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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钥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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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赫怕风雪加重灵遥病情,坚持冒险带她到一处客栈休息。她已不记得如何反应,略微清醒时正合衣躺在床上。豆亮烛光下,康赫警觉地守在门边,不时回头看看她。
她觉得受之有愧,只能想,或许借了安萝的光。“我好些了。”她示意他放心,却还是咳嗽。“嗯”他并未走近,看她一眼又转回头。
她惴惴难眠,危险无处不在、时刻都在,居然一夜安稳到天明。两人点了热汤食吃,从内暖到外,她舒服了一点,看他闷声吃得专心,转瞬抬眼充满警惕:“你在看什么?”“多久没有吃得这么好了?”她轻轻地叹。“这就是我们的命吧。”他吃得干干净净。
门外天晴风停,康赫见她红润一些,不再拦她赶路。避开商队往来的大路和杀手常走的小路,广袤的荒野人迹罕见,好久以后,她瞥见砾石间散落着残破的行囊,大概主人早已遭遇不测。忽想到康赫吃饭时的话,她过往的人生也如这般破碎,再也无法恢复完整。即使逃出默铎的掌控,走出来也很难很难……
“我们好像到了个熟地方。”康赫召唤一声,为她指向前方地势起伏。她定神看去,残雪斑驳下堆积着如同突厥故土的地形,正是当初凭借突厥歌谣引他去的神秘墓地。那次挖掘出刻有“沙州”字样的铜制钥匙,历经种种波折,此时竟仍留在身边!
“我们还要试一试吗?”她又向他提起那笔“交易”。“找到宝贝又能拿捏默铎多少?”他已不那么在意:“恐怕你比我更想一试。”
她在意而痛心,外公外婆遇害的悬案未曾解开,为母亲全家和温叔叔正名、报仇的抱负亦形同泡影,自己百无一用,被推入这谜团中苦苦挣扎,到底这一切的源头是什么……“耽搁久了,危险就多。”她想放弃。
“也许我们永远不会再经过这里。”他盯着她隐忍的神情,驱动了她。
砾石被风吹动作响,灵遥下马慢慢走一段,康赫跟在身后。与月夜下轮廓起伏相比,日光下看起来近似平常戈壁,在她眼里则不一般。突厥歌谣仿佛刻在她心底,随着目之所及在脑海中诵唱。在沙州曾学过的边塞诗词,居然无意间交织其中,华音胡语娓娓唱和,并无违和。
神算子和默铎都讲过突厥王子深爱沙州女子的故事,她相信那位王子长眠于此,生不能回沙州,便让魂魄归去,她也很多次有过这样的念头。“你没事吧?”康赫对她久久不语有些担心。
她依然无话,只是远近张望着,指尖轻揉额角,似是疑问语调:“那里有河流吗?”“哪里?”他问,根据当时留下的记号,他们已站在挖出钥匙的地点。“沙州在哪里?”她仍问得莫名,他指了指方位。
她取出钥匙,举在眼前看了又看,伸长手臂对准沙州方向。他顺着看过去,苍狼逐鹿的镂刻四周,镌刻着漫卷云纹。
“也是浪花翻卷……”远处的白色砾石透过云纹,呈现起伏流动的形状,方才她在歌谣里搜索不到突厥故土有河流,反而想到流淌不息的宕泉河、以及河边的千佛洞……这时她心中没多大波动,无论接近还是找到答案,都不会简单。
“又有了发现?”他冷得抱起胳膊。“胡思乱想而已。”她收起钥匙,怕他疑心:“我没藏心眼,到了沙州再说吧。”“等到了沙州,我还在你身边吗?”他声音很轻。她眺着远方,耳边只有风声,愈显空旷寂寥。
