却仍是薄薄一层青衫，松松的绾了泼墨长发，清瘦的可以看见腕骨生生突兀在袖外，手中是一份未批完的卷轴。
　　床榻上坐着的人分明一怔，疑是错觉的神色在眼中徘徊许久，方才渐渐敛回一片墨玉冰凉。

　　“义父……”她开口唤他，却不是‘庄主’。
　　白聿廷凤眸微微挑起，心下却已了然：“你想问什么，便问吧。”
　　“庄主？”程堂上前几步立在床畔，看看神色皆不似从前的两人，没来由的皱紧了眉。
　　“义父可还记得小时候的那个蓝玉半月觞？”
　　“嗯。”
　　“它……可还在这屋内？”
　　眼睛微微眯起，慵懒的勾了勾唇角：“怎么，你在哪里见过它，却怀疑是我遗失了么？”
　　沐攸辞讶然睁了睁眼，对上那是依旧看似温玉却暗含莫名嘲讽的眼。
　　“我……”她垂下眼眸，手指微微缩紧，她到底还是没法直视他的目光，心中的愧疚几乎要将她淹没：“只是想问问义父可知道关于蓝玉半月觞更多的消息，比如……还有哪些人可能会有。”
　　“这东西当初做出来的时候就只有五个，我记得……”程堂插嘴道，却突然闭了口。
　　“我爹娘……应该也有两个，剩下的两个，义父可知道下落？”
　　“出了什么事？”白聿廷静静看着头越垂越低的沐攸辞，淡淡问道，语气却是肯定的。
　　静默片刻，沐攸辞将手指攥得愈发紧了。
　　“阿桐……被人杀了……东西……落在了屋里。”一咬牙，干脆将想说的全部倒了出来。

　　“……”
　　“小攸，你！”程堂瞪起了眼睛：“原来……既是如此，怎不直说？刚刚开始时的那些话，可算是在怀疑我们？”
　　“我……”沐攸辞看着墙角，却不知该如何作答，发生了这许多事，她实在不敢再冒险，下意识的就将试探的话先说出了口，只是，她却忘了，在这个人面前，她根本就心虚地一开口会被看穿。
　　“呵……”白聿廷一手掩口，轻咳两声，唇畔笑意却更深：“你从前，不会这样做。”
　　眼中清辉流转，笑意盈盈，遮住了原本突然浮起的清冷自嘲：“这次回来，还有别的话想问吧。”

　　“……”闭了眼，还是涩然开口。
　　“他们说，义父喜欢我娘。”
　　“然后呢？”
　　“义父……可认识我爹……他，叫祁离轩。”
　　“你是想问，可是我杀了他？”
　　“……！”沐攸辞猛然抬头，不敢置信的看向那个笑得清浅中带了几分邪惑的男子。
　　“你既然开口询问，又如此迟疑，不便是在心里早已相信了么？”白聿廷看向她突然直直投过来的视线，漆黑瞳眸中一片冰寒。
　　“我……”沐攸辞张了张口，答案近在眼前，她却突然又不想知道了，只想逃出去，脚却似在地上生了根般动弹不得。
　　“是啊，就像你听到的那般，因爱生恨，因情谋杀。”那眼中讽刺更浓，笑意却似将满溢出来一般。
　　“不是……”程堂眉头皱得死紧，急急开口，却又被白聿廷轻轻打断。
　　“如今，你既已知道真相，想要拔剑为父报仇，亦未尝不可。”

　　“既然这样恨他们……那你……又为何还要把我从碧斓宫救出来，养虎为患，把一个随时可能找你报仇的人，收留到这样大……”沐攸辞怆然后退一步，喃喃道。
　　为什么，不在当初直接杀了她，却在今天，逼她做这样的选择。
　　“呵，自然是因为还有利用价值，武林盟主的女儿，大概教会了功夫以后，会很好用吧。”白聿廷笑道，眼神却多了些星星点点的空洞。
　　但沐攸辞此时又如何还能分辨出来，她倏地拔出剑，一剑指向那个冷冷勾唇望向自己的男子，他这般笑着，似蛊惑一般，冰凉得很，却和上次与鬼医谈话时那样相似。
　　“小攸！”程堂怒吼一声：“你也学会分辨什么样才是真话。”
　　真相？这个人亲口说出的，又如何会不是真相？他从来不是会把多余的麻烦揽在自己身上的男人啊。
　　“庄主……”程堂又转过身，不知如何才能让这两人不要再这样闹下去，这算什么，这样突然地，没有一丝回转的余地。

