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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星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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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江湖,便是日日厮杀不休,不得一日太平。无论英雄豪杰抑或奸险小人,皆在这精彩舞台上你方唱罢、我登场。
我本山村农家之女,生活安闲。只因村长一时心软,收留了一落魄豪客,引得对方仇人屠了全村。而我贪玩迷失山中,反捡回一条性命,被紫微宫贪狼星君救下,收做弟子,从垂髫小童到豆蔻之龄,至今已五年有余。
我师父贪狼星君原名不详,因掌了贪狼旗而得四大凶星之一为名。师父终日与毒物为伍,形容憔悴,恶疾缠身,一把年纪连童生都未考取,却总自称“小生”,做秀才打扮,江湖中人便为他取了一诨号,曰为“病书生”。师父看似没几天日子,却秉着坏人祸千年的原则,结怨满江湖,依然活蹦乱跳。
只是自古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他这样损尽阴德依旧怡然自在的魔头偏偏为情所苦,恋上了宫里同掌凶星旗的破军夫人。破军夫人心高气傲,师父求娶不成反遭羞辱。具体怎么被辱不可考——只是,自那之后,整整六年,师父没和破军夫人说过一句话。
我猜,师父依然犯贱地恋着这位铁石心肠的夫人。
我本以为破军夫人这样性情孤绝的老女人会继续孤绝下去,却不想她难得下山一趟,居然带了个少年回来。少年伤重,刚上山时只剩半条命,我虽隔着人群,也看到了——他是个没有双脚的瘸子。而破军夫人说,她要收这少年为徒。
收徒还是开善堂?
三次死丈夫的寡妇心里在想什么,我这样的青春少女永远不懂。
等少年能见人的时候,红鸾已经八卦出了他的身世。
听说,他本是崆峒弟子,因偷学门派秘籍被砍断双脚、挑了手筋扔下悬崖,居然侥幸不死,还被破军夫人路过搭救。宫里素来与所有名门正派(包括崆峒)不和,宫主老头得知他的情况后,不仅命禄存悉心救治,还赐予了自己昔年用过的一副护腕。这副护腕虽是二手的,但历经三代宫主敛财聚宝,今日才被淘汰出库,应该是好货。
少年拜师那天,师父让我代为送礼祝贺。我站在宫主老头下首,见少年被人搀着给破军夫人下跪,他抬头时,余光与我相碰,我早有准备地冲他友好一笑,自我感觉兼具大方优雅温暖治愈,就是不知道他看清楚没。
随后,宫主老头站起来宣布,少年与我分别继承悬空已久的另外两大凶星名号廉贞和七杀,但旗下星众暂由宫主继续代管,等少年与我威望足够才能真正坐实凶星旗主之名。
厅内众人顿时精彩变脸,尤其是觊觎此位良久的太阴太阳兄弟。而我脑中空白半晌,第一反应竟是微妙地感觉沾了少年的光。
宫主老头随后又笑着嘱咐,我与廉贞共掌大局要守望相助,廉贞才上山,我作为“前辈”要好好照顾。
老头最后说,七杀,回去后好好收拾,你和廉贞一起搬到斩雪苑。
我笑着呵呵,心里大骂,马勒戈壁。
太阴太阳两个老奸臣想要凶星旗下星众,老头不想给,就把名号扔给我和廉贞两个小孩拖延时间。我与廉贞是贪狼与破军的徒弟,太阴太阳打狗还得看主人。我此番自是得了天大的好处,但对于残疾的廉贞,他未必能扛下这副担子。老头算计的好,难怪赏人护腕,原来是后面挖了坑。
想到这里,我不由同情地看了眼廉贞,发现他竟若有明悟,神情忧郁。
虽说宫主老头下了令,斩雪苑也收拾得妥当,但我仍在师傅那里赖了足足一个半月,这才依依不舍地搬家。
搬家前日,我去斩雪苑查看情况,甫入花园没走几步,便见一黑衣少年坐在长廊边喘气,身侧搁了一副木拐。我停下脚步,他也察觉到有人,恰转了头来。
我朝他点头致意,他也冲我咧嘴一笑,露出两只可爱的虎牙。接着,他扶了身边的拐杖似要站起,我连忙上前搀了一把,斜眼一睃,见他小腿上套着一双木脚,像是古怪的靴子。心里微颤,神思便慢了一步,收回目光之时已经被他察觉。他站直了身,手腕勾住木拐,往后略退,挣开了我的扶持。
我尴尬之下,脸色微变。他倒是依然撑着笑,调侃道:“新鞋,不太合脚。”
