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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萌发于神圣夜(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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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年的修习经历,绮礼在教导院没有结交一个长久的朋友。他只是遵照父亲和师父的意思去待人接物,几年下来也觉得这样似乎比较轻松。
比方说,在同学级的男生们因为情人节蠢蠢欲动时,他可以心无旁骛地在练功房练习拳术。
比方说,在学院上下为迎接新生忙得不亦乐乎、筹备各种联谊活动时,他可以心平气和地待在工房做实验写报告。
又比方说,在教导院里的绝大多数师生趁着神圣夜的假期回家探亲小聚时,他可以一个人随心所欲地使用整个图书馆和生活区。
如果不是父亲璃正通知他留在学校等待时臣,原本应该是这样。
时臣没有像往年那样踏着秋风造访教导院。明知他在工作上有重大调动,绮礼还是觉得内心隐隐有些不安。
就像酒杯里的一整块冰忽然融化成水,在外力的作用下轻轻晃动,眼看就要洒出来了。
因此,当他冒着寒风大雪,独自守候在教导院的正门,终于迎来期盼已久的恩师之际,绮礼感觉自己心中的酒杯被一只手安稳地放在桌上,里面盛装的水又凝结成晶莹剔透的冰块。
师徒二人在公共餐厅享用了一顿菜色朴素、热气腾腾的晚餐——因为绮礼对任何人都清廉、公正、有礼,校工们似乎对他怀有超出常规的好感。
餐后时臣特地带弟子稍稍绕了一段远路,从地下通道去往工房。名义上是为了查阅绮礼近一年在那边的使用记录,实际上……绮礼觉得师父似乎是想让他看什么。
晚餐明明没有喝酒,今天的时臣师却特别健谈,说了许多自己年轻时在教导院学习的经历。他们在寂寥无人的工房坐了好一会儿,光滑的石壁反射着时臣美妙的话音,这平时不可能听到的回声居然让绮礼稍稍陶醉其中。
两人穿行于稍嫌幽暗的走廊,攀登年代久远的石阶,通过一扇又一扇积满了抹不去的尘垢的门扉。仅仅是跟随在时臣身后,就能让绮礼体验到一种比沐浴在晨光中祷告更加舒服的满足感。
一路上两人并未频繁地交谈,大多数时候还是时臣犹如一时兴起般指着古老建筑的某个角落,向他娓娓诉说当年的趣闻轶事。绮礼只是认真地、丝毫不嫌枯燥啰嗦地倾听,像要把师父说的每一个字、吐出的每一个音节都嚼碎了咽下去存在体内过冬一样。
如此一番游览,待两人回到最初的目的地,身上已经起了一层薄薄的汗。
公共休息室的壁炉薪火正旺,推开门就能感觉到一股热气扑面而来。他们脱下外罩搁在一旁,绮礼待时臣坐定才在邻近的座位坐下休息。
不知这个钟点师父是否还打算做例行的修业问答。
就算现在进行也无妨,漫漫长夜有的是时间。
这样想着,绮礼一边调整吐息,毫不慌张地看着时臣从之前校工搬运到这里的行李中取出了……一本散文集?
他愕然地睁大眼睛看向师父:
“您难道不……”
“绮礼,今年我来晚了。”男人抢在这边之前说出了今晚的开场白,“抱歉,让你等了这么久。”
绮礼呆然地望着他,不知道该如何接话比较好。
“…………啊。父亲大人向我提起过。”似乎能听到窗外北风呼啸的声响,绮礼还是对现状感到迷惘,有些无措地说道,“时臣师任何时候来都可以,原本就是这样才对……”
“冬天过去你就要成人了。之后绮礼君会按照当时计划好的,进入政府,协助我的工作,为帝国效力。”
“是的。”
“作为你的师父,我当然应该尽全力为你铺设日后的道路。今年之所以拖到冬季才来见你,和这件事也有一定的关系。”
弟子完全理解,对此亦毫无怨言。感谢您为我所做的一切。
绮礼轻声说道,心中的疑惑依然没有解除——他想说什么?
时臣微不可闻地发出一声叹息,看着绮礼的眼睛,用一种饱含情感的语调说。
“这些年我与你在一起的时日终究太少。我徒有师父的名分,却没有时间和你培养师生之情。从我见到你的那天起我就很喜欢你,绮礼君。
“你成人之后我也没什么能教导你的东西,到时我们就是同僚、上下级的关系,而不再是师徒。像今晚这样的相处怕是再也没有机会了。
“你已经知道我也曾经在这里学习,告诉你那些事只是想留下一点作为师父的回忆。今晚我不打算做修习问答了,你如果累了想休息现在就可以去。我只是想……在你生活过的地方待一会儿,一晚也好。”
时臣的话语伴随着炉火的温度,毫不留情地又一次融化了绮礼心中的酒杯所装的冰块。
啊啊,不能这样……
您不能……如此地…………
他叹息着,几度启唇,却无法将心情化为言语,传达给思慕的人。
最终绮礼选择了投降。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取来一本由图书馆借出的典籍,打开书页,指着做过记号的地方,向时臣请教疑问。
两人围绕这个问题交谈了许久,还兴致勃勃地向外延伸讨论,浑然不觉时间流逝。一直到校工巡夜,见师徒二人还精神抖擞,笑着叮嘱他们注意安全。
等对方离开,绮礼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因为时臣今天会来,昨晚他稍微有点兴奋,竟然半宿没睡着。饶是身强体健,这会也已经感到疲倦。
见他这样,时臣阖上书本,示意今天到此为止。
绮礼却坐着没动,表情复杂地看着师父。
“怎么了吗,绮礼?”
“……”心中动摇,绮礼踌躇地说,“我想和老师多待一会儿。”
时臣笑了。
绮礼注视着他被火光照亮的脸庞,连一根手指都不愿意动弹。
“这可不行啊,绮礼君。就算明天是假日,该休息的时候还是应该休息噢。”
和那时一样,时臣轻轻摩挲绮礼的头发。
脑子明明已经困得快要成了一团浆糊,绮礼还是注意到,自己已经比时臣高了。
——真是,不中用的男人。
大概是被自己的顽固逼得没办法了,绮礼看见时臣露出困扰的微笑,眼神里的包容和期许几乎淹没了他的呼吸。
“明明快要成为大人了,为什么会在这种小事上执着呢……”
绮礼感觉自己快要睡过去了。
不然怎么会听到时臣师父用如此温柔的口气抱怨似地自言自语,怎么会感觉到他的手轻轻抚摸自己的脸颊……
“真拿你没办法啊。”
啊,他的声音,实在是太好听了……
绮礼感觉到有什么蹭过了自己的额头,停留一小会儿就离开了。
他那已经成了一团浆糊的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又听到时臣叹息似的低声说:
“这样,你总该去睡了吧。”
宝石般双眸慈爱地注视着自己。绮礼总算明白过来,刚才时臣亲吻了自己的额头,那奇妙的触感是他蓄留的胡须。
和恩师对视着,绮礼连应该怎样礼貌地起身离开都忘记了。
时臣的手还抓着自己的胳膊,仿佛拥抱。
不知道沉默了多久,他才听到自己好像是用别人的声音,僵硬不自然地说——
“晚安。”
而他内心的酒杯,早已在时臣关爱的目光中,熔融成别的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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