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秋雪》乌云踏雪

1、00.半载苏杭落雪岸，故人一曲红梅殇

　　十月半，西湖畔。
　　李萧酒杯握在手中迟迟未动，坐在他对面的青衫男子问道：“可是有些不适？”
　　李晓没有回话，他从厚重的长衫下缓缓伸出手，苍白细长的手指露出几分病气，顺着画舫划向远方灰色的天空。
　　“下雪了。”
　　青山男子一愣，也伸出手，“怎会？”
　　突然间，他感到指尖一凉，细细一捻那凉随即就消散了，“竟然真的……今年的雪，下的却有些早了。”
　　白的雪花从天空旋转而下，无声地化在碧青的纱帐和黑色的湖水里，蒙蒙约约，不稍会儿远处的山和村落便隔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让人看不真切。
　　李萧望着满湖落雪出神，突然道：“陈子林，我们多少年没见了？”
　　被问到的男人一愣：“三十年？不，应是三十二年了……”
　　他们幼时便相识，约好了要从同乡中脱颖而出，谁料竟一语成箴，走到最后的真的只剩下他们两个，陈子林望着李萧，岁月难抵风霜爬上了他的眉角额梢，眼前的人早已不是那个傲气凌人的少年，而自己……水中的影子摸了摸侧脸，或许是时候解甲归田了。
　　风一吹，搅动了满池波纹，天突然就冷了下来。
　　“起风了，一起进去吧。”
　　陈子林垂下眼睛，李萧也跟着站了起来，后腿因为早年落下的残疾顿了一顿，“尊夫人可好？”
　　“还是老样子，浑身是病，这天一冷，痨病怕是还要严重些，她托我谢谢你之前的药方。倒是你，这么多年怎么一直没见续弦？”他们边说着边下了楼梯，穿过两侧绣满精致图案的走廊，前面引路的小厮打开一间里间，燃起了炭火。
　　李萧垂下头，“一个人惯了，没那么多讲究。何况让姑娘守着个老头子，又东奔西走的，不如少祸害一个。”
　　陈子林苦笑：“你倒是想得开。要我说呢，人活一世，总得有个人来作伴，嫂子去了那么多年，有怨也早解了，是你自己心里过意不去。”
　　李萧摇摇头，没有说话。
　　陈子林道：“往事已矣，你这是何苦呢，何况百年之后……”
　　李萧止住了陈子林接下来的话，“前些年我在蜀地的时候认了一个义子，人木讷了些，却也孝顺，你要说亲，不如说给这个孩儿。”
　　陈子林盯着李萧看了半晌，终究是妥协了，深深叹了口气：“唉！”
　　两人一时都有些伤神，对着喝起闷酒来。
　　半晌，陈子林又说，“我那边是本家的亲孙女儿，知书达理，人品相貌都是上乘，如今可要见见？”说罢，转头唤那添酒小厮，“去！把月儿领来，就说是未来公公要见她！”
　　那小厮哈腰走了，陈子林端着酒杯重重一递，“沿路就听说了那西山匪又要起来，还和那偻子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这一阵子真是苦了你。”
　　李萧没有立即动作，而是把酒杯攥在手里细细把玩，眉目之间隐隐透着忧虑，“食君之禄，自然就要替君行事。我就是担心事情要糟，毕竟主管这事儿的不是我，那小皇上派下的监察御史不知道什么个意思，一直没动作，我这也是没办法中的办法，能做多少做多少了。”
　　陈子林皱眉，“那徐丞相呢？他也不管管，就让这事一直放着？”
　　李萧摇头，“谁又知道他们那些人的心思。”
　　陈子林还欲说什么，小厮已在外面敲门，遂一点头，让小姑娘自己进来。
　　李萧也放下酒杯，抬头看着，只见一个身着红衣，约莫十五六岁的姑娘款款做了个揖，细声道：“见过阿公。”
　　待小姑娘抬头，朝他羞涩一笑时，李萧却真的怔愣了。
　　那眉眼，那一描一画，都和记忆中那抹红色的艳影重叠，待陈子林换了他三声，李萧才反应过来，刚才竟是走了神。
　　“这姑娘的母亲是当年王氏一族的旁系，为了避祸改做沈姓，如今能联系到的也只剩这一支。”
　　陈子林看着沈姑娘，突然就有些物是人非的感慨，他转头说道，“这沈姑娘也是个多才的，如今就让她为咱吹一曲，就着饭菜，不醉不休！”
　　那姑娘被点了名字，也不局促，静静一笑，伸手取了腰间的乌骨木箫，双臂一扬，朱唇轻启，呜呜地吹奏起来。
　　朦朦胧胧，幽远空灵，纯粹的音色合着呼吸的节奏每每以颤音收尾，勾得人心脏都埋到了那一尺深的雪地里，不知怎的，李萧的神思就被带到了那多年前的江畔，那时也有人在吹箫，不知是谁跟他说，那是当地的曲子，是前朝一个南逃至此的寡妇写的。那曾经名动京城的乐娘老了红颜，一人飘零至此，正赶上天降大雪，家国覆灭之痛一下子不可收拾，遂拿出多年相伴的木笛，幽幽吹起了小调。
　　清秋雪，清秋雪。
　　聊是沉鱼鸿雁也无法传递的思念，随着那纷纷扬扬的雪落在人的额上衣角。
　　好像真的有那么一个深秋，李萧的夫人搂着他的儿子，在迷蒙细雪中与船桨声中，在哭搡的喧嚣与浮浮晃动的人影里，定定立着，离岸渐行渐远。