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绯衣千罗

24、君心我心（六）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周瑜一想到孔明，竟可以一下撑着站起来，也不问庞统，周瑜木然抬手在唇边擦擦，自己径直朝帐外走去。

　　但没走几步，就回身弯下腰，扶着手边的门栏，身体发抖的不能自已。庞统见情况不对，赶紧上前查看，在暮色中，只见周瑜脸色青白惨然，眉头紧蹙，唇间轻微张开，另一手死死的按住心口，好像在勉力控制着自己不咳呛出来。

　　“都督，别急别急，我是骗你的，孔明没死，只不过晕过去被抬走了，我不这样说怎么能支走那两个士兵，我这不是想你……”庞统一脸愧疚的拍着周瑜的后背，觉的自己的这招简直失败极了，看周瑜难受，马上手足无措。

　　“知道了，我没怪你。”周瑜挣开庞统的扶持，慢慢的倚着门栏站定苦笑了一下，随即换上了冷漠无情的面具，“诸葛亮到底是刘备的军师，不错，他之前是于我有情，但他从骗我那一刻起，我已经跟他一刀两断了，没杀他就是给他天大的面子了，你给我去传个话，明天他要是还不滚回江夏，就别怪我不客气。”

　　“都督——你这话糊弄别人还行，你觉的我会相信么？你这么装的有意思么？不错，他做的是不对，换做我也会生他的气，你可以骂他可以煽他耳光，不要说出这么伤人伤己的话好不好？没错，孔明是混小子该整治，成天一个一口那无聊的理想，他害都督生气，他该被千刀万剐！但都督伤的更重啊……”

　　庞统霹雳巴拉的一长串没有停顿的话，周瑜根本一个字没听见，因为此时周瑜耳边一阵阵轰鸣，强烈的眩晕感一波波的袭来，刚才下意识以为孔明因自己而死，心脏一阵强烈的收缩，疼的死去活来，这下清楚了，知道孔明没死，全身又一下子松垮下来，一紧一松的反差让自己的心脏快要爆裂，有一团邪火在胸前疯狂的燃烧，刚才积攒了一点的力气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总之，让孔明小子亲自来给都督赔罪，你看……都督……都督？”庞统讲的口干舌燥，惊讶于周瑜静静的站着一动不动不给一点反应，由于帐里黑漆漆的，庞统也看不清周瑜的表情。

　　“别……别吓我啊，都……都督…………”庞统结结巴巴，轻轻的推了周瑜一下，没想到周瑜就如同玉山倾塌般，轰然倒地，然后人事不知的陷入昏迷。

　　周瑜是被扎了好多针才扎醒的，红红的烛火直晃眼睛，服侍周瑜多年的老医看着满地的鲜血直叹气，庞统早在一旁哭的昏天暗地。

　　周瑜想说哭什么哭，刚才谁说要扫平这个扫平那个青史留名的？一张口，温热的鲜血像得到解放般顺着嘴角欢畅的流淌，因为他的主人没法控制它阻止它，只能任它像开了闸的流水一般，缓缓的，慢慢的带走他全部的力气。

　　“都督，你都这样了，还装个什么劲啊，孔明那小子就是个混蛋！”庞统双目血红，双手抓着被单一个劲的颤动，周瑜温柔的覆在他的手背上，示意庞统不要激动，攒了好久的力气，才能勉强说四个字：“送孔明走。”

　　“走？他走到哪里去啊，他把都督害成这样他想走到哪里去！”庞统一边用手抹泪，一边擦着周瑜嘴角怎么止都止不住的血迹，哽咽的说道：“他不会走的，他答应我留下来陪你，等赤壁大战一过，你们两个就找个地方隐居，他再敢骗你，他不得好死他，呜呜呜……”

　　“你！…你凭什么让孔明为了一个将死之人放弃他的理想？你不是说都听我的么？”周瑜气极，又是一番咳呛，然后又是呕血，连训斥庞统的那个装模作样的气势都做不出来了。

　　“我才不要听你的，孔明他把你气成这样，他就该待在你身边服侍你，再说都是他自愿的，没人逼他。”庞统大义凌然的站起来，拇指指向自己胸脯，“就算你再生气，我也要让你们两在一起，没有孔明只能让你死的更快。只要孔明在你身边，总觉的都督还会有转机的……”

　　庞统鼻涕眼泪糊了一脸，蹲在周瑜塌边，激动的说个不停。

　　“都督啊，你反正就打算的辞官的不是吗？你不是最想和孔明两个人在一起吗？你有什么愿望你跟我说，你就放宽心，我的本领可大着呢，要我说，你们俩现在就不要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找个地方好好养病，曹操交给我就好，我一定把他剁成肉泥拿去喂狗！还有那刘备，我就把他收了，看他还能怎么作怪！……”