后来他告诉我,我迟来多天,他以为我不愿与他同住,又见我盯着那怪模怪样的义足,似有嘲弄,初时那一个微笑的好感顿时散得干干净净。
之后我隔三差五回师傅的五仙馆小住,廉贞平日似也有意无意地避着我,于是,同住一苑,一年下来,我竟感觉与他没怎么说上话。
过年时,我想要补救岌岌可危的关系,便在初一大早从五仙馆的暖被窝里爬出来,冒着雪上门拜年,却扑了个空。
雪下了大半天,午后放晴,我无奈只好先去找了其他朋友。
待到黄昏夕阳斜下,回到苑里,这才碰到了廉贞。
他似乎也是外出回来,依旧拄着拐,只是与初时有了不同。那双木脚换了样子,外面套着黑靴,除了有些僵硬,居然与常人的脚不差多少。手筋俱断,他本应无力握拐,但那双看不出名堂的手套似乎有些玄机,我定睛一看,才发现他双手不过虚拢,腕间有两只铁钩,钩在握柄上固定。
大雪路滑,廉贞走路时低头看地,仔细专心,便没发现我肆无忌惮地偷窥。我施施然上前打招呼,向他问好。他抬起头,脸上绽了个笑,抢先给我道了新春祝贺。我邀他晚间结伴同去月老宫吃暖锅,他欣然应允。
待到晚间,七八点星子散布夜空,我与廉贞到达月老宫时,红鸾已燃炭烧水,摆了满满一桌食材,地劫地空兄弟正在拨弄烫好的酒壶,巨门拉着咸池絮絮叨叨,咸池不胜其烦,一看到我们,顿时眼前一亮,借机出门相迎。
我奉上梅瓶,瓶子是前年下山从华山派抢的,据说是前朝古物。梅枝是廉贞教我折的,看不出来他还懂这种风雅情趣,手腕看似随意地勾了勾,就把几支半秃的腊梅摆弄得错落有致。红鸾向来喜欢这些东西,礼物投其所好,我与廉贞皆面上有光。
开席,大家也不拘礼,围桌而坐,酒虫地空早忍不住,抢着倒满了一圈酒,举杯先干为敬。也不怪他露这般馋相,这酒是红鸾珍藏佳酿,起了泥封便满室飘香,哪怕不是好酒之人也要为之倾倒。
气氛渐热,廉贞性格也算活泼,虽来得晚不熟情况,却总能在关键时刻插上几句俏皮话,不多时便与大家混熟。巨门微醺之后更是自来熟地搭上了他的肩,“小贞、小贞”得叫个不停。我捂嘴偷笑,斜眼睨去正对上了他的目光,他眸里带了些暖意,向我颔首,算是承情。我顿时有了几分做“师姐”的得意,画蛇添足地帮他夹菜,惹得咸池注意,拿我们打趣。
其后,我常住五仙馆,只偶尔回去看看。
大概又过了一年,廉贞走路不用拐杖了,但是慢如乌龟,步履蹒跚。太阴的徒弟前来找茬,被他用袖箭逼退,我便没有现身,只是在外面守着,痛打落水狗了一番。
再一年,红鸾告诉我,廉贞带人下山平了几个来闹事的小门派,手段得到星众肯定。
不知不觉,宫主老头开始安排我与廉贞一起承接差事。如今,他行走如常,不细看他僵硬的足踝,几乎发现不了他的残疾,甚至借着特殊步法,即便不用轻功,灵活挪移也不会为敌所趁。至于那手袖箭功夫,早已得江湖中人肯定,爬上了兵器榜,超过我三名。
见他这么争气,我顿觉宫主老头英明神武,未卜先知。
然而,算无遗策的老头没算到自己的劫数。前一日还开我二人玩笑,说要主持我与廉贞的婚礼。翌日清早,他突发中风,醒来后半身不遂,口不能言。
为防太阴太阳发难,师傅和破军夫人分别前往贪狼破军二宫部署手下,以安人心。我与廉贞床前侍疾,老头神智已清,不停冲我俩转眼珠。我弄不懂,扭头看廉贞,难得他也茫然不解。后来还是老头伸出能动的那只手在我手上写字,我这才明白,他要我们劝和师傅与破军夫人。
出了天机阁,外间桃李芳菲,春意融融,仿佛浑然不知此地危局。微风拂面,吹散了鼻间萦绕的药气,我停下脚步,问身旁的廉贞:“你有什么看法?”
师傅为人油滑,总不愿提当年往事,所以我至今不明白他们的心结到底在何处。破军夫人冷酷刚毅,实则外严内和,说不定她最疼爱的廉贞知道些什么。
没想到,廉贞摇摇头,道:“师傅不愿多说。”
我思忖片刻,犹豫地看了看廉贞,说出心里许久前的一个猜想:“破军夫人之前死过三任丈夫吧?”
话一出口,廉贞气息骤变,目光冷厉,锁在我身上,寒声道:“你什么意思?”
我头回被他呛声,不由怒道:“我没别的意思,这种紧要关头,你凶什么凶?”
廉贞皱眉,缓了脸色,道:“他们不是迷信愚昧之人。”
我轻嗤,朝廉贞撇撇嘴,道:“那你敢拿爱人性命来赌?”
廉贞屏息,神色复杂地看了我一眼,复而道:“那也不至于十年陌路。”
我摇摇头,继续道:“破军夫人端方严酷不知变通,必定是在言语上伤了我师傅,我师傅也是骄傲……”
“胡说八道!”廉贞打断我,反驳道,“贪狼星君素有浪荡之名,经常口不择言。而我师傅向来不喜与人挑衅。你说,谁更可能出口伤人?”