麻烦不会放过他们,刚离开那片墓地,就遇上了。除他们知道这里,上次康赫带的几个同伴也记住了,戈壁上突现三五人马,他一眼认出其中有当时的同伴:“来寻宝或是针对我们?”“怎么做?”她听他的。
他决定先下手为强,两人同时勒弓搭箭,瞅准马腿射去,一支箭也没浪费。那几人跌下马,挥刀冲过来,他大步迎上前,咄咄逼人回击,她跟在后面协助补位。
“我留你们一条活路!”他打掉一人的武器,反手砍伤另一人,她亦即刻挡住第三人的刀。那几人见占不得便宜,交换了眼色,相互搀扶着跑了。他俩赶紧上马朝相反方向跑,跑得几乎力竭,才躲到一处土丘后暂歇。
她心情却是松快的,用力喘着气,问他:“你们杀手之间一点情分都没有吗?”“情分值多少银子?”他也很累,瘫坐着:“我们不需要装样子。”她歪靠行囊,心想世间冷漠,自己也的确没得到过多少情分。想着想着困意太重,她渐渐抬不起眼皮。
“小心被狼吃了。”他嘟囔一声。多年前曹恂从群狼攻击中救下她,冲进她脑海中,她立刻挺直身体。“不困了?”他稍有意外。“不困”她随即站起来,贴了贴旁边的马儿:“辛苦了”。
艰辛不易依旧伴随着他们。路上有人时,要提防劫匪、杀手或突厥人;没有人时,要担心严寒、风雪和迷路。在一次狂风漫卷的雪夜中,他们迷失方向,找到背风处停下来勉强生起火,他揣着手说:“比起人来,我更愿面对这糟天气。”“你不是坏人,会遇见暖到你的人。”她来回搓手取暖。他瞟了眼她:“好人总难有好报,你清楚的。”
说下去只会越来越丧气,她闭眼运起内力御寒,他同样如此,有时照顾一下坐骑,一起挨过这寒夜。
所幸次日雪止天晴,他们在皑皑白雪中认路,她偶尔建议几句,竟能帮到他几分。“没拖后腿。”他算是夸她,她不想多说,不少是默铎教给她的。
两人找到一处较大的城镇,休息补给。有几个商队在此休整,晚上大家在客栈聚着庆祝度过风雪,喝多了酒愈发热闹。有人弹奏,有人跳舞,各族人用不同的语言唱歌。灵遥和康赫低调坐在角落里看着,边喝热汤、边吃热饼,有人热情地拉他们上去跳,他俩低头扭脸可不敢露脸,还是忍不住跟着打拍子。
“这些人暖到你了吗?”她笑问点头哼唱的他,沉在这气氛里。“放松一下。”他不肯承认:“能维持个片刻吗?”话音刚落,一个醉醺醺的人上前来,打量着他:“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你认错人了。”他镇定地推开那个人。接着,两人悄悄起身,趁夜骑马离开城镇,以防被认出后的麻烦。“果然片刻也没能有。”他还有心情笑。她叫他闭嘴:“呸呸呸。”
雪后的月亮又大又圆,仿佛把路照亮得更远。她跑得冒汗,看他额角也挂着汗,这一刻也是暖的。“你笑什么?”他恰好转脸看她,她说不上来,也许是每一刻的暖都不想错过……
默铎在帐中研究许久地形图,出门在月光下深思。明日要领兵征讨拒向突厥进供的东胡,这趟远征不是桩好差事,尽管可汗对大王子有猜忌,但各路杂音不断,同样令他怀疑默铎。以可汗的多变,加上数月远离突厥中心,他若打败仗定遭严惩,赢也未必能使可汗满意。
不过,他已在可汗四周布下一枚又一枚棋子,用来与可汗对弈角力。比如,大王子最近暗中让萨满做法,祈求上天助他转运,萨满恰好也是他的棋子。所以,萨满会慢慢向大王子渗透,大王子和可汗只能活一个。同样的讯息,也会散布给可汗,倒要看会发生什么……
席律向他汇报检查完粮草装备,又道:“有段时日没她的消息了。”他点头。没有消息或许不算糟,可沙州有他安插的人,意味着她尚未回到沙州……他每日都牵挂她的平安,这份牵挂只会惹她厌烦吧?他是不放心康赫那臭小子对她有非分之想!