　　“庞功曹你就少说两句吧，将军现在心脉弱的很，亟需休息。”老医看不过眼了，出口阻止。

　　其实庞统在说“我不要听你的时候”周瑜的神智就飞走了，他所以撑着没有昏迷，是因为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做了一件事上去，那就是在棉被里弯曲手臂，在褥子下触摸到一颗圆滑冰冷的墨色药丸。

　　脸朝向里侧，周瑜背着老医和庞统一仰脖子就把这颗救命药丸吞了进去。

　　一股甘泉慢慢的浸润了整个胸腔，那团邪火被浇灭，发出了兹兹的声音

　　周瑜喜欢这感觉，就像涅槃飞天，昙花一现，就算下一秒就要坠入无穷的黑暗，但此刻的光集聚了所有能量，刺目耀眼。

　　“孔明现在在哪里？”

　　周瑜已经坐了起来，老医和庞统都惊讶的下巴掉在了地上。

　　“恩？我只不过想去看看孔明，他伤的怎么样了？”周瑜掀开被子旁若无人的将他染血的外衣脱掉，换了件新的。

　　“都督，你…”庞统和着满脸的粘液笑开了，“你的脸色好多了啊，声音也正常了，老先生，你别告诉我这又是回光返照啊，到底怎么医的？我看你的医术比那个不靠谱的华小子还厉害。”

　　“我什么都没做啊，大人，你现在哪里感觉不适？”老医奇怪的摇头，伸手就要去搭周瑜的脉门。

　　“无事。”周瑜将手收回来不让人诊治，招手让庞统过来，点着庞统的脑门道：“士元你说要听我的，结果你每次都跟我对着干，我不会再给你机会了。”

　　“不给就不给，只要都督你能好，打板子关禁闭怎么着我都行。”庞统说着胡乱抹了把脸，跳起来喜滋滋的说：“我让他们将孔明抬到鲁子敬寝帐去了，放心，他主张联盟，至少不会给孔明补上几刀。”

　　“做的不错”周瑜简短的表扬让庞统心花怒放，马上紧跟的卖乖道：“都督病重，别乱动，坐好等我，我去牵个马车把孔明接来。”

　　周瑜慢慢的点了点头。庞统马上滚着跑着冲出去。

　　谁知庞统刚走，周瑜自顾自的站起来，腰带一系，发带一扎。用湿巾捂了捂脸，就风风火火的往外走，

　　“大人，你这情况十分诡异，万万不可妄自走动。”老医跪了下来。

　　回头对满脸忧虑的老医作了个揖，笑道：“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没关系，我去去就回，还要麻烦老先生把我这清理一下，务必不能留下一点血迹。”

　　见老医垂头不语，周瑜就当人是默认，大踏步朝鲁肃寝帐走去，途中见着了晚上巡逻的甘宁二人，周瑜示意他们过来，朝他们耳语了几句。

　　这边庞统兴致勃勃的爬上马车，小鞭子还没挥舞起来呢，左右手就被两人分别扣住，从马车上了拽了下来。

　　“甘将军，凌将军你们估计搞错了吧，看好了我是庞统，我只是一个小小功曹，我还有事……”庞统现在只想赶快把孔明接到周瑜身边去，太想看到两人和好如初，冰释前嫌互相拥抱的那一幕了。

　　“哎呦哎呦……下手轻点，到底什么事啊？”庞统的屁股摔到地面上，当即痛的弹了起来。

　　“大胆庞统，你私通曹操，还不认罪？”凌统架了冰冷的刀锋在庞统脖子上，一副不耐烦的语气。

　　“我？私通曹操？你们疯了啊？被曹操反间了啊？”庞统不屑的呸一口，看见刀锋逼的越来越近，赶紧改变语气，换上一副讨好的嘴脸

　　“这样，两位将军，这其中肯定是有什么误会，我献了很多计策啊，献了连环计，也弄死了蔡张和蒋干，我怎么能是曹操的内应啊？你们不信你们去问大都督啊，这事他最知道，大战在即，我没空跟你们闲扯太多。”庞统说着摸着屁股又往马车上爬，然后又被甘宁捉了下来。一脚踩在屁股上，庞统嗷嗷直叫。

　　“庞士元，就是都督叫我们来捉你的，你这种人早该杀了或者驱赶出去，都督是被猪油蒙了心才对你这么好，结果你不思回报，还私通曹操！”甘宁说着脚下还加了力道。

　　“都督叫你们来的？他……哈哈哈”庞统笑了一会再也笑不出来了。

　　“没错，都督吩咐先给你绑到马房，等我们胜了到时候再慢慢审你。”

　　恍然大悟，庞统想起了，周瑜刚才病危时说过的：送孔明走。还有点着自己的脑门道：“士元是你自己跟我保证说都听我的，结果你每次都跟我对着干，我不会再给你机会了。”

