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女儿不好做》状语从句

26、浑水之鱼

　　这一年冬天，紫微城的雪还是让嘉安公主沉醉。
　　她没有再在庄康路上摔跤，她还在三皇子朱以洵常去的春秋园的小路上“不小心”打翻了一壶茶。

　　但是，她更为熟悉的，并非紫微城中不被人留意的林间小路，而是紫微宫里的小太监们。

　　在太和殿伺候的圆脸大眼睛，看上去很机灵的小桂，最害怕的却是蝴蝶。
　　在御膳房帮忙的长眉方脸，看上去很沉稳的小方，最疼的是家里的妹妹。
　　为各宫送炭的杂使小太监小万，好像喜欢恭合宫的小莫。

　　红墙琉璃瓦的紫微宫，其中的每一个人，高高在上的，低入尘埃的，恣意妄为的，隐忍蛰伏的，都有自己的小天地与秘密。

　　没有人能知道全部的秘密，那是上天的公平之处。
　　可是，人们总是尽可能多地想去了解不属于自己的内心世界。对于朱圆通，她最想知道的，是那些在不可知的明天，也许会用一句话一个选择决定她一生幸福的一群人的秘密。

　　秘密就像树林中的蘑菇，在层层密叶下等着人发现，只要足够耐心，弯下腰，探下身，拨开丛草，在阴凉的树下，就会看到一个又一个小蘑菇。如果是在小雨过后的早晨，还会有许多惊喜。

　　不过，没人能采到森林中所有的蘑菇，有许多，连见都见不到，还有许多，绚烂而剧毒，见不到，便是一种幸运。

　　朱圆通在紫微城这个大树林里，全心全意地采蘑菇，作为一个采蘑菇的小公主，她不奢望蘑菇能卖个好价钱，不企盼见识到所有的蘑菇，她只想把一种蘑菇收集好。

　　只是，采蘑菇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

　　那一日朱圆通在冬夏园中赏雪，恍然间觉得有人看着自己。她扭头望向身后，心想许是孙嬷嬷才追上她的步伐。

　　月亮门处，遥遥立着一人，直向她看过来，却并不是孙嬷嬷，而是一个……太监。

　　朱圆通之所以有几分不太确定，是因为那人一身制衣与宫中太监相似，脸上却戴着木刻的面具。

　　那面具遮得严实，便是露出的眼部，面具上也只开出狭窄的一道缝隙。她全然看不到他的容貌，却能清晰感受到，透出那狭小缝隙的目光，正落在她身上。

　　那人就立在那里，一言不发，看着她。

　　宫里怎么会允许有戴着面具的太监！

　　一定是最近总去密道里听墙角，睡眠太少，连眼睛都开始花了。
　　她揉揉眼睛，望向那里，那人仍立在月亮门处，一动不动，看着她。

　　朱圆通迈步，向月亮门走去。就在那一瞬，那人身形一闪，在月亮门前消失无见了。

　　朱圆通抬脚便追，待她跑到月亮门外四处张望时，白雪寂寂，群鸟无踪，哪里还有方才那个离奇太监的身影。

　　不见了，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到眼边的蘑菇，居然跑了。

　　那日晚些时候，朱圆通问寻到她的孙嬷嬷，可曾见过戴面具的太监，孙嬷嬷笑她小小年纪眼睛还没有她这个老妇人清明，宫里哪有这样的人。

　　朱圆通去华宁宫去问越来越难见到的皇长子，可曾听说紫微宫中有戴面具的太监，朱以河摇头：不只是太监，连戴面具的宫女也没有啊。

　　朱圆通有点儿纠结，那雪中见到的人，到底是因为她日思夜想关注太监太甚而产生出的幻觉，还是，那人真的隐在紫微宫中，无人知晓。

　　那目光给她的感觉，清冷，而又充满了压迫感，那感觉如此清晰分明，实在不像一场白日之梦。

　　到了夜里，到朱圆通就寝，仍觉得有目光如芒在刺看着自己，那种感觉，一连伴随了她数日，直至，因为发生的另一件事而冲淡。

　　这件事朱圆通以前也曾想过，不过，她只是幻想。
　　同一件事，朱小七则在付诸实施。

　　……………

　　大铭七公主朱辕媛，她母妃郑贵妃是元隆帝心尖上的人，她则是她母妃的心头肉。

　　七公主自出生以来，顺风顺水。
　　她想要花，便是冬日也有人在温室中培育。
　　她想要琴，便是流失南疆数代的古琴亦要寻到。
　　她想要雨，便是烈日炎炎也有人在檐上洒水营造水帘。