“你就维护你那个……师傅吧!”我咽下好几个难听的词,但师傅被辱,让我不想再和廉贞废话,于是骤然翻脸,一掌劈去,逼得他踉跄两步让开了道。
到了月老宫,我与红鸾倾吐,红鸾劝我,并帮廉贞说话,让我更为恼怒,不禁刻薄道:“难怪古赋有云,廉贞主下贱之孤寒。到底是残废之人,性情偏激执拗,讲不明道理。”
红鸾听罢,身子一僵,往我身后一指。
我扭头,只见追来的廉贞立于门口,面色苍白,眸光黯淡。
我与廉贞对峙了半晌,自觉理直气壮,虽然刚才那话难听,但他辱我师傅在先,我可一直没骂破军夫人。这样想着,我更觉没错,冷哼一声以示气势。我目力甚好,能隐约看到他衣袖微颤,想必已气得发抖。
“你们怎么现在闹起来了?平日里不是挺好么?”红鸾扶了我的胳膊轻摇,眼睛盯着不远处的廉贞,“这会儿都什么时候了,要让那些人钻了空子,你们可对得起两位星君和宫主?”
红鸾的话非常在理,可廉贞居然一转身就走了。
我气急,指着他消失的地方吼道:“你看!你看!他走了!”
红鸾蹙眉,按下我的手,道:“你话语伤人至深。他待你至诚,你却揭他疮疤。”
“他辱我师傅!”我的声音外强中干,最后两字猛然拔高破了音,自己先低下了头。
这几年,我与他虽不是朝夕相处,也算共在一个屋檐下。他看似性情疏朗,豁达乐天,实则心思细密,敏感多疑。同负凶星旗主之名,他与我不同,既没有自小熟识的朋友圈子,也没有技压群雄的武艺,勉强靠破军夫人在背后支持,一点点从一个武功尽废的残疾少年成长为今日崭露头角的廉贞星君,个中艰辛便是只窥得冰山一角也足矣让我叹服。
之后与他共事,他敏锐不失气魄,果决而不武断,稳妥可靠令人安心。故而宫主老头拿婚事打趣我都不曾真的生气——也许我在心里已经默认了什么。
大概正因如此,我容不得他侮辱我师傅。
师傅救我性命,倾尽全力栽培,让我得有今日,乃是我此生最敬重的人。昔日破军夫人有亏与他,我已暗恨多年,如今廉贞为维护破军夫人再口出恶言,让我如何不气?
我沉思半晌,心里绞痛,悔恨交加。红鸾拍了拍我的肩,示意我去道歉。毕竟于情于理,我欠他一句对不起。
出了月老宫,天已黑尽。我回到斩雪苑,廉贞不见人影,我只好在院中枯等。突然,天际划过一抹亮彩,是宫中星主的求救信号,每人皆有不同。
这个是……
廉贞!
我施展轻功赶往事发之地,路上碰到同样前去救援的地劫与地空。廉贞虽然残疾,但身手绝对不差,单打独斗我自认不是他的对手。然而,他有个致命弱点。
他的“梅花箭”左右双手共十二支,根根淬毒,威力非凡,可毕竟数量有限。若要对付他,只需先派杂兵数名,耗尽他的袖箭与体力,毕竟他被废过武功,丹田受损,久战不支。
距离他发出信号已有好些时候,也不知情况如何。我身法最快,一马当先。刚临近那片谷地便见到十几具尸体,其中有几具显然是中了梅花箭,甚至好几人是被同一箭洞穿。
赶到对战中心,只见廉贞苦苦支撑,一只手臂无力下垂。他步伐凌乱,身形摇晃,好不容易躲过右侧突击,又遭身后偷袭。
我长鞭出手,如灵蛇出洞,连击数人,打通了我与他之间的道路。我飞身上前,与他抵背迎敌。一眼便看到了躲在后面的天姚,太阳的次子。
我怒喝一声,长鞭横扫,好几人被我一鞭两段,鲜血飞溅。见我如此凶戾,天姚目光闪动,作势欲逃。此时,地劫地空也及时赶到,他们拦住天姚,我与廉贞解决了剩余几人后,四人一同制住了天姚。
从天姚口中得知,太阴太阳先向师傅出手,然后打算以此为饵,设下埋伏针对破军夫人。我与廉贞对视一眼,廉贞将最后一枚梅花箭射出,解决了天姚的性命。接着,我们几人商量,地劫地空去向破军夫人报信示警,我与廉贞去解救师傅。
地劫地空走后,只剩我与廉贞,气氛顿时尴尬起来。他先开了口,将右肩往前一送,轻声道:“脱臼了,麻烦你。”
我不敢与他目光相迎,低头扶起他软垂的手臂,咔哒一声接了骨,他活动了一下肩膀,开始从箭囊中勾出袖箭补充臂上箭筒。他动作很快,不一会儿便冲我点头。
我“嗯”了一声,将道歉之事暂压脑后,与他一同赶往师傅驻守的星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