伊兰已为他收拾好行囊,他打开放进一个小包裹,里面藏着灵遥亲手做的护腰和香囊,他舍不得置于怀中、围在腰上。尽管她在他掌心留下了永久的印记,他仍怕这些物事一点点磨损、残破、消失……
寒风中,灵遥深吸一口气,又一次抵近沙州了。她心凉如冰,沙州是一道难闯的关隘,突厥、杀手、东安王以及想不到的情形,都会使她一切白费……尽管已心力交瘁,仍要全力应对。什么时候能好好睡一觉?盼了几年,竟好像在默铎怀里曾有过一些香甜……
“沙州哪个馆子好吃?”康赫也道出盼头:“再泡个澡。”“你们杀手正好借机出手。”这不是他谨慎的风格。他伸个懒腰:“谁都有偷懒的时候。”“好,我请你下馆子!”她主动说,心想他们该分开了,是不是就此提起?“好得很。”他立刻答应,看那片冰凉从她脸上散去。
即使绕路,行旅也越来越常见,他俩恢复昼伏夜出。睡在地窝子里,灵遥仍想着请他吃哪家馆子,好久没品过沙州的味道了……冷风忽然灌进来,睁眼见康赫近距离直盯着她,似乎保持了不短时间,她扭过脸。
“我们被跟上了。”他说。她当即起身,像每一次那样准备。“这次比较麻烦,我们还是分开吧。”他虽平静,却难掩危急。没想到他先说分开,她无言以对。“那个人教给我杀手的本领,后来我们闹崩了,他参与进来就是要杀了我。”他来不及说前因后果,一把拽她出去,飞快说着:“我朝那里走引开他们,你沿这里去沙州。”然后嘱咐她怎么绕路、注意什么、规避什么等等。
她五味杂陈,用力记着。末了,他放慢语速:“五日后傍晚,假如你我没事,就到沙州城里的算命摊会合。见不到我的话,不要停留!”他的目光从她的面庞移开,其实无论怎样,她或许都不会出现。她只能说眼前:“希望我们都顺利。”他看向她,眼里有话、嘴上什么也没说。
两人这就道别,康赫的马蹄声很快听不到了。灵遥按他所说,先西行一段甩掉跟踪,眼看落日余晖沉入黑夜,猎猎的风啸、隐隐的狼嚎包围着她。她不害怕,却止不住想:康赫的师傅为什么而来?目标是他还是自己?万一他与康赫串通算计自己……明明康赫面临极大危险,可自己还不能信任他。两人都在这世上伶仃独行,正该相互记挂啊……
整夜平安,清晨她找到隐蔽处休息,很乏却睡不着。还是没听他远离人群的话,傍晚她折向一个镇子,近乎莽撞地进饭馆里吃饭,想探听到什么。果然,有人说起凌晨戈壁上有一场火并,是康赫与师傅交手吗?她缩着头,竖起耳朵仔细地听,没听到结果。久留不宜,只好起身上路。
这一夜不太顺,她怀疑被劫匪盯上,七拐八绕才摆脱可疑的人。然后又有些迷路,她心情平静,解决一个又一个困难,终于进入沙州地界。
灵遥反而多了忐忑。怕被人认出来,为了讨好突厥把她抓住送还;还要仔细考虑下一步,自己究竟要做什么?报仇、谋生与赡养温叔叔,各种思绪仍然理不清。她打定主意,先去依约等康赫,让他知道有人记挂他。
沿着结冰的宕泉河,她在太阳落山后走近千佛洞。佛窟长明的灯火闪着幽光,为旅人指引方向。空气中散着焚香的气味,香火繁盛不绝。她牵着马,不知不觉走向通往悲月庵的路口,又驻足不前,望着悲月庵影影绰绰的灯光,还是不要打扰定慧姑姑了。
冻得有点站不住了,她小跑进河边树林,捡些枯枝生火,喂马吃些食料,自己掏出冻硬的馕饼,边吃边仰望对岸的千佛洞。从天上遥远的月光、到佛窟斑斓的灯火,与她身旁的小小火堆微微交相映照,仿佛在她心中点起一盏灯,在黑暗中奋力跃动着光芒……
拂晓灵遥惊醒,身边只剩余烬。她到河边凿冰滤水,擦干净脸,满眼是朝阳下千佛洞散发的光辉,一座座佛窟看过去,有自幼就熟悉的,已显岁月沧桑;也有近两年营建的,正是堂皇簇新。
她掏出从突厥墓葬挖出的钥匙,又一次举在手中。阳光聚在这生锈的铜件上,镀上一层焕新的的金光,宕泉河在薄冰下的波纹,与铜件上的云纹正相契合。这把钥匙会打开怎样一扇门?她应当了解那些佛窟的故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