　　可是，几乎活在“要什么就有什么的”的世界中的公主殿下，现在，依然有两样事情不遂心愿。

　　其一，是最最正宗的甘杏酥。
　　那味糕点她以前也吃过几次，味道平平，可小十一入宫后让东华宫人改良的甘杏酥却味道奇特，她偶尔尝过一次，从此念念不忘。
　　特特求母妃派了人去南地寻访厨子，找回来的人做出的却不是那个味道，怎么都不及东华宫的正宗。

　　七公主很郁闷，每当想到恭合宫的小厨房不及别处，她的东西不是最好的，她都心生一股郁气。

　　不过……怕什么，她早晚会寻到很棒很棒的厨子。
　　七公主心心念念的，是另一件：作为皇室公主，她不能随意出宫。

　　每提到出宫这件事，最疼她的母妃就毫不松口，不是说她年纪小，就是说于礼不合，再不然，就是外面很危险。

　　朱小七对此深深地不以为然，骗谁呢啊。

　　母妃，您在嫁与父皇之前，还不是在外边那个“很危险的”世界里安然活了十几年？

　　若说年纪小，三哥也不过大她两岁，可是在母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纵容下，溜出宫的次数她都快记不过来了，这是不是太偏心了？

　　朱小七认真比对了她与她三哥在出宫待遇上的区别，认为自己真是太委屈了！

　　从小到大，她还未踏出过紫微城一步，就连嘉安那个半路公主，走过的路都比她多。

　　还记得有次游园偶遇，她见那胖子在林间小路里张望，一副不认路的样子，自然很欣喜地上去“指路”。
　　“小十一，来了这么多日子，还不记得路呢？如何，是不是这紫薇城风景远胜锦阳城，以致小十一只看风景不识路？”

　　不想，小十一却说：“七姐姐，紫微城的确很大，比锦阳城大上许多许多倍，这片园林很大，比顾府后面的那片林子还大上好多好多倍，圆通行走其间，若不是有宫人陪伴，好几次差点找不路呢。可是，圆通自祈南镇一路北行，才看到外面的世界，比这紫微城又大上许多许多，自然之美，才最是壮阔呢。”

　　哼，听听，就因为她没出过宫，连那个胖子都可以让她炫耀外面的世界。

　　是可忍孰不可忍，她才不要等到可以去皇家寺院上香的年纪再出宫，她就是要在最热闹的时候出去玩一番。

　　七公主打定了主意，决定此番绕过她母妃，直接找出宫办法多多，熟悉京都环境的三哥。

　　“三哥，带我去吧。”西苑太液池旁朱小七拉着三皇子的袖口求道。
　　三皇子一手拿着折扇，看着被朱小七拉住的袖口，不为所动。

　　“求求你了三哥。”朱小七再接再厉，声音柔软，目光恳切。

　　“母妃是不会同意你这么胡闹的。”

　　所以我才没去求她啊，朱小七心里想，口中却说：“跟着三哥出宫怎么是胡闹呢，定然是最最妥帖安稳的事情啊，三哥你最有办法了，就带我出去玩一次吧。就一次，你不晓得，就是因为没出去过，连小十一都敢在我面前炫耀。”

　　见朱老三虽然没有点头答应，也没有一口回绝，朱小七拉下脸豁出去了，拉着朱老三袖口不放。
　　“一次，就一次，你知我知，绝不让母妃和不相干的人知道，绝对不会有事的。”

　　一阵北风吹过，卷起太液池边树上的积雪，纷纷洒洒，在阳光下晶莹剔透。
　　三皇子心情不错，一母同胞，他很了解自己的妹妹，如今这般求他，不晓得下了多大的决心。他随着落雪向一旁梧桐树看去，却见树后随风而出一截湖蓝色的裙角，很快，又消失于树后。

　　如十月太液池最深处水色的湖蓝，在这个季节，他只见一人穿过。

　　朱老三眉端一扬，笑了。
　　“好啊。”他道。

　　啊？胜利来得有点儿突然，朱小七楞了一下，她还有一段悲情的眼泪攻势没有上演呢。这么快答应别人的请求，不像她三哥的作风啊。

　　“不过有个条件。”朱老三补充。

　　嗯，这才对，这才是她三哥。朱小七松开拉着朱老三袖口的手，豪迈挥舞道：“你说！”

　　“小七，你的七弦琴总是比小十一演奏得好，对不对？”
　　朱小七自豪点头。

　　“如果小十一弹一曲七弦琴胜过你，我就带你出宫。”朱老三轻摇折扇，带起片片身旁灌木上的雪花，“不过，我很了解你的水平，不可以故意放水。”