　　他哪里舍得孔明为了他毁了毕生的理想，于是他就决定做这个烂好人？他就决定把剩余的时间都给东吴，都给战场？

　　他知道我庞士元一定不会答应的！

　　一定不会答应的！

　　“两位大人，我有重要的事情相告，”庞统看看四周并无旁人，大胆的挺起胸膛说道：“请你们千万要拦住孔明，别让他回去，我前几日研究天象，如果孔明这时候离开江东，是赤壁之战失败的先兆啊…”

　　甘宁凌统两人对看一眼，甩起手就对着庞统的脸连打了好几下！然后拼命的踩踩踩。

　　“叫你胡说八道，叫你动摇军心，还说不是曹操的奸细！来人，给我打！”

　　庞统被打的跟个猪头一样，满头大包，但还是坚持说道：“……求求你们……别让孔明走……救救都督……”

　　周瑜走近鲁肃寝帐，有小兵要进去通报，周瑜将其按下，自己斜着身子挑起帐帘偷偷朝里面看去。

　　这个角度，正好完美的看到孔明的侧脸，红红的火苗烧的兹兹作响，衬的憔悴惨白的容颜更加惹人疼惜。

　　从昨晚到现在孔明都没有片刻的休息，不，应该是照顾他周瑜这五天来，不，是他为了寻援军来江东之后，不……

　　应该还要更早。

　　周瑜被自己的联想给惊到了。

　　如果说头二十年跟着伯符打天下是自己最快乐的日子，那孔明呢，恐怕从他有了那个理想开始，就无时无刻的不为这样或者那样的事烦神劳心。

　　若不是因为自己的疏忽大意，孔明现在应该回到江夏了，说不定正在和刘备同塌共饮讲述江东之行。

　　视线顺着孔明的尖下巴落在孔明的衣服上，不是自己给的青绸衣。

　　周瑜担忧的皱起了眉头，那么敏感的皮肤穿着这么粗糙的麻衣该有多难受，恨不得立刻脱了自己的衣服给那人裹上去。

　　正想着，鲁肃的声音传到周瑜耳朵里：“公瑾又把你关在外面了？公瑾什么都好，就是气度太小，而且也有点居功自傲。这样啊，我代他向你陪个不是，孔明先生你有什么事找我说就行。”

　　“子敬，你怎么会这么想，我从来没见过比他更大度的人了，是我对不住他，他不想见我也是应该的。”孔明苦笑一声，眼睛上蒙了层雾气，轻轻道：“不过不要紧，只要我还在赤壁，总能见着他的。”

　　鲁肃不知道个中原委，只道孔明又被周瑜欺负了，立刻出言说道：“孔明说哪里的话，你哪里对不起他？你看看你自己，自从来了江东，过了一天好日子么？还被抓去曹营，受尽屈辱。公瑾的心思我知道，他就是不想和刘备联盟，他总觉的他自己什么事都干的来。我认为，只有我们孙刘两家同心协力打败曹操，成三分雏形，我们两家唇齿相依，曹操必然不敢轻举妄动，江东才能得保百年安稳。”

　　“呵。子敬你说的很好，但是假如公瑾也是这么想，他就不是周公瑾了。”孔明喘着气扶着鲁肃的肩膀，笑道：“公瑾他有资本不和刘备联盟。他要的不是江东安稳，他答应过伯符将军，要永固江东，一统天下。他要的是整个天下。”

　　周瑜听到这里，发现孔明的侧脸突然变的有些模糊，下意识顺手在眼睛上一抹，一手潮湿的透明液体。

　　“公瑾难得有你这样的知己，可惜你懂他，他不懂你。”鲁肃还在继续为孔明不平，却发现孔明挣扎着下塌来，一步路走不了又瘫倒在地。

　　“你错了子敬，他是世界上最懂我的人。”孔明朝前来扶他的鲁肃摆摆手，按着膝盖抖抖颤颤的站起来，“士元现在应该在他身边了，我也要过去了，谢谢你子敬。但是下次请别这么说公瑾，你是他最信任的人，连你都不了解他，他会难过的。”

　　“你还要去找公瑾？你是不是脑子烧坏了？没见过你这么自取其辱的，我告诉你，公瑾狠起来什么都做的出，你现在最好赶紧回江夏吧，我派人送你回去，反正吴候的意思就是跟你们联盟联定了，公瑾他就是想杀你也没借口。”鲁肃说着拿了件外衣给孔明披上，就要拖孔明走。

　　周瑜惶惶的在外头正找着藏身之所，突听到里头孔明软软的但是很坚定的说道：“我不走了，我留在江东。”

　　鲁肃大惊，又问一遍：“孔明你说什么？”

　　“我说我会留在江东，但是如果有一天公瑾不在江东，我就随他去。”孔明又重复加解释了一遍，鲁肃的眼球慢慢睁得大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