　　僵持许久，忽听“嗖”的一声，却是沐攸辞剑锋轻晃，转眼已收回鞘中。
　　“怎么，下不了手吗，还是害怕真的动起手来，反而会死的很惨？”白聿廷凤眸半眯，语调清泠稍扬，冷冷道。
　　“也许吧。”沐攸辞扶上剑鞘：“也许，我也曾为了真相烦恼过，却从未想过你会是这般反应，这样不以为意，笑得这般……薄凉。反会让我觉得，自已这般也可笑得很。”她轻笑出声，转身便朝门外走去：“你早就知道的吧，于我而言，你不仅仅是有养育之恩的那个人，我喜欢你，从很小很小的时候起……”
　　没想到，她第一次告白，竟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而你，又是为什么，能用这样轻松的表情去回答那段过往呢。
　　“什么？！！”程堂睁大了眼睛看向白聿廷，却见到对方眸色复杂，面色愈加苍白，只是静静看着沐攸辞的背影，却一丝一毫也没有移开目光。
　　“而如今，我却宁愿，从未与你相遇，那样在知道真相后，或许才能从容拔剑，了断恩仇。”女子冷冷的声音停留在门口，接着便是门被合上的声音。

　　沐攸辞背靠在门上，仰面看向夜空，月色这样美，美得令人心动。
　　丝毫不会理会凡间的悲欢，不会偶尔看一眼那些支离破碎的真相。
　　真残忍。
　　原来自己也能对那个人说出这般冰冷绝情的话……

　　身后沉寂许久，突然传出一阵细碎的咳嗽声，愈来愈烈，似乎要将肺腑咳出来一般。
　　她扣紧了手指，强忍着转身进去看看的冲动，抬起身来，提剑就向院口走去。
　　却突然听见屋内传来一阵东西摔碎的哐当声，很响，震得她狠狠颤了一下。
　　“庄主！”程堂的惊呼声破耳而来，反应过来时，她已又回到了床边。

　　地上不知何时已多了一小摊血，青莲锦绘缎带静静落在一边，一端已被迅速浸透。
　　披散开的长发后，男子掩住嘴的指节青白瘦削，不断还有鲜红的血汩汩顺着指缝漫出流下。
　　他一手推了推跑上前扶住自已摇摇欲坠身子的沐攸辞，想把她赶得远一些，然而手上却已没有多少力气，只得颓然垂了下来，眼前阵阵昏黑。
　　沐攸辞惊慌失措的看着半倒在她身上已经几乎失去意识的男子，他的清瘦到衣袖下几乎空空如也，面色已然惨白如纸，了无生气，唇角的血却还是不断的向外溢着，她想用手指去遮拦，却怎样也止掩不住。
　　“义父。”她颤声道，手指紧紧攥住这骨头硌得她生疼的身子。

　　怎么会这样，方才不还是好好的么，义父……
　　会不会有事……
　　她有些发怔，因为慌乱，脑中因为一直压抑着而从未有过的许多疯狂念头，此刻竟都一涌而出。
　　就算不伦，就算他是她的杀父仇人，就算他从来都只是在利用她，就算天理不容……也只有他好好活着，才是这个世界全部的意义，假如一定要报仇，她愿意自行了断，承载他犯过的错，也不要看着他真的在自己眼前死去。

　　有生以来，大概从未哭得这样凄惨。
　　停下来，停下来，不要再出来了，她一遍遍用手揩去他面上的那些血渍，却很快又会被新的沾染。
　　一种强烈的疯狂支配着着她，竟就猛得欺身上前，狠狠吻住了他冰冷的薄唇。
　　停下来，求你。
　　强烈的血腥味在口中蔓延开来，那些血，就这样毫无预兆的顺着纠缠的舌齿间流下。
　　“你……做什么……”一声虚弱讶异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他还没有彻底昏过去，她就敢如此……
　　沐攸辞听见了，慌忙推开些许，就见他掩口又咳了许多血出来，后来竟是慢慢止住了。
　　她呆呆的看着那人冷冷开口让她出去，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说完之后晃了两晃，就一头栽倒在她身上。

　　微弱似无的呼吸，几乎难以察觉的浅淡温度。
　　她茫然把手搭在他身上，直到程堂匆匆带了鬼医来后才木然走出门外。

　　我也不知道，我在做什么。
　　我应该做什么？
　　我还能做什么？
　　心也给出去了，命也交出去了，终究，也狠不下心来……
　　爹说，绝不与人寻仇，绝不将剑谱再流至人间，不要为了难以挽回的过去伤害珍视之人……
　　她到底都没能做到。
　　想要忘记仇恨，大概是十分十分困难的一件事吧，那并非，是从未有过感情的爹娘啊，而是……她心中最珍视的人们。

　　她想，她应该留下来看看他怎么样了。
　　可为什么，她却飞一样的逃离了山庄。
　　她想，她只是想来问问蓝玉半月觞的事。
　　可为什么还是没有忍住提起那段红尘旧事。
　　她早该想到，心中有了芥蒂，又怎样装作若无其事。
　　她想，在知道真相后，她也应该冷静一些，毕竟，那是给了她九年生命的男人。
　　朝夕相处，点点滴滴，那么多回忆……
　　可为什么，她还是说出了那些绝情伤人的话。
　　似乎，每一次，牵扯到那个人，她所想的，与所做的，总会背道而驰啊。
　　悠悠我思，永与愿违。
　　永与愿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