　　朱小七很气愤，明明她的七弦琴比小十一好，朱老三却要在小十一比她弹得更好的情况下才肯答应她的要求，如此，还不是绕着弯的不让她出去？！

　　“三哥，你这要求前后自相矛盾，为何非要小十一在七弦琴上胜我一曲，才可以带我出宫？这事与小十一有什么关系？”朱小七追问。

　　“和她没关系吗？”朱老□□问。
　　随后，他朝不远处梧桐树道，“小十一，你还不出来，要听到什么时候？”

　　……………

　　朱圆通从梧桐树洞中钻了出来，她本来藏在这里听西苑的洒扫太监闲聊，谁晓得这个清幽之地这么受欢迎，那两个小太监刚走不久，这两个人又来了，偏生谈这些违反宫规的事情。

　　以为她喜欢听吗？她缩在这里半天，腰酸腿麻小风吹，见他们两个聊得很投入，她不好意思出来打断而已嘛。
　　而且，真想再多听几句啊，朱小七求人的话。

　　“哈哈，”朱圆通笑着拍拍身上的灰土，“真巧，人生何处不相逢，偶遇啊，偶遇。”

　　“如何？小十一可愿一试？”朱老三微笑着问。
　　朱小七则是皱着眉，微嘟着嘴地看着朱圆通，她一点儿和嘉安公主打招呼的心情也没有。

　　望着表情全然不同的朱家兄妹俩，朱圆通快速在心中打着小算盘：朱老三这招真狠。

　　为了达到安稳的中庸之态，她在与朱小七的相处中总是收敛锋芒输多赢少。如今，阖宫皆知，公主之中，七公主琴艺最佳，而诸乐器之中，又以七弦琴最为擅长。

　　现在，朱老三提出如此要求，倘若她赢不了朱小七，是她学艺不精。朱老三自然遂了心意不必冒险带朱小七出宫，却保不准朱小七会不会把正比烂帐记到她头上。
　　以七公主往日脾性，也许会想：我出不了宫，都是因为小十一太笨！

　　倘若她赢了朱小七，朱小七能出宫自然高兴，可是被琴艺一直不如自己的人超越，朱小七还会不会高兴呢？

　　怎么看，这都是一趟浑水，怎么算，她都是朱老三的挡箭牌。
　　如今，是好好弹奏一曲七弦琴胜过朱小七，让朱老三栽跟头。
　　还是一如既往只发挥三五分水准输给朱小七，让朱老三如愿以偿？

　　朱圆通看着朱老三笑意盈盈的眼，很快就有了决定。

　　“好啊，圆通愿意一试……”她笑答。

　　“小十一，以你的琴艺，能赢我？岂不是白白浪费我的机会！”朱小七打断了朱圆通的话，转而对朱老三道，“不若让我与三姐比比？三姐的七弦琴艺颇佳，三哥听我们弹琴，岂不是更悦耳醒神。”

　　朱老三摇摇食指，又指向朱圆通，“就是她了。”

　　“七姐，”朱圆通上前一步，“我自知不如七姐聪慧，往日那些曲目弹奏得都不及七姐姐悠扬有意境。不如我们就比先生新近教授的陵兰曲，我回去日夜苦练，三日后与七姐切磋。”

　　朱小七闷闷不语，她不想答应，不过，她不答应这个比试，三哥就不会答应她所求。即便她答应这个比试，朱圆通也会搞砸她的所求。
　　好讨厌啊。

　　朱小七带着怨气瞥了朱老三一眼，又瞪大眼睛对朱圆通道：“小十一，你最好是回去日夜苦练！”说完，愤懑不平的七公主再不理朱老三与朱圆通，转身走了。

　　太液池边，只剩下一直含笑的朱老三与同样一脸微笑的朱圆通。
　　“三哥，我琴艺不及七姐，人尽皆知。倘若我输了，自是我学艺不精，无话可说，也省了三哥麻烦。倘若我不眠不休刻苦练习新曲，侥幸赢了七姐一回，请三哥也带我一同出宫。”

　　既然已经被拉入这趟浑水，何不好好浑水摸鱼？
　　出宫逛京都这件事儿，她可想了许久了。

　　“成交。”

　　……………

　　三日之后，朱圆通如愿以偿，与朱老三、朱小七一起，混出了紫微城。
　　其实，得偿所愿的不只她一个人，还有朱小七。

　　不过，尊贵的七公主殿下很纠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